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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周齐林:行走的木头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周齐林 编辑:施文 2023-07-17 10:1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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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木头

文/周齐林

1

山间的一棵棵树在阳光和雨露的滋润下孕育生长。山是一座无形的庙宇,一棵棵树在这里静默修行,而后不断下山。与树相反,人的一生是慢慢上山的过程。两者殊途同归,最终都归于尘土。

大人们忙碌时,我经常和节节、坨坨骑着各自家里的老黄牛穿行在山野间。我们就各自躺在牛背上望着天上翻飞的云朵发呆。

我牵着牛游荡在山野间时,父亲手持斧子正在布满荆棘的山上穿梭行走。

经过近一年的风吹日晒,山间树木的水分处于最低值。父亲砍下一棵杉木,喘着粗气,沿着山间崎岖的小路缓缓把木头拉下山。

“爸,村里池塘边的柳树、枣树、杨树、梧桐树不能做家具吗?” 我一脸稚气地问道。父亲听了,扑哧一声笑起来,朝我竖起大拇指,说,这个问题问得好。

初夏时节,院落里的枣树挂满黄绿色的花朵,一阵晚风袭来,香气顿时盈满整个屋子。初秋时节,深红的枣子挂满枝头,我站在木凳上,踮起脚跟采摘。暮色里,在井水边洗净红枣,我便坐在小板凳上狼吞虎咽起来。

“把这棵枣树砍了用来做家具好不好?”父亲指了指院落的枣树,笑着问道。我迅疾皱起眉头,说不。

每棵树都是独特的个体,它们有着属于自己的纹路和骨骼、脾气和性格。当一棵棵树脱离大地的母体,便呈现出不同的命运轨迹。

枣树生长缓慢,质地细密坚硬,昆虫不易腐蚀。枣木往往需要几十年的时光才能长成碗口粗。物以稀为贵,枣木多用来做精致的工艺品,古代的刻书多用枣木雕版。

柳树虽然质地坚硬,耐腐蚀,但时间长了容易变形。杨树易被时间腐蚀,遇水容易开裂,更不适合用来做家具和棺木。柳树和杨树都是阴木,喜欢生长在阴暗潮湿的地方,在村里人眼里这是阴气重的象征,弥漫着晦气。生不睡柳,死不睡杨,说的就是杨木虽外表笔直,但骨头密度低,仿佛患了软骨症,在风雨的侵袭下容易腐烂。

杉木是父亲的常用木料。杉木纹理清晰,色调柔和,淡淡的香味弥漫在房间里,沁人心脾。杉木质地坚韧而轻盈,方便搬运。

在故乡,哪家有新的生命降生,就会在山间种下一棵树苗,寓意新生命的茁壮成长。待老之将至,便山上把树砍下来,请人做成棺木。

暗夜,昏黄灯光的映射下,父亲手持斧,把杉树皮一层层刮下来。母亲弓腰,把一块块弥漫着山野气息的杉树皮捡入篓子里。杉树浑身都是宝贝,杉树皮可入药。父母亲刮下来的杉树皮用清凉的井水洗净晒干后,储存在干净的袋子里。杉树皮煎水喝有消肿止痛清热解毒的功效。祖父有严重的脚气,一到夏天,脚臭严重。母亲用杉树皮、木瓜和薏仁米熬水给他泡脚,一周下来,祖父的脚气顿减许多。

2

父亲很小时就痴迷于木工,当村里人纷纷端着小板凳去看戏时,他却雷打不动地站在院落里看木匠做活。祖母育有六个孩子,日子过得穷困潦倒。1976年初中毕业后,在我老姑父的推荐下,父亲跟着东里村一个年过六旬的师傅学起了木匠。“家里负担这么重,你好好学,早点出师给家里减轻负担。”老姑父语重心长地说道。

年过六旬的王师傅是方圆十里出了名的打师傅,习武多年,年过六十走起路来依旧健步如飞。父亲提着两瓶酒,磕过一个头就算拜师了。学徒期间没有工钱,吃住都由师傅提供。师傅教得严,稍有差错,一鞭子就打在了背上。被打的父亲咬着牙,不敢喊疼。

