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湘江文艺丨王旭英:金元宝(短篇小说)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王旭英 编辑:施文 2023-12-19 10:17:44
时刻新闻
—分享—

湘江文艺(原创).jpg

QQ截图20220315090523.png

金元宝(短篇小说)

文/王旭英

百搭的孙子叫来喜。来喜头上有四个姐姐,所以最适合叫来喜。名字是百搭取的,本来他儿子青山不给他这个权利,但他死活要这么办。那时奶奶还活在,举起双手赞成,准确地说是一只半手,左手光杵着手腕没有手掌,就拍板叫了来喜。没过一个月,奶奶就走了。村子里有人说来喜奶奶是喜死的。人们还断言,百搭很快也要死,因为他总想挖心挖肝给来喜吃,若不是来喜不爱吃,只怕早死了。又说,来喜迟早要被百搭害死,不是惯死,就是宠死,跑不脱是个没用的货。葫芦嘴的人嘴毒,说话直接、难听,唯死最彻底。理却是那个理。当然,这一大堆死不是真死,说狠点就是为了他们好。百搭的名字不知谁取的,意思就是百搭的意思。别人都叫他百搭坨子,相当于两个歪号摞着叫,他也应。来喜一开口说话喊的就是百搭,百搭百搭,随着涎水一起噗出来,没有一点发音技巧的难度,特别顺溜。百搭听了不但不恼,反而乐着。乐着这名字简直是为孙子练嘴皮子而起的。这都是老话了。

来喜长到七八岁才开始有意识记忆的。也许要更早一点,只是他都懒得记。比如这个秋夜,月圆星灿,空气温润。月光洒在玻璃窗上,朦胧柔和的白,把夜晚烘托出一片平静与祥和。一只蛐蛐儿躲在暗处,间或叫出几声,试图打破这平静。不曾想,鸣声跳出屋顶,扯上茫茫遥远的夜空,引来一份更加深沉的静谧。这一切都似曾相识。来喜向着窗户侧身躺着,百搭也这样躺在那一头。他们都知道对方醒着,没有说话,各自在享受着什么。反正来喜的心情是轻松舒服的,晚饭桌上挨了父亲一筷子头的阴晦一扫而光。心绪却不是慵懒而是活跃着。他爬起来打开窗户,让月光走进来,一直走进心里头,明朗而温柔,伴随着呼吸轻轻地荡漾。

这时候,百搭说:“来喜,听话啊!我保证你能得到好处的。”如在梦中,又分明是清醒的。来喜感觉这句话像是听了无数遍一样熟悉。熟悉到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不会产生疑问。来喜应:“嗯。”梦呓一般。百搭伸手抚摸来喜的脚,似乎要向他传递一份真实的情意。来喜突然问:“是啥好处?在哪里?”百搭轻轻缓缓地说:“先要好好听话,保证有好处来。你相信我吧。”有种无法言说的感触,充斥了来喜的心胸。来喜第一次感应到百搭的心,如那月色,是明朗而温柔的,一个情真意切的心意!其时百搭已经病倒了两个月,走路都要扶墙摸壁,几乎自身难保。他有什么好处又能保证什么呢?来喜没有再问。在这样的一个夜晚,一个这样的人,说什么都是可信的吧。抛开这一层,来喜还听出来,这句话既像一句美好的预言,又充满了神秘的诱惑。这个快被宠死的孙子,竟然暗暗地相信了爷爷的话,从此有所期待。虽然他并不确定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好处,也不明白百搭的好处是什么,被他藏在了哪里。

