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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山眼:流传(短篇小说)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山眼 编辑:施文 2023-11-09 09:4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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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传(短篇小说)

文/山眼

也许这是一个清晨、或者午后,外面的光线不那么咄咄逼人,你可以感到时光一寸一寸地移动;通常会有微风,风里有一些细碎的声音洒向四方……这种时候最适合讲故事,说说过去,说说心事……这种时刻,高贵而低调的女人在别墅的大床上醒来,想今天该配哪套衣服、鞋子和包包,或者她对着窗外的暮色发呆,为即将过去的又一天感到莫名烦恼;忙碌的年轻母亲正在准备早饭或是晚饭,她抽空去刷手机,回应同事的问题;小女孩对着破旧的毛毛熊喃喃自语,用她自己才懂的语言……这是许许多多不会停留、无法独自存在的时刻中,让人平静、适合回忆的那一小会儿。

我怎么知道呢,既然我此刻看不到什么……我对光有着天然的敏感——光曾是我的一切,光是造就我美丽的女神,她的任何一点细微的变换都会在我身体内外发出明证。这是作为一颗钻石的本能。

对,你没有听错,我是一颗钻石——漂亮又高贵的每个女人都想拥有的钻石。

你一定在商场首饰柜台里见过我们。有时我们镶嵌在项链的吊坠或是耳坠上,有时我们站成一排,挤挤挨挨列在一只手镯上面;那意味着队列中的每颗小钻都必须眯着眼,忍受隔壁的强光贴身照耀,时间一长自然疲乏。每颗钻都想独立,成为戒指上招人眼目的独特一颗。当然,如果你不幸只是颗小小钻,是切割和打磨时留下的边角料,尺寸和亮度都无法与人媲美,那么你注定终生都将是配角。有什么办法呢,这个世界从来都不公平,每一颗无名的小钻也要学习接受她的命运。

我们,和其他高贵的宝石和金银,有幸被置于大商场明光闪烁的中央,那是由于我们的美丽,以及这美丽在世上的稀少。告诉你吧,每一颗钻石都相信自己是公主。自然,在我们当中,又有一些幸运儿更加漂亮出众,她们就像是皇后,她们无与伦比的光芒是自己的皇冠……什么,你问我怎样?我很幸运,个头恰到好处,形态优雅美丽。大部分时间我很满足,但也有过小小的自卑。每当我的柜台前少人光顾,而我站立得甚是疲惫,隔着两个柜台的玻璃,我看到那颗克劳迪娅在灯光下打着瞌睡。她虽然不是这里最大的那颗,但绝对是最美的,永远像骄傲的舞会皇后,即使在小睡的片刻也有着贵族的矜持。在她白金戒环上拴着的那个小牌子写着:1.52克拉、VVS级别、F色、¥186880。

是的,我也有名字,可我不想告诉你。对于你们来说,看看指环上的那个小牌子,就足以了解我们的一切了。

其实,你知道的远远太少。你以为我是冰冷坚硬的石头,或者我是大把的钞票,银行信用卡上的一个数字。你们人类对于自己的某些陈腐观念,总是理直气壮地坚持着。你无法想象我会用你们的语言,我有我的记忆,我也有我的故事,我的爱情。

我,很久以来几乎忘记了自己来自哪里。因为总有人在观赏我的时候,问,这钻是不是南非的?这个时候我很希望自己来自南非,那算是出身名门吧。可是,在努力回忆了过去之后,我确认我一生到过许多国家。但是,我对南非的风物人情无一了解,我来自一个终年积雪的寒冷地方。

我混沌的记忆最早延伸到黑暗的地下那绵长的日子。仿佛是在一个黑暗的梦当中,我的四周净是大大小小的石块和土粒,却没有小蚯蚓、蛇类和鼹鼠的造访。在我脚下不远处,我估摸着五十米的地方,一定有巨大的洞穴,我常常听到那里传来水声和老鼠挖洞的声音。一种长着蜘蛛腿状的盲蟹偶尔会爬到我的周围,给我带来片刻的惊喜。我在黑暗中延续着一段又一段睡眠。还好,那时候我的意识尚不明确,所以不觉得无聊。那时的我就好像一个胚胎,安然住在母亲的子宫里,虽然活动空间如此狭小,一切如此沉闷,我仍旧自得其乐地安享着休眠,那是一种摄人心魂的吸引力。

那段记忆过去了如此之久,我几乎把它忘记了——黑暗里没有时间、没有光亮、没有风,只有隐约细小的声音;我躺在世界的里面,它似乎在沉睡,而我也依势睡着——那摸着地的心脏平静地呼吸,有如在伊甸园中一般。

黑暗中的记忆并不很长,因为一切都如此相似,就像一瞬间一样。某一天我听到了地的震动,有许多嘈杂混乱的声音从遥远的上面传来。那声音一天比一天大,地的震动剧烈,我害怕起来。难道世界末日到了吗?