每天晨曦微露时,父亲就起床了,挑水、劈柴、做饭,等师傅起床后,父亲泡好一杯热朝端到他手中。夜幕降临,昏黄烛光的映射下,父亲弓着身子推着刨忙碌着,一直忙到深夜才停歇下来。三年的时间转瞬而过,父亲即将出师。出师前一个月,王师傅让父亲打一副寿木作为出师作品。父亲精雕细琢,本四五天就能完成的寿木,他却花费了十天的时间才收工。最后一抹余晖的映射下,王师傅左右打量着眼前的这副寿木,当他轻轻揭开棺材盖时,一只活灵活现的老虎出现在棺底,一向严肃的他眼角禁不住流下一滴泪来。王师傅的生肖属虎,这个细节触动了他。

吃完最后一顿晚餐,次日父亲背着行囊悄悄离开了这栋门前布满青苔的老屋。屋子里静悄悄的,他没有去向师傅告别。当他走出很远,即将拐入一片竹林时,父亲忍不住还是回头了。顺着小路尽头望去,他看见一个小黑点矗立在那里。那正是王师傅。

王师傅的老伴去世早,三个女儿早已远嫁他乡,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来一趟,他孤守在老屋,深陷在无边的孤独里。父亲回望良久,一咬牙,转身,加快了前行的脚步。三年学徒,亏欠家里太多,他必须尽快接活,把深陷在贫困泥潭里的家往岸上拉。

凭着一身的好手艺,没过几年,二十岁出头的父亲就成了方圆十里有名的木匠。农忙过后,许多人请父亲去打家具。1982年,东里村的一户人家托人带话请父亲去做一套嫁妆。东里村的人都姓汪,相传是北宋时一个中原人流落至此,见此地野鸭成群,是个绝好的栖息之地,于是选择在此扎根下来。请父亲做嫁妆的这个雇主有两儿四女,大女儿要出嫁。雇主在几十里外的乌石山铁矿做厨师。父亲收到消息后,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提着木制工具箱,骑着自行车出发了。木制工具箱里装着刨、斧子、尺子、短锯、墨斗、凿子、铲子、曲尺等工具。屋外秋风瑟瑟,风裹着丝丝凉意透过窗棂在房间里四处游荡着,父亲手持斧子,在雇主家的厅堂里忙得满头大汗。父亲住在雇主家柴房隔壁的一间小房里,房里有一床一桌一椅,摆设虽简陋,但颇为干净,吃的是家常小菜,却也入口。雇主在乌石山铁矿做主厨,每天会带些猪头肉回来下酒。深秋时节,院落里桂花香扑鼻,父亲喘息休息的空当,常听见一阵阵咯咯咯清脆的笑声从房间里满溢出来。半晌的工夫,咯咯咯的笑声伴着轻盈的脚步声出现在院落里。双手正推刨的父亲抬头一看,看见一张红扑扑的脸蛋。见父亲偷看,姑娘害羞地低下了头。这正是雇主家的第二个女儿。

半个月后,衣柜、凳子、椅子等嫁妆都做好了,在落日余晖的映射下,家具闪闪发光。地上落满了厚厚的一层木屑。父亲把满地的木屑清扫干净,倒在了厨房的灶台下。父亲没有急着收拾工具走,而是用剩余的小木料帮雇主家摇摇晃晃的木凳和床敲敲打打修补了一番。父亲的这个举动让雇主颇为感动。

3

那天打完嫁妆回来,东里村雇主家二女儿咯咯咯的笑声一直回荡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那张羞涩的面容频繁出现在他的梦境里。思虑多日,羞涩的父亲鼓起勇气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祖母。“妈,我想娶老婆了。” 父亲的这句话在多年后成为我们茶余饭后的笑谈。祖母捂嘴笑了起来,次日她托媒人去说亲。没想到成了。“她家父母说你做的一手好木匠活,女儿跟着你过日子肯定也不会差。”村里的媒婆凤娇婶说道。父亲听了心底一阵欢喜。几经来往,婚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嫁女儿自然要做嫁妆,外祖父本想请他人做嫁妆,父亲得知消息后立刻阻止了。父亲把嫁妆做好后,托人把嫁妆送到了外祖父家。