来喜不知道,另外一个人也相信这句话。他是百搭的大哥,来喜喊他大爷爷。也是一个深夜,大爷爷突然跑来看望他抱病多日的老弟。弟弟惊喜地问:“大哥,你咋摸黑来了?”哥哥闷闷地答:“睡不着,就走到这儿来了。”“你可仔细点儿,天道黑着,别像我一样摔一跤。”“不会。咱俩不一样。”他俩确实不一样,从小哥哥强壮、弟弟孱弱,弟弟还是个天生的驼背。哥哥接着重新说:“不会。再黑的路咱不是没走过。”的确,若要叙起来,三日三夜说不完。仅是摸黑去山背挑炭的艰辛,就够他们唏嘘一整夜。弟弟说:“那是。”但他们这会儿不想感叹那会儿。这会儿的事情比挑炭更沉重一点。哥哥说:“你好些了么?摔一跤何至于……”“不是摔跤的事。一直腿发软,打不起精神,不知咋回事。”“不怕,你是累着了,歇一阵子就好了。”“我只怕好不了了。”“瞎说。没道理。你哥我还活得好好的呢。”他们相差七八岁。弟弟悄悄欣喜起来:“你这么一说,我心里有些底数了。”沉默下来,听得见来喜轻巧的鼻息在黑暗中跳动。两人默默坐着、听着、等着,仿佛那跳动里另有机巧,能变出一点什么好来。后来哥哥说:“心放宽些,你看你病倒后,来喜懂事好多。”“是啊。大的反而靠不住,幸亏有他在眼前跑动,端饭倒水的全靠他。”一想,大的都要出劳力干活,姑娘家也不方便,没理由抱怨。有个来喜就不错了。哥哥说:“正好收收他的心,别让他玩野了。”弟弟说:“嗯……我也是这么想的。”他向那头望过去,一团漆黑,就像心里还有的不确定。但哥哥在身边,给了他极大的安稳,他用了自信的口气说:“我这样跟他说了,‘来喜,好好对待我吧,保证你能落下好处的。’不知他信不信。”哥哥说:“说得好。”沉默了片刻,他又说:“嗯,我信。”

来喜睡觉死沉,一点儿不知道大爷爷夜里来过,而且不止一次,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从百搭病倒后,来喜恃宠而骄的好日子就到了头。这个奇怪的说法是他还在念书的二姐幸灾乐祸送给他的。来喜不知什么意思,只感觉是于他不利的。确实是不利的。原先是处处得着百搭的照护,现在则完全掉了个头来,而且变本加厉了。百搭与之前相比几乎变了个人,有事无事都要大呼小叫的,一句没回,就喊破了天,又紧急又凄惨,满湾子都听得见。理直气壮的样子,就像是要把以前的付出连本带利讨回去。来喜最怕的是帮他洗澡,每次洗完,来喜一身汗水,精疲力竭不奈何了。来喜恨得咬牙,扬言要拿个家伙敲掉百搭的坨子。百搭也不恼,竟笑着叫他敲敲试试,若是能敲掉,正好轻松轻松。老油条一样,来喜简直拿他没办法。心里说要不是看你是百搭,我就不管你,跑到兵马畈去玩,让你喊破喉咙。

半个暑期就这样废掉了。来喜盼着早点开学,妄想上学就可以轻松了,主要是要逃避百搭的粘连。奇怪的是他不黏别人,只黏来喜。有时其他人听见喊声来到面前,问他要什么,他说不要什么,一点事也没有。转头又死命喊来喜,跟催命一样。直让人觉得他俩是在玩什么游戏。到秋季开学了,来喜并没有轻松下来,每天放学回来,一应事项还都是等着他来做,好像是百搭在特意照顾着他。说姐姐们不方便,就只剩下他了。那个秋夜之后,来喜很快忘记了好处这回事,因为天意早已把他们拴在了一起,就像一根绳子上的两个蚂蚱,没有好处也是要待在一起的。时间一久,来喜就习惯了,百搭也很心安理得,他们把这样子过成了一种常态。只是来喜的母亲有时会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不满来,父亲见了就狠狠地瞪着她,都不吭声了。村子里的人说,没想到百搭临死倒不管不顾地变硬气了。

转眼到了冬天。百搭再也没有起床走动过,彻底变成了一个小孩儿,个头也日渐缩小了,悠着一口气,就是不吞下去,像在练着什么功。练功之余,只有一件事可做,等着来喜回家。现在这孙子开始叫他爷爷了。

