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的加法（组诗）

◎树林

常春藤疯长

苔藓有潮湿的气息和低语

林子深处，光影斑驳

像欢乐和悲伤同时在闪烁

当一棵树开花，是否会唤起

另外一个人心中的忧愁

而那些永不开花的树

锁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大部分时候，新鲜的幸福像花粉

陷在清苦气息里的灌木

像一群贫穷、黯淡的人

在那里，在秋天的午后

我曾长久站立过

没有风，林子外的人声、自行车铃声

响一阵就远了

蛛网上，蜘蛛像辆坏掉的小坦克

鸣蝉沉寂，枯叶落下

——细小的叶柄离开枝头时

有过几不可闻的轻响

◎闪电

乌云像一件旧衣裳

耀眼的光，雷在山坡滚裂

一阵风吹开了白杨的叶片，一阵凉

滑过七月枯瘦的肋骨

闪电在天边再次出现

像低烧的乌云无法释放的焦躁

我体内的骷髅被照亮

（哦，我开始使用这恐怖的家具）

我的父亲来看我

又在暴雨中远去

他曾蹲在台阶上抽烟，像一团阴影

吊灯像悬念

像雷雨的怨恨

药包，像一座老医院隐秘的灼痛

◎字

这些字不知道我把它们写在纸上

是为了什么

它们排队，看齐，转弯

不知道是为了迎接检查

还是要去野炊

就像我身上的一个细胞

不会知道我的痛苦和秘密

它像一个原子

调皮，快乐

却不关心更大范围里发生的事

是的，笔迹还可以再分，分成

更细小的颗粒

当其中的一粒发出响声

其他的不会竖起耳朵

字落在纸上，纸变成了一个

被委托者

我们也像突然发现了

空白中早已隐藏的动机

而一首诗

曾是神秘力量的呈现

当我重新来到旧作里寻找

一切已了无踪迹

◎途中

一座旧水塔

没用了，但还没被拆掉

或者像这修路

先修一边，把人和车

赶到另一边

着急的人在使劲按喇叭

发生点小事等于没什么事

路标木讷，在等一次无法到来的约会

地图变旧

有个警察大喊大叫，流汗

而一个小贩拐入小巷子

寻找另外的出口

车厢内有个人挤来挤去

他有时前进，有时

在前进中后退

◎登山

大船如岛，大海无边

昨晚，据说有人曾在海上散步

但白日所见

却是这些黑黝黝的礁石

像一群不谙世事的少年

——是幻觉带来了信仰，还是

信仰即幻觉

海浪反复冲上沙滩

像一群前赴后继的人

我已来到山顶

来到天堂的边缘，极目远望

哦，大海无边

细浪缠绕着脚下的小岛，白色花边

仿佛人世间激动的源泉

寺庙的金顶浮现

我身边站满了

面色冷峻的人，稍有不安的人

远方，信天翁从空中缓缓下降

在早课的钟声里，它们

再次来到尘世，来到

大海永不停歇的翻滚中

◎鲸的加法

“此刻的滑行像蓝色的加法”

它迷恋这加法，加法中的盐

消失在液体里的细小骨骼……

连最老的鲸也像一个顽童

它沉重又轻盈

嬉戏，恢复了做鬼脸的方式

它在深蓝中潜得更深

加法中的快乐，是气流、泡沫

是胖乎乎的体型

粗心加耐心……

它在下潜中变轻，变轻

欢快的叫声化成火焰

燃烧着沉入幻影的脂肪

◎春天

花开山中，风拍窗棂

甲虫像个佞臣，嗡嗡响

驮着天使朝人间俯冲

一阵风能够带来什么

我得承认：是期盼让我开始苏醒

墙上的衣衫和树杈间的空白

都在晃动

这变化的躯壳

再次被它的内容充满

风一直吹

再吹一阵我就会爱上月亮

花开山中，香气的无底深渊上

又飞来了摇摇欲坠的蜜蜂

许多事情早已被看穿

可忍不住还要再看见一遍

就像幸福，恩爱，宿仇

闪电和病

就像这风吹，吹来

春天深处的雨点、尘埃、毒素

连教堂尖顶上的避雷针

也醒了过来，古老咒语

又一次变成了新鲜的雷声

◎栀子花

不管有没有人爱它

桌上的栀子树一直在开花

医院上空，天使飞翔

神的翅膀下

几粒药丸

像被遗忘在某个赌局中的骰子

（原载于2023年第4期《创作》）

胡弦，诗人、散文家，著有诗集《定风波》《水调歌头》《葱茏》等。获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