做完嫁妆,父亲准备给自己做一张好的婚床,必须赶在月底前把这张床做出来。

天空忽然阴云密布,父亲加快脚步,想着赶在落雨前回到家中。踩着单车走到中途,雨水还是密集地下了起来。雨落在苍茫的大地上,落在他单薄的身上,落在自从车后座载着的杉木上。一会儿的工夫,他全身就湿透了。他载着近百斤的杉木,艰难地在雨中前行。行至村庄口,车轮打滑,他重重地摔倒在地,车后座捆绑着的杉木顿时散落一地。他迅速扶起单车,拾起地上的杉木,用绳子重新紧绑在车上。雨水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他咬着牙把自行车推到不远处的屋檐下避雨。密集的雨水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寒意逼人,时间已接近初冬。抽完烟,见雨势稍缓,他摁灭烟头,蹬上自行车,复又往家的方向赶去。他喊着口号,不停地给自己加油,因为出力,身上的寒意也随之消减了许多。

回到家,骤雨初歇,暮色缓缓降临,屋檐的瓦片上炊烟弥漫。父亲把车后座的杉木卸在院落的一隅,等着天晴的日子晒干,就准备开工做床。站在桂花香弥漫的院落里,想起那张咯咯咯笑的面容,一阵暖意禁不住就在心底蔓延开来,由上而下,缠绕着他的整个身心。

大雨过后,一连多日阳光普照大地。经过几日的曝晒,被雨淋湿的杉木日趋干燥,水分蒸发殆尽。父亲用锋利的斧子劈开圆滚滚的杉木,开始忙碌起来。杉木的纹理清晰可见,亦如他们情感的纹路,简单而真挚。他不想做一张简单的木床,框架做好后,他依着旧时学画画的功底,在床顶光滑的木头上刻下精美的图案,鸳鸯戏水,百鸟争鸣,花朵含苞待放,还有孩童放风筝的温馨场景。图案精心雕刻好后,他开始上漆,床梁刷薄薄的红漆,红色弥漫着喜庆的气息。

床头和床尾是用八根精致光滑的葫芦当作栏杆。他用一块块砂纸把床打磨得光滑无比。

4

婚后不到半年,母亲怀孕了。父亲每天乐滋滋的,仿佛掉进了蜜罐里,他用杉木精心打制了一张结实的婴儿床,轻轻抚摸着婴儿床,仿佛看见婴儿躺在里面酣睡的场景。

时光流逝,随着哥哥和我的慢慢长大,父亲变得愈加忙碌起来。秋收过后,父亲忙着给方圆十里有女儿出嫁的人家做嫁妆。衣柜、桌子、椅子、凳子、梳妆台、床头柜、木箱子,这些做好的家具堆满家里的各个角落。

清理木器表面,刮腻子,用砂纸打磨,上清漆,反反复复三遍,原本斑驳暗淡无光的家具仿佛施了魔法般,变得光可鉴人。年幼的我站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到了腊月,看着这些嫁妆随着村里年轻的姑娘一同嫁到偏远的山村或者喧闹的县城,父亲仿佛看着自己的孩子远嫁他乡。隔壁木头婶的两个女儿出嫁,都是找我父亲打的嫁妆。

父亲不仅做嫁妆,还做寿木。村里人通常过了六十岁就开始提前准备自己的寿木。五额娘她老公五伯不一样,过了四十就叫我父亲为他打寿木。父亲顿感疑惑。五伯说,我身体不好,早点准备也挺好,反正人终有一死,不忌讳。听五伯这么敞开说,父亲心底的疙瘩也就解开了。他开始放开手脚做起来,准备给五伯做一副满意的寿木。五伯去三十里外的高溪下雨村买来上好的杉木。杉木不易腐烂,能抵抗白蚁的蛀食。一副寿木通常需要十三根木材,上下左右各三根,前后两个面加起来用一根。五伯用自己的积蓄买了一根几十年树龄的杉木,树的直径大,前后只需五块木头。

视死如归的五伯翻看日历,特意挑选了一个好日子把我父亲请到家里开始打寿木。生命的这枚硬币,一面是生一面是死。死是生的另一种延续。人活着时住在温暖的屋瓦房里,死后躺进棺木里。寿木也是房子,它是逝去亡灵的栖息地。

寿木是生与死的临界点,是一艘通往时光河流彼岸的床。五伯弓着腰,焚香叩拜,神色虔诚。五伯工钱给得足,每天的饭菜也准备得好,变着花样来,很少重样的。涂抹上黑色油漆的棺木,肃穆,弥漫着神秘的气息。对木匠师傅的尊重,其实是对死神的敬畏。

本来三天就可以打好的寿木,父亲细细打磨了七天。看着眼前肃穆而威严的寿木,五伯上前抚摸着,颇为满意。父亲转身喝水的刹那,五伯试着爬入棺木中躺了下来。“挺宽敞也挺合适的。”五伯躺了一会儿,站起来说道。