来喜上学的路途,要经过好长一段弯弯曲曲的田埂。田埂很窄,雨雪天时,被踏出半尺深的泥泞,下脚无处躲避。兵马畈的黄黏土,见了水就变成了糯米粑粑,又糯又滑,黏得人发疯。甩是甩不掉的,只能硬着头皮走。还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搞不好就歪到水田里去了。

来喜认真用心地奔走。这奔,不是说有多快,而是要使出浑身解数,才能往前迈进。他的双手架在半空中,不断地挥舞着,一招一式,上下左右,皆要配合着脚下的着力点。他走得歪歪扭扭,前弓后仰,一双小脚不停歇地吧嗒吧嗒,跳大神一样。泥巴早已迈过了鸭嘴套鞋之上,来喜感觉到脚踝处的冰凉。他不时停下来,抓下一坨扔出去老远。心里嘟囔着,现在可是知道为啥要叫鸭嘴套鞋了,又浅又薄又硬,纯粹是一张鸭子嘴,没有多大用处。

泥巴还是次要的,田埂上的缺口才是他的难题。去年来喜开始上学,下雨天都是爷爷接送,这段路程,他都是在爷爷的背上过去的。爷爷走得一歪一扭摇晃的时候,来喜就会跟他急,犟着要下来自己走。爷爷咬牙骂他是个野鹿不安生,是个狗骨头享不起福,是个白眼狼不识好歹。来喜在背后跟他对骂,说你个驼背是假装不知道么?这么大个驼子,尽是骨头,还要磨来磨去的,硌得有多痛。爷爷就笑了,等于承认自己驼背的不是。嘴里说要不你下来走试试,手却紧紧扣住他的脚不放。有一次缺口没跨过去,两个人一起跌到水田里去了,滚了一身泥水。爷爷爬起来扬手要敲他的脑壳,怪他乱动。来喜跳起脚嚷,说这是你没本事吧。爷爷转手去拧衣服上的水,说只是湿了,不怕。又说都怪这个鬼弄的缺口太大了。

缺口有大有小,天晴的日子,地上硬朗,不论大小,来喜身子一纵就过去了。但眼下别说一纵,就是站也站不稳,脚底滑得像抹了油。就是站稳了,也使不来力气。抬腿如同老牛挂着犁耙,一百斤的沉重。这一次,来喜就被这一百斤的重拖着没有跳过去,掉进了沟里。他爬起来,脱下鸭嘴套鞋,里面灌满了泥,没法穿了。还算好,只是泥,衣服没有湿透。来喜很沉着,这种情况时常发生,若是发生在去时,顶多在学校挨半天的冷。若是发生在回时,顶多遭几句大人的责骂,都没啥了不起的。关键是爷爷病倒了,他也没有其他的好办法能够逃脱这一切。

学校门前有个水沟,来喜走过去撅起屁股洗鞋洗脚。洗鞋时他还不冷,刚刚在泥巴里几乎奔出汗来了。洗脚时就觉得好冷呀,确切地说不单纯是冷,还有痛。脚后跟的冻疮又开口了,不断地流出血水。来喜一边洗一边尖起嘴唏嘘。他说过他不怕冷,也不怕痛,但是现在两项加在一起,就像是一道算术难题,他不能吹牛说都不怕,就不说了。他想快点结束这个难受的状况,一沟水都被他扬手舞脚地扑腾浑了。

接下来来喜用力甩干鞋子里的水,然后快速地从书包里掏出一团白棉花和一双红袜子,这就是他沉着的底气。棉花很白,是爷爷秋末挨着干棉花枝靠墙根晒日头的时候,寻着小棉桃儿抠下来的,还带着秋阳的暖暖甜味儿。红袜子原本也是白色的,是母亲用白棉线织成的袜子。入冬时节,瞄见准备嫁女儿的人家开了染红的煮炉,送去搭着染红了。严格说不是很红,是呜呜突突的猪肝色。来喜不喜欢猪肝红,他宁愿是白色,或者是经过染黑缸里捞起的,呜呜突突的黑也好。但来喜的姐姐们穿的都是猪肝红,不由他不喜欢。棉花抓在手里特别蓬松软和,再加上红袜子,来喜顿时感觉就不冷了。爷爷替他预想到的办法特别管用。

