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从大地借来的人（组诗）

刻舟客

风越刮越大，灰尘越飞越高

楼房像宇宙里的小船，又像拥挤的庙宇

我在船里写信。水溅到舱里，灯被风熄灭

太阳的翅膀被折断。没有火，空气发芽。

山路发霉。我把信投错邮箱。我躲进柜子里

害怕雷电，害怕剑、歌、女人的香气

和历史一样的江，墓碑一样的路牌

把我拉到汉朝的刑场，用樊哙的刀斩首

我把自己从时间深处拽出，看见电梯的眼睛

通红，信号闪烁。电梯门被一层厚玻璃挡住

那些不舍昼夜的春秋，忙着搬家的五颜六色的

生灵，那些看破红尘的佛经，香炉，鱼缸，酒杯

都被卡在空中，像盘子里的狼藉。此时我便在

天空颠簸的船上，扮演刻舟客，不停地刻记号，

等待投错邮箱的信和投错庙宇的另一个自己，折身

天门洞

不见一枚铁钉和铜环。一扇门

却在时空之上，镶嵌亿年

这个星球，夜晚都习惯把门关上

而唯独在天门山，这扇门始终敞开

从门里流出来的，是比黄金

还贵的空气和比镜子还明亮的蓝天

我在这扇门前，一身尘埃

我从这扇门进去，通体明净，纤尘不染

身后事

我好像是睁着故去的眼睛

在打扫身上的灰尘

一粒粒灰尘都像自己的子孙

掉在眼前。被砸疼的影子

站起身子向我鞠躬，

哀哀地望着我，就像，

这是我与子孙的最后一次相会

我知道，那一天很快就要到来

来了，就当合眼打盹一样

就当放羊人最后松开了羊缰绳

不要有什么大惊小怪，

更不能想不开，日子还得照常过，

过好日子才是正题

你没看到那些露珠和雨水

多么幸福地融入大地

我们都是从大地借来的人

最终都还要归还大地

不明白的事理还有很多

承河两旁的水植，我叫不上名字的居多

仅有几家知悉，像菖蒲，水芹，野莲，还有蒹葭

春天鼓嘴，夏天茂盛，秋天结种，冬天收拢

一年四季自然轮回，自得安宁

也从不因谁先红谁后白向老天讨理

更不因我的到来，而延误重生的归程

好像我的存在与否，对这帮野生的家伙来说

根本形同虚拟。我忽然感到

这个世界上最悲怆的原本就是我们自己

真不明白人类到底患了何症

怀里好像总是抱着一副吊瓶

分分秒秒都在给自己的身体施压

到头来，却总还是情愿不情愿地摊上各种疾病

不明白的事理还有很多，明年的今天

我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今夜霜重

今夜霜重。捆绑了多少个季节的痛苦

需要找到一片透明的江水，当作镜子

让迷途的影子，有一条返回的通途。

疲惫的风雨穿过心灵的盲区。遇见流星，

闪射白炽的火焰，给我纠错

我在一河隐喻的纸笺上，状若木匠般地

给未来之形选材。满腹经纶的水鸟

捡拾月光漏下的诗句，边吟边飞

我的眼睛湿润。心空，有韵律的琴弦迸出

我煎制了一生的梦境，从望不见的白云

下走出，云的身子太重了，

压着我肩上的浮光倾斜，晃动。

童年的木屋里，姥姥的故事被草木喊出

我退回一棵木棉树下，看远山的灯塔。

时间一再倾倒，土地一再倾倒，

多么惊心啊，我忘记了我已涅槃的今生，

被红嘴鹳鹤提醒。水草分蘖着远古

洪荒的记忆。我给自己刻画的一丛

一丛流年，瞬间抵达霜华。

我渴盼的山水，承载了我内心的所有。

我想在这里，把尘世掩埋，把体内的

火焰燃旺，照亮自己心中的暗疾

喊你

喊一次你的名字，我就老了十岁

再喊一次你的名字，我想我会不在人世

为什么偏偏要让我大声地喊你

我在新春的爆竹声里，把你

喊到异地的重症监护室

我忽然感到我好像失忆，

好像早已忘记了当时的情景。

从此我不敢大声说话，从此

我把与你相关的语言锁在昨夜，

说真的我一直都想把你

从我的身体里喊开

我也好像一直都想走离你，

可无论怎样用力，都无济于事。

我于是就拼命地练习隐身术

以使我在你面前，你也看不见。

但无论我怎样翻身，隐身，穿越移位

好像都在你的掌控之内，让我失败得很揪心

赵文家，山东枣庄人，撰写发表诗歌、赋、散文、随笔、小说、评论与论文等作品300余万字。出版文化专著多部。多次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