像是预感到死神发出的信号,寿木打好不到六年,五伯就得肺癌去世了。五额娘独自一人拉扯着三个女儿。与五伯不一样,外祖父六十岁那年找我父亲打寿木,寿木打好了,但他却一直没用过。寿木做好后的第八年夏天,外祖父的堂兄弟心脏病突发去世。他堂兄弟寿木一直未做,无奈之下只好借用外祖父的寿木。那个夏天,外祖父的寿木被他堂兄弟借用的消息在村子里迅速传开。薄暮时分,村里人聚集在村口的空地上纳凉时,对此议论纷纷。“圣文,你现在无棺可用,这是好的兆头,你命还长着呢,说不定能活到一百岁呢。不像你老婆五十出头就得病死了。”村里有点墨水的老王笑着说道。 说者无心,生性平和与世无争的外祖父2022年正月初二因病离世,享年九十二岁。外祖父此生没用到过寿木,一把火吞噬了他的肉身。

5

树木沉甸甸地压在父亲肩膀上,在年幼的我们心底却是轻盈喜悦的。

父亲如魔法师般常用残余的木料给我做弹弓、陀螺、大刀、捕蝉器等各种小玩具,给贫瘠的童年涂抹上一丝亮色。

寂静的午后,节节拿着一把玩具枪兴高采烈地出现在我家门口。

“举起手来!”节节手持玩具枪朝我们做出瞄准状。玩具枪磁铁般吸引着我们哥俩。节节瞄准不远处的一个酒瓶子射击,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子弹不偏不倚地射在瓶肚上。“能不能给我玩一下?”我边说边欲把节节手中的玩具枪抢过来。“你去帮我把那颗子弹捡回来,我就给你玩一下。”节节边说边把枪紧抱在怀。我快步上前,弯腰捡起子弹准备起身的那一刻,只听嗖的一声,后脑勺感到一阵剧痛。我迅速转身,节节抱着玩具枪大笑着早已消失在小巷深处。

我捂着脖子,嘤嘤地哭泣着,缓步回到屋内。 “不要哭,爸爸下午给你做一把漂亮的木头手枪。”父亲抚摸我的头,不停地安慰我。

午后,整个村庄深陷在梦境里,透过门的缝隙,我隐约看见父亲忙碌的身影,叮叮当当的响声在耳畔响起。当我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房门时,父亲递给我一把光滑的木头手枪。在午后阳光的映射下,木头枪被涂抹上了一层金黄的色泽。

我手持木头枪迅疾出现在节节面前。节节的目光顿时被我手中光滑逼真木头枪吸引住了。

在我的央求下,父亲用残余的木料继续做了五把木头枪。我把枪发到小伙伴手中,我们开始在广袤的田野上冲锋陷阵。午后,风裹着丝丝凉意在村庄四处游荡,我们往村后的牛角屏山上奔去。老黄狗迎风奔跑着,一会儿窜出老远,一会儿又摇着尾巴跑到我的脚下。

节节、坨坨和我手持木头枪做射击状,占据山坡的制高点,不停往坡下扔泥巴。文文带着曹曹和认认一次次冲锋都败下阵来。我们玩得精疲力尽,最后躺在绿油油的草地上看天空纷飞的云朵。歇息许久,我们游荡在山野间,四处采摘野葱。野葱香味扑鼻,野葱炒蛋,是乡村美食。我正埋头拔葱时,节节忽然一脸惊恐地朝我大喊道,林林,快看,你家老黄狗跑到那里去了。我紧跟着,很快,看见老黄狗出现在一处坍塌的坟墓里。瑟缩着脚步往前打量,隐约看见漆黑的棺木在多日雨水的浸泡下已腐烂,墓碑上刻着的名字我让心底一颤。背后一股凉意迅疾袭来,我尖叫着撒腿跑开,一脸惊慌。

那是村里卖豆腐的阿鲁的坟墓,四年前死于车祸,他的寿木就是父亲打造的。

黄昏是白天与黑夜的临界点,是倦鸟归巢之时。黑夜降临,白天的事仿佛没有发生过,节节、坨坨、堂哥、堂弟、玛查、哥哥、还有我又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