这时候鼻涕虫小满向他跑来,气喘吁吁地说:“来喜来喜,你爷叫你回去给他暖脚。”来喜看着小满的鼻涕冒着热气,进进出出地忙,他大声说:“嗝气。我给他暖了一早才出来的。”小满重重一吸,换出一口气来:“真的呀,你父亲叫我带信的,说你爷冷得就快受不了啦,你回晚了都不行。”来喜手里抓着棉花和袜子不动。这时他的脚后跟又尖厉地痛起来,像有把小刀在割。小满着急地说:“你快点吧,我爷爷说你爷爷这回搞不好跑不脱了。”来喜拿眼瞪他,知道他说的跑不脱是小鬼拿铁链锁人的事情。他们小孩子也知道,当真死的时候却是不能说死的。来喜说:“嗝气,你爷爷才……”来喜说了一半咬住了嘴唇。他想起自己平日喊他爷爷叫德旺爷爷,是极亲热的,不好瞎怼。再说德旺爷爷健旺得很,两三个小鬼都不是他的对手,肯定是跑得脱的。小满说:“我不管你……”没说完就跑了。

来喜赶紧把棉花和袜子塞进书包,提起鞋子赤脚就往回跑。若是父亲带的信,那就证明爷爷真的冷得受不了了。因为父亲从来不许他缺课。下雪天来喜刚露出一点儿不想上学的苗头,父亲马上警告说就是下尖刀也要上。爷爷在一旁也救不了他。父亲不比爷爷好说话,性子急,就算说的是爷爷的事情,也是不能怠慢的,反正来喜可正好求之不得想回家。

来喜一路飞奔。赤脚踏泥如蜻蜓点水一般,所有缺口一纵而过,干脆利索,连惊闪也没有闪一下。那脚就不像是他来时的脚。原来赤脚这么厉害!难怪大人们总说穿鞋的怕打赤脚的。

爷爷的房间里坐着好几个人,来喜跑进去没看清楚都是谁,就被母亲反手拉了出来。母亲扒下他的泥巴裤子,用很热的水给他洗脚,裂口加倍地痛起来。这次母亲没有责怪他,也没说其他的事情。她把他的脚按进水里,一心想泡热它,烫得来喜差点蹬翻了水盆。母亲慌里慌张地说,烫热点,热了好好给你爷暖脚。来喜泡脚的时候,父亲过来催了两次,他说洗好没?搞快点。来喜听出他很着急,与平日不一样的急。母亲应:“就好就好。”然后又低声发愁道:“都透心凉了,可咋暖法?”母亲把双手覆盖在来喜的脚上,她的手也泡在水里,水漫过了两只六指,看起来水盆里挤满了指头,母亲就是凭着这多出的两根手指,而特别能干的。来喜的脚先是很痛,痛得要炸毛了,身上竟冒了汗。后来轻松些了,刚感觉到一点热热的舒服,母亲就忙着给他擦干了脚,说快进去吧。来喜也不敢废话,一双脚红红的,却没感觉到暖和,连忙进去了。

一进去,就被一双大手捉住膀子,手忙脚乱地扯下他的棉袄,给塞进被窝里去了,绑架一样。来喜被弄得发蒙,从没见过这阵势。他的心突突突地跳,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在被窝里碰到了爷爷的脚,他一把抱住,这一次完全是主动的,没有让爷爷不停地提要求。心想不就是暖个脚吗?他可是每天给爷爷做伴暖脚来着。爷爷的脚粗重僵硬冰冷,像块生铁。来喜紧紧抱着,胸口立马被膈应得冰冷。一时竟忘了这段日子他时常生出再也焐不热这双脚的悲观想法。