我的惊惧没过多久,就在噩梦连连中见到了阳光。天哪,我从来没有想象过一个不黑暗的世界,一个没有其他石块和土粒给我安全感的世界。这一定是世界的末日了…… 在强烈的光线下我猛地清醒过来,惊惶失措地意识到自己无处藏身,简直想要立刻自杀。那时我还不了解阳光的伟大魅力,只觉得她是个狂热狰狞的家伙,它霸道地入侵我的世界,而我完全无力反抗。我先是被某个巨大的怪物的手臂抓起来,然后在一个容器里被提升到高处。我昏昏沉沉地被送到传送带上,在筛选机里颠簸得头疼欲裂。稍微停顿之后,倾盆大雨冲刷下来,我又被送到另一个传送带上,进入另一个筛选机里颠簸。在当时,我认为这是世界上最残忍的酷刑,我在心里期盼着它早日结束。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进入了一个干净的、没有噪音的房间。那时候我几乎要死去了。身边和我一同被送到地面上的石头,大部分在筛选和冲刷之后离开了可恶的传送带,只有我和其他几个倒霉蛋儿,还留在那儿。至少当时我是这么认为的。我昏昏的头脑祈祷着离开这个魔鬼机器,被送回深暗的地下,返回美好的旧世界。

如今,回想起来,我才真正认识到,那是一个新世界的开始。从那时起,我才开始拥有我的地位和我的名誉。在永恒平静的地下安睡的我,从没有发现自我价值。所以,虽然那地下的回忆如此之美,今天,如果你让我重新选择一次,我仍然会接受这翻天覆地的改变和痛苦。我不想回去了。况且,我一天天爱上光,爱上有声音的人类世界。无论是日光,还是柜台上方的照明,都使我更美。我不断听到人们的赞美,如同夏日里的甘泉,荡漾着我的快乐,充实着我的愉悦。难以想象,没有这些,我如今可怎么活呢。

他们管我叫“加拿大货”,那是我在比利时的时候。

在那里我见到了从其他地方到来的同类们,有的还真是见多识广。比如说叫作“指甲”的那个,她是一颗形状稍扁的原钻,一边粗,一边尖。“指甲”私下里告诉我,她来自西部非洲。有关他们那个地方,有许多流言蜚语。如果你看过那部叫作《血钻》的电影,就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了。那时我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电影这么个东西,对了,你知道我生活在很深的地下许多年,对于人类世界的事情,完全是一窍不通。但是指甲不同,她是在河谷里被采来的。她每天都聆听着淘钻者叽叽喳喳的交谈,她一直等待着被采摘。

指甲喜欢说塞拉利昂奥热的天气,和五月以后绵绵不绝的降雨。她告诉我,那个国家停止了战争,但是老百姓的日子也没好到哪里去。她嘲笑那个把她捞上来的老女人的黑手,你知道,黑人的手心是黄褐色,手背却黑黑的。她嘎嘎笑着说还是喜欢被白人的手捏着,就像比利时这些称量分拣的人。

那是个老女人,至少指甲这么认为。按照外貌估算,起码五十岁了。她的背上用布袋缠着个小男孩儿。孩子总在睡觉,醒着的时候不哭也不闹。除了把背上的孩子解开来喂奶,老女人几乎从不抬头,一整天抿着厚嘴唇,在河道边逡巡,在簸箕里翻检。若是发现了什么,她会把头低低凑到筛框边,用干瘦的手指把石头捏起来。指甲说,她狡猾着呢,只在没人注意的地方眯起眼,迎着光线看那石头,嘴里喃喃着曼迪语咒语或祷词一类的东西。下一分钟她也许咒骂一句,也许咧开嘴笑起来,她一笑皱纹就像波浪一样荡了满脸。

指甲对她的事了若指掌。老女人的丈夫在武装冲突中死了,她没有别的活路,除了淘钻,没法养活三个孩子。她的大儿子几年前做了雇佣兵,至今生死不明,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秘密。她在这个河岸附近找了五六年的钻石,人们管她叫图卡。有时候图卡运气好,有时候很差,而且差的时候越来越多了。人们都说附近的石头差不多淘光了,管理者也明显减少。他们商量着要移到二十里远的河岸下游去。

在我的面前,指甲对于自己的来源从不避讳,怎么说呢,她反而有些扬扬自得。指甲就像个非洲农妇一样喋喋不休,不过我也得承认,倒是听到了不少有意思的事情。

比如说那颗世界闻名的叫作库利南的巨大钻石,一共三千一百零六克拉,由经验丰富、技艺超群的工匠,耗时八个月,分割成为四颗大钻和一百零一颗小钻。“库利南第一”被称为“非洲之星”,五百三十克拉,镶在英王的权杖上,它有七十四个刻面。 “库利南第二”镶在英王的王冠下方。 “库利南第三”镶在英王王冠的尖顶上。还有,一百零一克拉的欧那特黄钻……

仅仅在嘴里念出这些数字和名称,就足以让指甲心醉神荡了。每当说起这些,她会发出兴奋的嘎嘎声,她会一口气,很快把这一连串话全部讲完,以防止有人打断她,那样的话她的欢愉就少了一些。

后来我坐上火车,被送去以色列特拉维夫。至于成色略差的指甲去了哪里,我就再也不知道了。

在特拉维夫我等待了两个月,日子比较枯燥。由于经济形势乐观,钻石需求量空前高涨,开采量也急剧增加。而特拉维夫没有足够的工人进行精雕细磨,于是,公司决定,这一批钻石送往孟买,以便赶上订单付货的时间。

那时我还不知道,切割打磨到底意味着什么。指甲告诉过我,我们尚且处于粗糙的“未成年”状态,需要向库利南一样,被切割、打磨,才能成为璀璨耀眼的明星宝石。那样,我们的新生命就开始了。

那年的我远远比不上如今这般全身透明、光华四射,据说我像是一颗食盐结晶体,或是圆滚滚的白色纽扣。

(节选自2023年第4期《湘江文艺》山眼的短篇小说《流传》)

山眼,本名刘昘,曾用笔名艾溪,祖籍陕西西安,现居加拿大温哥华,获加拿大应用科学硕士学位。小说作品逾百万字;《长江文艺》《莽原》《香港文学》等刊物。著有长篇小说《他乡》《重逢 1900》。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青春作伴》、长篇非虚构作品《行医者》。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山眼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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