门发出嘎吱的响声,我小心翼翼地推开。眼前一片漆黑,我躲到门后,一只老鼠从灰屋的横梁迅疾窜过,整个屋子迅速陷入死寂中。几分钟后,寻觅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情急之下,我疾步上前,推开棺木,躺了进去。黑夜带着神秘的气息。透过棺木的缝隙,一缕微弱的光线透过窗格子射入我眼底。几秒钟后,门嘎吱一声开了,节节熟悉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我轻轻敲了敲寿木,寿木发出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异常响亮。我隐约看见躲藏在灰屋门后的节节一声尖叫,逃了出去。

“你把节节吓出毛病来怎么办?他家就一个儿子,你有钱赔吗?谁叫你躲到棺材里去的?你够胆大。” 我跪在院落里,不敢吭声。母亲责骂的声音不时在我耳畔响起。

次日,夜色墨汁般迅速染黑了静谧的村庄,透过窗的缝隙,我隐约看见节节他母亲站在稻田边不停呐喊着。

“节节,回来喽。”节节他母亲一声紧接一声喊着,声调细长而尖锐,穿透夜空,在房屋上空回荡着。这种乡村式的喊魂,带着某种神奇的力量。果然,次日,节节重新变得活蹦乱跳爱说爱笑。我见了,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志佳他孩子晚上躲到棺材里去,真够胆大的。”村里人议论纷纷,我胆大的名声迅疾传播开来。其实我胆小如鼠。我之所以敢躲藏在棺木中,是因寿木是我祖父的。我全程目睹了这副寿木的制作过程,陪着父亲上山挑选砍伐杉木,看着他一刀一斧一刨如何把一根笔直粗壮的木头变成一副上好的寿木。我熟悉这根木头的纹理和脉络,在点点滴滴的相处里,我对这副寿木倍感亲切。

父亲认真做寿木的场景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里。他对木匠这门手艺的痴迷和沉浸让我深感活着的美妙与纯粹。一口口弥漫着父亲汗水的棺木让年幼的我感到死亡不再那么神秘和恐惧,它是如此触手可及。

童年看似简单快乐的嬉戏追逐,却蕴含着生存的寓言。木头的重量是轻盈的,它承载着孩童嬉戏时的欢愉;木头的重量是沉重的,它暗藏着死亡的悲伤与祈福。

6

一棵树站着接受阳光雨露,也站立着进入梦乡。树站立着,不曾躺下,狂风侵袭时,风吹得它东倒西歪,它在电闪雷鸣中战栗着。一棵树在狂风暴雨中伤痕累累,一根根树的枝丫被风折断,一片片树叶被吹落在泥坑里。风雨过后,树又恢复了当初的宁静,笔直地矗立在大地上。

在风中摇曳的那一片片树叶,伸展的枝丫,埋藏在泥土深处的树根都属于树的一部分。树根从泥土中汲取生命的养分,树叶不断地进行光合作用,树枝拓展生命的领地,它们是树的命脉。

在田野里嬉戏追逐了一天归来,疲惫的我躺在床上,睡意迅疾来袭。在黄昏灯光的映射下,隐约中,我看见窗外的那棵树安静地矗立在夜空中,独自面对着这苍茫的夜。夜风袭来,树叶哗哗作响。树被一阵风惊醒了。

见多识广的父亲说,树是站着睡觉的。树枝和叶子在夜幕降临时会下垂,在日出到达前的几个小时会垂到最低点。而当清晨来临时,树枝和树叶则又会上扬到原来的位置。

在父亲斧头长久的砍伐下,碗口粗的杉木坍塌在地,墨绿的树叶坠落一地。树站立的位置只剩下一个伤口式的树桩,树根依旧扎在大地深处。这是一场无声的告别,树干和树枝在向泥土深处的树根告别,向瘫倒在地的树叶告别,向巍峨的山野告别。

如血的黄昏,在半山腰砍完树的父亲拖着斑驳的树干正欲往山下走,脚下一阵打滑,从半山腰滚下来,沉沉的木头压在他身上,枝丫在脸上划出一道细长的血痕。父亲是不幸,却又是幸运的。母亲说如果巴掌粗的树干砸在他的头颅上,那整个家就会陷入悲伤的深渊里,无法自拔。