屋子里烟雾缭绕,很昏暗。三个大黑影子并排坐在窗下,从窗户透进来的亮光,被他们吸走了,他们的脸显得更暗而看不清。这时他们开始说起话来,一开口来喜就知道是谁了。

一个说:“关键的时候来喜还算懂事,一叫就回了。”是隔壁的水爷爷。他最看不惯百搭惯来喜,总怕他自己的孙子学坏了。

一个说:“小孩儿看起来淘气不长心,他心里可都明白着呢。”是德旺爷爷。来喜不知道他说的自己明白了什么。听起来又好像是在夸他的孙子小满。

另一个叹了口气,说:“只怕没啥用。这次是真不效(不行)了。”这是他的大爷爷。近来大爷爷说话底气不足。

德旺爷爷说:“那可说不准。焐暖了总要好些。晓得怕冷说明是个好事。”

大爷爷说:“是的吧!”他又打起一些精神来。依他的理由,没道理生个病就好不了,他常说他这个老大还活得好好的呢。

水爷爷说:“奇怪,前两天要冷得多,他不说冷,今天倒喊冷了。青山,你是不是也觉得不对劲,才去叫回来喜的?”言下之意,今天是很不正常的一天。来喜差不多就知道了,他们又在说爷爷“跑不脱”的事。

青山帮来喜脱了衣服就站在床边,默默地看着床上躺着的人,像守护又像等待。他接着水爷爷的话自言自语说:“今天第九天未进水米了。”他的父亲沉沉睡着。这个样子持续了好多天,除了这一句每天在增加一个数,他变得无话可说。他们父子之间本就话少,青山性子急,往往说不了几句,声音大起来,父亲就会对他说 “话说多了是水”而结束。这是父亲对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说时态度平静,看不出他是什么态度。这辈子马上就要走完了,他们不吵不闹相安无事,始终没有把话变成水,才落得如此干巴巴的。青山这几天站在床前,心里不时泛起空落落的遗憾。

水爷爷继续说道:“我看跑不脱这一两天。”他下着断言。没有人吱声,都默认了这句话。来喜心里生出一点气恼,在暗中瞪着那片黑影,不知该生谁的气。最近隔三岔五地总有人来,有时跟爷爷说几句话,有时打个转转就走。多半都是来看他跑不跑得脱的。他们对“跑不脱”都是很轻松随便的态度。但来喜听见这样当面说出来,却是第一次。来喜对“跑不脱”没有具体的概念,被小鬼锁走只是去了另外一个地方,一个很远再也走不回来的地方,仅此而已。就算有人跟他说你爷爷马上要死了,他也大概不会悲伤流泪。来喜认为他们当面对爷爷说他“跑不脱”了,却是很残忍的事情。来喜不知道爷爷听见没有,他把他的脚摇了摇,没有回应。

德旺爷爷说:“要是能过个年走就好了。我记得他是年初五的生期,跨过年就满六十六了,吉祥数。”

水爷爷说:“这个说法我不同意,难道多活一年,六十七走就不吉祥了么?”

德旺爷爷急道:“不是那个意思。你搞错了。”他们两个经常意见不统一,水爷爷爱占上风,德旺爷爷多半会让着他。

水爷爷说:“哪里错了?谁不想多活一天?再说这个事儿能由得你讨吉祥么?谁能犟得过?”几句话问得德旺爷爷不吱声了,似乎承认了谁也确实犟不过。

大爷爷这时反倒生出乐观的想法:“莫着急。搞不好能过个年的。”他的“搞不好”,是他这个岁数的人一贯的口头禅,充满了期盼和侥幸。与“搞得好”有同样的意义。与此同时,“搞不好”又明白无误地显示出有一个“搞不好” 的结果就等在那儿。

