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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丨元和八年五月十六:柳子的三条“朋友圈”

来源:红网 作者:何田昌 编辑:施文 2023-11-29 12:2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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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八年五月十六:柳子的三条“朋友圈”

文/何田昌

甭管事大事小,现如今的人,凡事都忍不住要发一阵微信朋友圈嘚瑟一下。在这热衷读图和刷屏的网络时代,信息传播神速。每天只要手机开机,透过微信朋友圈,便很容易知道谁谁谁到了哪,是跟谁在一起,大致都干了些什么。

这既像日记,也貌似“新闻报道”。特别是某某某有幸得与某“大人物”“名家”“大腕”相见或雅聚,或同桌吃饭,或推盏品茗,或被谁谁谁称赞一番,一段文字,甚至一两句话,配几张照片,瞬间“广告”天下,真正“凡尔赛”是也。

现代科技手段的加持,令我们生活在无限便捷之中。可在古代那会儿,尚不知手机和微信软件是为何物,那时的人,相互间社交活跃的程度,并不输今之我们,他们又是怎样一种晒法?

有的,有的。只不过,他们相互发“朋友圈”的方式,是写诗作文,或一张保留有涂改划痕的手札;点赞的方式,则是彼此诗文唱和。

比如晋永和九年(353)三月初三,王羲之与友人谢安、孙绰等四十余人在会稽山阴的兰亭雅集,饮酒赋诗,规模不亚于我们今之某次采风。王羲之将朋友们互相唱和的诗赋,辑成一集并作序一篇,记述流觞曲水一事。这篇序文,便是那篇名动千载的《兰亭集序》。同样是这位王羲之,据说另有一《奉橘帖》:“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更见风趣绝伦。

又比如宋朝的元丰三年,苏东坡有个《啜茶帖》亦是烟火气足得很:“道源,无事,只今可能枉顾啜茶否?有少事须至面白。孟坚必已安好也。轼上,恕草草。”

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一个便条:“道源兄,闲着也是闲着,来喝茶聊天吧,我们顺便讲一些只有当面才能说的事情。贵公子孟坚如何?想必一切都好。”

若将王羲之《兰亭集序》比作一条他发给所有人都能读的“朋友圈”的话,他那篇《奉橘帖》和苏东坡的《啜茶贴》,便如同他俩日常给自己好友发的私人微信。

元和八年(813)五月十六,唐朝的柳宗元也发了三条“朋友圈”。

这一天,他陪着刺史大人,“列骑”去了城东“距州治七十里”黄溪上游的黄神庙祈雨。

柳宗元,字子厚,尊“柳子”。因为事涉“永贞革新”被贬,早在永贞元年九月,柳宗元由礼部员外郎贬谪邵州刺史。这既是皇命也是天命,他不会反抗,不敢反抗,也反抗不了,唯有领受。他领了皇命,正带着家人自长安出发一路跋涉向南,瑟瑟的秋凉之风裹着另一道诏令,追上半途之中的他:柳子厚改邵州刺史为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不得延误!就此,他来到这偏荒之地永州,一待就是八年还余。

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有级别有俸禄,却无职也无权,甚至连太多行动自由都没有。元和元年八月,朝廷甚至特意下了道诏书:“左降官韦执谊、柳宗元、刘禹锡等八人,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贬谪期间不能丁忧,不能休、退及请假,不能离开指定的地方,不就是一种变相监禁吗?柳宗元等八位司马内心的苦闷,是可以想见得到的。

探究柳子一生尽可知晓,他其实算得上是位无神论者的。好友韩愈信奉“天有意志、能赏罚”的观点,他在《天说》中,毫不客气地施以批评,认为指望天地能赏罚、有哀仁,都是迷信。在《非国语》里,论及“山川者,特天地之物也”“自动自休,自峙自流”“自斗自竭,自崩自歇”,他认为自然物运动变化,是不以人意志为转移的。如此看来,柳子对堂堂刺史兴师动众去往黄溪祈雨之荒诞行为,其实是完全不屑的。