父亲一年到头如陀螺般飞速旋转着,只有过年的那几天才能停下来歇息。为了减少父亲肩上繁重的压力,干完农活,母亲经常陪着父亲忙碌到深夜。母亲疲惫不堪之际,一个远方亲戚提着瓜果香烟找上门来。“伏娇,我这孩子想学木匠,有门手艺在手以后有饭吃,不受人欺负。”来人站在门口说道,母亲听了,脸上笑开了花,热情地把来人迎进房门。站在门口的我一直盯着来人手中提着的水果。来人见状,迅速把水果塞到了母亲怀里。“你这孩子,嘴馋成这样。”母亲摸了摸我头,而后递给我一根香蕉和一个红彤彤的苹果。我迅速躲进房间,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学徒是二姨父家的亲戚,叫秋云。秋云擅于察言观色,勤快能干,心地善良。木匠活不多时,他时常帮着做家务,一有空就带着我们哥俩去禾水河边抓鱼摸虾。逢年过节回到家,他总会带一些家里的瓜果蔬菜来。我们一家人都很喜欢他。

秋云很快成了父亲的得力助手,他陪父亲去几十里外的下雨村搬运木料。一板车木料拉回家,来不及喘息,又一根根卸下来。父亲看在眼里、记在心底,开始用心教他。划墨、打眼杀榫、掏槽走线、磨刨口、锉子、斧头,掏挫锯齿。每天忙到夜幕降临收工时,木屑落满一地,秋云又拿起扫帚和簸箕清扫木屑刨花。

学师三年,秋云两年半就学成了。临走前,秋云打制了两根板凳、几张木椅子和一张床作为出师的作品。薄暮下,父亲看着院落里秋云打制的几张崭新的弥漫着山林气息的桌椅,微微颔首,面露微笑。

秋云出师次年初春,父亲提着木制工具箱如一尾鱼般随着打工的浪潮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一棵棵固守在故乡牛角屏山上多年的树被连根拔起,被疾驰的大卡车运送到陌生的城市,而后移植到异乡的马路上,经受着暴风骤雨的侵袭。

父亲外出打工后,我和哥哥常年在外求学,家里只剩母亲一人孤守在家里。

一棵树年复一年地练习着如何面对死亡。寒冬时节,呼啸的冷风在村庄四处游荡着。风刮掉树上仅存的树叶,树一丝不挂地矗立在寒风中,冷风钻进我的脖子,我浑身禁不住颤抖起来。恍惚中,我看见树也跟着颤抖起来。一棵棵树光秃秃地站立着,枯黄的落叶早已掉落在树根下,化为泥土。枯干的树枝被风折断,在农人的灶火中化为灰烬。树在无声地跟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告别,就像日复一日走向衰老的人在向昨日的自己告别。人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练习着如何面对死亡。

2003年盛夏,身患子宫内膜癌的母亲深陷在死亡的阴影里,一只只乌鸦每天黄昏时分在半空盘旋,而后落在家门口的梧桐树上,发出阵阵悲鸣。在村里人眼底,一袭黑衣的乌鸦被当作是死神的仆役,它们不辞辛劳地给死神派发讣告。嗅觉敏锐的乌鸦仿佛提前捕捉到了死亡的栖息。年少的我手执长杆,迅速地朝梧桐树戳去。受惊的乌鸦箭一般朝空中飞去。乌鸦盘旋了一圈,在不远处的屋檐上又落了下来。在和乌鸦的对峙中,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志佳,明天上山砍树,给我做寿木吧。” 面色苍白的母亲紧握着父亲的手说道。

“你说的是什么丧气话。有我在,谁都别想把你带走。明天我们就去省城大医院看。” 隔着帘子,我听见父亲斩钉截铁地说道。

一周后,母亲在省一附医院摘除子宫的手术很成功,死亡的阴影迅疾散去。多年后的今天我依旧记得,母亲出院到家时正是黄昏,那天的天空很蓝很蓝。我在院落里劈柴,把冷了多日的炉灶烧起火来,缕缕炊烟缓缓朝天际飘去。沉重厚实的柴火化作一缕轻烟,事物的消亡也是由重到轻,遁入天堂。

2014年深冬时节,母亲小肠畸形大出血,病情凶险,一天拉五六百毫升血,在省一附医院一连多日查不出病因来,病危通知书连续下了两次。母亲脸色苍白如纸,说话有气无力。

“志佳,你明天抓紧给我做口寿木。”母亲紧握着父亲满是老茧的手,浑浊的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流下来。