来喜只觉有片“搞不好”的阴云正往床上笼罩过来。爷爷躺着一动不动,只有被窝头传出断断续续的呼吸声。又睡着了吗?他想起前天晚上爷爷醒来过,半夜叫着他:“来喜,来喜。”来喜一惊醒来,爷爷的声音虚弱却很清楚地说:“到我这头来吧。”来喜说:“不哇。”爷爷下身冰冷,上身火热,他受不了那个热。爷爷的手脚爬动了几下,大约是想坐起来,最终还是放弃了。来喜心里很高兴爷爷终于醒了,他已糊糊涂涂昏睡了好几天,来喜说:“你怎么总是睡不够呢?我懒得搭理你了。”爷爷轻轻笑了: “我就快睡够了。”来喜问:“你好啦?那你明天要送我上学。”爷爷沉默着,好像在考虑送不送,后来他说:“你长大了,自己去吧。”来喜说:“那我也不给你暖脚了。” “暖脚不好吗?”“不好。暖不热。”来喜说着故意把身边的那双脚往外推了一把,那脚已是两根骨头了,搁在被子外头一动不动。一眨眼来喜又把他重新拉了回来。爷爷说:“来喜,以后不要你暖脚了。”来喜不吱声,其实他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爷爷当真了。等一会儿爷爷说:“来喜,听话啊!”声音很轻,像来自遥远的一声呢喃。这时来喜突然想起了那个秋夜的情景,问:“爷爷,我的好处呢?”爷爷想了好久才说:“好处没有那么快。”“你骗人的吧?”“不骗你,好处正在来的路上了。我保证……”声音慢慢低下去,就又睡过去了。

那双脚的寒气穿透了来喜的胸背。来喜很想推开它,却又紧紧地抱着不放。他冷得发抖起来。父亲问:“你冷吗?”来喜说:“嗯,好冷。”父亲弯腰把手伸进被子里,里面没有一丝热气,他站起来说:“我去抱床被子来。”这时爷爷那头发出了动静,他醒来了,呼吸重得像拉风箱,喉咙里咕咕噜噜地响着,想说话的意思。几个人围了过来,来喜下意识地紧了紧怀抱。大爷爷俯下身子,歪头把耳朵贴上前去,不停地问:“你说啥?”一阵咕噜,后来清晰了,他们得到一个准确而奇怪的信息,爷爷要来喜出去待着。父亲赶紧拉起来喜,扣子也顾不上扣好,就给推搡出来了。

来喜搬条凳子坐在门边,守着,他想最终爷爷是要找他的。他感到今天不同寻常。房间里忙乱了一阵归于平静,过了一会儿,又忙乱了又平静了。中间父亲进进出出拿了一些东西进去,火盆呀,火钳呀,土纸呀,漆黑的崭新的衣服呀,母亲拿着一双黑布鞋也进去了。来喜很想跟着母亲一起进去,又有点怕。心里想他们这是在用什么办法,帮助爷爷逃脱的吧!他不能进去搞砸了。父亲没有叫他,爷爷也没有叫他,自有他们的道理。他想等他们把火盘生起来了再进去。那时定是情况好转了,他们就要生盆火来取取暖。来喜安静地坐着,他把头低下去,埋进裤裆里,他闻到了一股被窝里的气味,这让他相信,爷爷还在跑脱的路上。

然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声音了,来喜就想象着他们默默无声坐着等待的样子。在等什么呢?难道在等待小鬼来锁人吗?来喜心里一惊,突然生出了恐慌。这时来喜才对这件事有了一点真实的感受,今天他将亲眼看见,小鬼锁走他的爷爷。来喜心里顿时充满了愤慨和冲动,他站了起来,要冲进屋去。他要抓住爷爷的手,帮他做些抵抗。只有来喜知道,爷爷是多么害怕跑不脱。

来喜刚往里跨进一只脚,与正走出来的母亲撞了个满怀。母亲顺势抱住他,拥着他一起站在门外。母亲应该是出来躲避什么的,等着要再进去。她说:“等一下,等一下。”来喜问:“等什么?”母亲没应声。她的神情有点恍惚,或者说是飘忽不定。来喜第一次看见母亲的心思游离于家常之外,失去了把握和沉着。他紧紧抓住她的手。这时大姐回来了,默默地来到他们面前,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她把手放在来喜的头上,平静而温和。