不过,相较平日待在局促逼仄的城郭里,或偶尔行走城外近郊,总算有了次远游的机会,终归能让自己多得些许欢愉。于是乎,尽管要去做的事,他并非真心乐意为之,可退一步想,好歹可藉此放牧一下自己愤懑、抑郁的心情,也算不赖。

不妨我们先来看看他去黄溪发的第一条“朋友圈”——《韦使君黄溪祈雨见召从行至祠下口号》。

骄阳愆岁事,良牧念菑畲。

列骑低残月,鸣茄度碧虚。

稍穷樵客路,遥驻野人居。

谷口寒流净,丛祠古木疏。

焚香秋雾湿,奠玉晓光初。

肸蚃巫言报,精诚礼物馀。

惠风仍偃草,灵雨会随车。

俟罪非真吏,翻惭奉简书。

就像今人借助手机微信发朋友圈,大多即兴所为,为的是在第一时间向朋友来一波分享。手忙脚乱地拍一阵照片,然后稍作遴选,从中挑些自己稍觉满意的,凑满九宫格,再配几句话就可点击发送。柳子也大致是这样的。

祭祀开始之前,大家聚在一起,免不了互有问候寒暄。被公认有才的子厚先生,即兴吟诗助兴,最是众人乐见的一桩雅事。于是,在阵阵喝彩、怂恿声中,《韦使君黄溪祈雨见召从行至祠下口号》便由柳子随口吟成。

这首十六句的诗,恰好比现今人发的九宫格图片,每句诗所呈现的,即是一个个不同的场景。长达十六字的诗题,便是配图的那一句或几句简洁的推介语,让人一看就先知了个大概。

“韦使君”,时任永州刺史韦彪也。“黄溪祈雨”是那次行程的目的。“见召从行至祠下”则蕴含了更大的信息量——朝廷规定,柳子在永州,除了环城十里,其他地方是不能擅自走动的。这次出城向东走得那么远,似乎是他在永州十年走得最远一次。“至祠下”,就是去到这次求雨施法的主场地,与“主要领导”同去,再远也没关系。哈哈,怪不得直到今天,大多数人都愿意跟“主要领导”同事,或出差。“见召”呢?因为需要他随行去写前述祭祀黄神的祭文。所谓“口号”,显然并不是现今意义上“喊口号”那种“口号”,而是古体诗一种题名,即口占之意。哈哈,够直白,多么的一目了然啊。

诗的表面字意,看似是赞扬韦彪关心民间疾苦而祈神求雨,本意却分明是对这位韦使君愚昧迷信、劳民伤财的辛辣讽刺。只在这条“朋友圈”最后,柳子才流露出自己真实情感:说自己“俟罪非真吏”,却奉命随行,做了刺史的帮闲,沦为献媚取悦长官的下僚。这对胸怀大志的柳公来说,是自觉非常羞愧蒙屈的。

至于此次奉召成行的柳子需要完成的“命题作文”,是拟写一篇文采斐然、朗朗上口又还体例规范的祭告文。文稿誊抄在黄绢上交由韦使君诵读,然后被焚烧敬奉给黄神。黄绢上祭文结尾的题名与钤印,当然题的是韦彪之名,钤的是刺史官印。唯此,才能让百姓听到、让黄神看到一州刺史为官一任之作为。写得再怎么妙笔生花,都不可能落款成柳宗元的名字。

这一类的事,柳子也并非第一次做。

刚到永州没多久,逢唐宪宗改永贞为元和,并大赦天下,柳子就为当时的刺史韦宙拟成《代韦中丞贺元和大赦表》。元和七年,等到韦彪到任永州刺史时,他同样也为韦彪拟了一篇《代作韦永州谢上表》。

千年之后的我们,所见这样的文题,当然是“解密档案”之后据实加注上去的,而在当时,断然不会以这样的题目呈现。就像现今那些做小秘书的,熬更过夜为上司撰写鸿篇妙论,天亮之后走上台念报告的人是上司,署名也是署的上司的名。故此,柳子写的那篇祭告文,柳子若想拿出来署上自己名字,增发一条“朋友圈”,也是万万没有可能的。