“会好起来的,有我在,你别怕。” 站在门外,我隐约听见父亲说道。

一个月后,母亲病情趋于稳定,真的一天天好起来了。父亲对母亲有求必应,唯独做寿木这件事一而再地拒绝母亲,这背后是他们彼此多年相濡以沫的深情。

7

大学毕业后,我从父亲手中接过漂泊的接力棒,怀揣简历辗转颠簸于南方工业小镇。2009年,金融危机席卷全球,所在的五金塑料厂濒临倒闭,我成了被裁员的对象。离职后,在八元店苦苦煎熬三个月,终于进了寮步西溪工业区一家家具厂。

家具厂弥漫着木头的气息。

“怎么做事跟个木头一样,机灵一点,干不了就滚蛋。”一次工作失误,老板瞪着眼睛朝我吼。在工作上,我变得愈加小心翼翼。

在家具厂,我也是一根木头。

走进车间,木头浓郁的气息与汗水混杂,令人窒息。行刑的时刻已经来临,一根根木头被放到飞速旋转的机器边缘,刺耳而又令人焦心的响声在耳畔响起,伴随着刺眼的火光,眨眼间,一根木头被五马分尸,露出细密的纹路和猩红的内里。

工厂门口有一棵巨大的榕树,每次路过这棵榕树,我总会抬头仰望。榕树有两种根,一种是原根,一种是气根,悬挂在空气中的根通过光合作用吸收养分。一根根细小的气根在重力的牵引下,以下坠的方式生长,试图扎入土壤之中。把背井离乡漂泊异乡的人比喻成一根气根颇为形象。悬空的气根,鲜活地呈现了漂泊者的生存图景和精神状态。我也是气根,悬浮在城市的水泥地面上,无形的藤蔓试图深扎入水泥缝隙深处。

一车车木头从尘土飞扬的马路上运进来。我望着一卡车的木头陷入思索中,这些木头从哪里来,最终又要到哪里去?这里只是一个中转站。刚进工厂,还处于试用期阶段,老板安排我到车间的每个部门待上几天,谓之熟悉生产工序。在搬运部,闷热的空气令人窒息,身形单薄的我光着膀子,跟着五个工友正忙着把一卡车的木头卸下来。沉重的木头压在我和阿杰身上,我们喊着一二三,而后一起缓缓放下。一整个下午下来,肩膀被粗糙沉重的木头磨出血丝来。

深夜,切割部传来一阵尖锐的哭声。疲惫不堪的峰在切割木头时,瞬间的打盹,锋利的机器瞬间切掉了他的一根手指头,鲜血直流。看着这惨烈的一幕,我们目瞪口呆。多年后的今天,峰惊恐疼痛的面容依旧不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在钢筋水泥铸就的城市森林里,面对锋利的刀柄和斧子,木头是脆弱的,不堪一击。

不到三个月,试用期还未结束,我从家具厂落荒而逃。

到新的公司入职,总会去二手家具市场挑选桌、椅、床和床头柜。日复一日的相处下,这些陌生的家具慢慢沾染了我的气息,变得无比亲切起来。然而,每次离职,站在出租屋里,看着眼前这些陪伴我许多个日夜、弥漫着我私密气息的家具,我舍不得丢掉,却又带不走。临走前,总是低价处理给收二手家具的。我曾经不断擦拭分外珍惜的家具变成他人眼中的废品,看着他们随手扔在坚硬的三轮车上,我直感到恍惚。我不知道它们的下一个主人会是谁?旧物总是带着伤感的气息。而遗弃,是我对它们的背叛,我没有带走它们的能力,我能带走的只有我自己。

不断颠簸的家具映射出我漂泊的宿命。我也是一根木头,一根从乡村流浪到城市的木头,在城市角落里不断颠簸着,在时光的河流里上下漂浮着。

一棵枝繁叶茂的树被连根拔起,搬运下山后,被剃成光秃秃的模样。烈日的暴晒下,树体内的河流慢慢干涸。一棵树被切割成一截截木长短不一的木头。一棵树鲜活的生命看似终止,却在一根木头上得到了延续。木头被加工成形状不一的家具,安置在温暖房子的各个角落。人在与木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相处下,眼底满是深情。

每次回家,我总会久久地注视着弥漫着旧时光气息的家具发呆。它们一辈子待在一个固定的空间里,直至坍塌在地。从这方面来说,我还不如家里的一根木头。

辗转颠簸,一晃已近三十年。落日的余晖柔和轻盈,透出一丝苍凉,我从睡梦中醒来,嘎吱嘎吱破碎的声音透过虚掩的门钻入我的耳中。缓缓起身,循声望去,我看见年过六旬的母亲正坐在那张矮小的板凳上。破碎的声音分不清是从经年的老板凳还是从日渐年迈的母亲身上发出来的。