房间里传出更大的嘈杂声,有说话声,很短促,声音低而沉着,像果断的号令。有紧张的走动声,这次是忙而不乱,似乎有了明确的目标。有窸窸窣窣的……来喜听见这些声音最终都归纳到爷爷的身上,他的心反而一点一点安静下来。

突然又传来一片惊呼声,好像是发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大爷爷的声音最大,最激动,连连“哎哟哎哟”唏嘘了好几声,几乎带着哭音。来喜猜想,是不是发现了爷爷藏起来的好处?

后来火盆烧起来了,火光一闪一闪跳跃着,映红了整个房间。父亲叫:“快进来。”他们走进去。父亲跪在地上,往火盆里烧土纸,他很专注,紧紧粘在一起的纸并不好烧,屋子里烟雾腾腾,他不时腾出手来抹一下眼睛。其他人都围在床边。母亲和大姐低头在父亲的身边跪下了。来喜很想看一眼爷爷的样子,他来到床边,只见被子抛到一边,爷爷已换上了那套单薄的黑衣服,黑布鞋,向外侧躺着。这是他睡了一生的姿势。来喜靠近他的脸,听见他的喉咙里还有微弱的气息,如风中的蛛丝,就要断了。大爷爷颤抖的声音不停地说:“卫衍民,走好啊……卫衍民,走好啊……”这喊法,就像平日爷爷把客人送出村头的样子。现在爷爷就要被送走了!他的大名,直到这一刻才被完整地叫出来!来喜心潮涌动,眼泪流了出来。他抓住爷爷的手,一瞬间,他听见他的喉咙微微一颤,吞下了什么。再无声息。爷爷走了。

每个人都松了口气。父亲把纸烧完了,跪着的人都站了起来。这时,大爷爷说:“青山,你父亲留下了金元宝,你来收下吧!”他伸出手,松开来,似乎是忍不住要炫耀一下。只见几层黄表纸散开了,几粒漆黑的、坚硬的、匀称的小石子一样的东西搁在中间。这是他们给百搭换衣服时在他裤裆里发现的。当时大家不约而同发出惊呼声,大爷爷赶紧郑重其事地用黄表纸把它包了收起来的。就是几粒便秘的粪便,像羊粪蛋一样。青山尤其感到不可思议,百搭九天没吃没喝,这东西哪来的?这么多天真在练功么?现在青山更是不明就里,惊愕着。大爷爷和颜悦色地说:“你不懂吧?过了今天你就懂了。你知道这东西来得不容易吧?简直是不可能的吧?哎,它就是可能了。这是你父亲练就的‘金元宝’。是他显的神灵!它能保佑你们越过越好的。”水爷爷紧接着说:“别人是捡到银子不会笑,我看你是捡到金子不会笑。这可是怎么求也求不来的福缘呀!”德旺爷爷露出满眼歆慕,说:“快拿去埋在大门边,你家就等着靠金元宝发旺吧。”青山接过“金元宝”,神情变得庄重而虔诚。来喜凑近来仔细地看,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见到“金元宝”。原来“金元宝”长这样儿!他确定了这就是爷爷留给他的好处。

他们把它埋在了大门边。从此来喜进进出出经过这儿,满心的欢悦,满腔的爱意。爷爷不在了,他的爱不能空着,他转头来爱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的姐姐们,还有这老旧的却是唯一的房子。他是那么快乐!心里充满了底气,充满了希望。

有一天,来喜忍不住告诉小满他家有金元宝的事情。小满说他真吹牛,说你家怎么可能有金元宝。来喜也不生气,说你不信就去问你爷爷。转头小满就信了,他还对来喜说,他爷爷说将来也要给他留下金元宝。他要来喜替他保密。

王旭英,女,湖北省大冶市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曾在《长江文艺》《长江丛刊》《黄石文学》发表过小说。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王旭英

编辑:施文

阅读下一篇

返回红网首页 返回文化频道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