因此,他能发的第二条“朋友圈”呢,就只有是那首《入黄溪闻猿》了。

溪路千里曲,哀猿何处鸣。

孤臣泪已尽,虚作断肠声。

如前言,这次远游的欢愉,或多或少冲散了他心中郁结的块垒,但这委实不过是片刻之愉。在被贬永州的第九个年头,他遇见远郊荒野的黄溪,瞬间勾起自己落窠偏地的联想。

一年一年北飘而来的飞雪,一年一年向南飞去的大雁,总是不见捎来浩荡的皇恩。他估摸着,朝廷是真把他遗忘了。《入黄溪闻猿》里一句“孤臣泪已尽,虚作断肠声”,直白地告诉世人,哀猿的鸣叫,已让谪居太久的“孤臣”闻之心恸神凄。哀猿的叫唤少有人闻听,柳子心声,更有谁知?

第三条“朋友圈”,《游黄溪记》。

他这条“朋友圈”,写得确实略有点长,不仅跟他同一天所写另外两条比,要写得认真、费时得多,较之于他类似的“日记”——后来被归类为“永州八记”的,篇幅显然也更长一些。如果作个不恰当的类比,将他发的第一条、第二条“朋友圈”,看成是“报道”这次祈雨的两则“简讯”,那么,这篇《游黄溪记》,当然便堪称是为黄溪写的一篇“专题通讯”。

从黄溪到黄神,从山水景致到人文传说,他不吝笔墨,施加笔力,既向世人倾情展现秀美阳明孕育而来的黄溪之胜景,也没忘记寓情其中:最善黄溪,山水奇丽,却鲜为人知,不为人识,孤独恰好与“我”同,人溪互怜之情,一涌而现。

不必费时费力抄来全篇记文,甚至阅读时也可一行行抑或一段段掠过,但凡能真正读懂其中最后一句,便可悉知柳子一番苦心——“元和八年五月十六日,既归为记,以启后之好游者”。从黄溪回到城里,柳宗元是仔细斟酌一番后才写下这篇游记的,为的是启发以后那些喜欢游览的人。

果不其然,柳子到黄溪一趟发的三条“朋友圈”,衍生了持久的传播效应。他之《游黄溪记》和两首写给黄溪的诗,千年之后,竟然还被那些酷爱郊游的人,当作一份很管用的攻略来用。一句“黄溪最善”,不愧是一条极具煽动性和诱惑力的广告语。这不?黄溪发源的阳明山,游客接踵而至,尤其盛夏初秋的酷暑季,游客更是爆满。而另一句“神既居是,民咸安焉”,也不乏有人信他。朋友中数位闲雅高士先后表露心愿,说是“愿买农家半亩地,不辞长做阳明人。”

盛夏或秋燥之时,天气热得令城里人实在受不了啦。早日,便有长居外地一位朋友发来一条微信,说想带家人去阳明山避一阵子暑,央我帮她“开后门”订几间民宿客房。我很抱歉地笑着跟她解释,现在真是一床难求,她提的那要求,我一时也没有办法满足。

“地因人始重”。黄溪源头的阳明山,赢得万千宠爱,柳子发的“朋友圈”,当是功不可没。是他清隽的诗文,点染阳明灵山秀水。像柳子街的街坊们,虔诚地将柳子奉为“柳子菩萨”世代供奉那样,“既居是,民咸安”的阳明山人,也是该要好生祭祀和供奉柳公子厚先生的。(原载2023年第11期《文艺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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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田昌,瑶族,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会员,何绍基文化研究会特约研究员。有作品发表于《天津文学》《散文诗世界》《火花》《海燕》《芒种》《文艺生活》《岁月》《文史博览》《青年报·生活周刊》等刊,出版散文集《潇水清清永水流》《潇水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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