疾病加速了母亲的苍老,风湿性关节炎、子宫内膜癌、小肠畸形、高血压、诸多疾病如一根根无形的缰绳勒在她身上,让她这些年难以喘息。当年父亲的徒弟秋云制作的这张板凳一晃已使用了近三十年,板面沾满时光的印痕。小板凳变成了老板凳。这几十年,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这张小板凳上坐过,也不知道有多少个屁股的印痕留在板凳上。

母亲一手撑着老板凳,缓慢而又艰难地起身。随着身体的挪动,老板凳又发出嘎吱的响声。母亲看了我一眼,蹒跚着朝那条通往菜园子的小路走去。长年的风湿病,母亲的膝盖软骨早已被时光腐蚀,嘎吱嘎吱,我隐约听到那种声音忽然愈加强烈起来,仿佛冬季干燥欲裂的树枝。

母亲去老屋喂完鸡去菜园子里摘了点大蒜和小白菜回来,把菜放在落满青苔的井水边,喘着粗气的她一屁股坐在墙角的老板凳上。“这个板凳在家里呆了三十多年了,颜色都变黑了。”母亲摸了摸老板凳说道。老板凳回应似的跟着嘎吱呻吟了一声。

几十年的风湿痛又发作了,疼痛在母亲全身蔓延开来。深夜,微弱灯光的映射下,她把自己蜷缩成一弯弓,双手抱膝,使劲拉着身体这张弓,欲把身体里的疼痛拧出来。雨水落在满是青苔的石板上发出的嘀嗒声传到她耳里,她在床上翻来覆去,苦苦挣扎着,床微微摇晃,发出嘎吱的响声。父亲四十年前精心打制的婚床油漆已剥落,床梁上鸳鸯戏水、荷叶田田的图案却依旧鲜活如初。

母亲再次醒来,天已大亮,昨夜锥心的疼痛此刻已隐遁而去,额头上细密的虚汗隐约可见。她挣扎着起身,蹒跚着走到院落里,在老板凳上坐了下来。坐下的刹那只听咔嚓的一声,老板凳轰然坠地,散了架。母亲挣扎着站了起来,弓腰把散架成片的老板凳捡起来,塞进了厨房的灶膛里。在一把茅草的点燃下,散架的老板凳迅疾淹没在火焰中。几分钟后,化为灰烬。在老板凳身上,母亲看到了自己的宿命。

当母亲在老屋里苦苦挣扎时,年过六旬的父亲正在广州黄埔区的一家公司里做木工。

多年过去,父亲的徒弟秋云已是包工头。为了减轻家里繁重的生活负担,父亲来到了秋云所在的工地上。父亲满是白发,出发前,他买来廉价的染发剂,把白发染成了黑色。染成黑发后,父亲看起来年轻了很多。黑发掩盖不了父亲日渐老去的事实,他背着几十斤重的木板,从一楼背到四楼,一个来回下来就已气喘吁吁。染发剂只能掩盖事情的表象,父亲沟壑纵横的脸早已暴露他的年龄。秋云见状,次日特意安排了一些轻松的活给父亲做。暗夜深处,斑驳的木工箱静静地躺在阴暗潮湿的房间里,里面装着锯、凿、斧、铲、刨、墨斗等工具,这些工具在他长久的使用下闪闪发光。父亲磨亮了这些工具,自己的身躯却已锈迹斑斑。

从婴儿床,嫁妆,到寿木,一根木头贯穿了一个人的一生。床板感受着一个人这一辈子体重的细腻变化,由轻到重,由重又慢慢变轻,最后化为一缕轻烟。它勾勒出一个人悲欢离合的命运曲线,承载着生命降临时的喜悦,也给逝去的亡者以最后的尊严。

周齐林,籍贯江西,80年代中期生,中国作协会员,广东文学院第五届签约作家,广东省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委员,有作品100余万字散见于《作品》《北京文学》《中国作家》《山花》《青年文学》《清明》《长城》《散文海外版》等杂志。曾获第三届三毛散文奖、第四届在场主义散文奖新锐奖,第四、第五届广东省有为文学奖散文奖等,著有小说集《像鸟儿一样飞翔》,散文集《被淘空的村庄》《少年与河流》《底色》。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周齐林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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