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供图。

晶莹温婉鱼冻子

文/熊其雨

长沙韶山北路，一家名为“水故事”的餐厅，店家端出一小碗红绿相间的吃食。来者何物？对方只是竖起大拇指笑了笑，讲是老家溆浦的特产，轻易吃不到，嘱我举筷尝尝。

轻戳之，松软Q弹；细观之，辨得鱼刺、肉皮冻，以及猪筒骨、姜末、青蒜叶、油辣子、剁辣椒和鱼糜。用调羹挖一小瓢入口，似果冻般滑入舌头，舌头搅抿一番，剔去鱼刺和碎骨，顺势将其往喉咙深处送去，充盈口腔的鲜甜及辣味弥散开，瞬间软化成汁水。哦，原来是久违的鱼冻（鱼冻是胶原蛋白在温度降至其凝固点25℃以下时，胶原纤维之间发生交联而形成的）。

十多年前，朋友张君从溆浦山区走出来学厨，直至如今创业开店。他学历并不高，对食材的理解却至真至诚，坚守食材本身的味道，每周折返于城市和乡村之间，把农家红糖、鸡蛋、腊肉等“人肉”背回。这种对美好事物的执念，大概也会口口相传，以至于张君的溆浦老乡、著名作家王跃文也频频来店里大快朵颐，并题赠店名“水故事”。

“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千百年前，我的本家屈原（屈原姓熊，与楚国国君是同姓，是楚武王的儿子瑕的后代）被流放溆浦后，在诗歌《涉江》中写下种种迷惘。当时还是“穷山恶水”地的百姓，是否曾用冷峻的溆水，为他烹制过一碗溆浦冻鱼呢？我想，可考与不可考，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有时候溆浦话倒过来就是普通话,溆浦人讲的冻鱼其实就是鱼冻，新鲜的鲢鱼或雄鱼鲤鱼被粉身碎骨后,在油盐酱醋葱姜蒜的搅和下又在火焰上劲歌热舞,自信经过烈火焚烧的人生。”只是没想到的是，千百年后的溆浦现代诗人，竟幽默地写下这样凄美的诗句。

而我却以为，溆浦冻鱼是不能和华容的鱼冻相比的。毕竟，我们的鱼是见过世面，是在大江大河折腾过，是在长江里吃过活水的呢！

我生活的小村落因毗邻长江，故名“长江村”。那时候，长江虽未实行10年禁捕，我们这些“常在河边走”的子民，几乎不下河捕鱼，鲜有机会吃到河鲜。偶有口福，一定是姨夫从清晨的鱼市“抢”来的，不知名的红眼鱼或红尾鱼。我们并不知其鱼名，只知这鱼长在江边芦苇荡下，不放鸡精味精，鱼肉清甜无腥味。

九十年代末，雾蒙蒙的早晨，村头的广播反复播放防病虫害之类的通知，村级公路上那个踩着凤凰牌单车，穿旧的确良衣服或裹旧棉衣的男子口中，一定会有声声吆喝：卖鱼哦，卖团子、豆腐、千张子、麻辣菜哦！乍一看，单车尾部还绑着两个篾篓或尼龙筐，内里是蹦跳的黑壳驼背土鲫鱼，也有虾米、鳑鲏鱼和麻嫩古等杂鱼，不知道是这人自己下塘捞的，还是哪儿有野生鱼可买……

十岁之前的我，一直被交由奶奶丁炎贵带大，可以说是典型的农村留守儿童。那时奶奶还未长年吃斋，肉也吃得少，反倒是鱼吃得极多。嫌刺多，鲫鱼是绝不去买的；鲢鱼又太腥，一般是买一条麻鲢，在地里扯一根白萝卜，切成中指粗状，大铁锅和三架子下放篾片引火，搁树蔸起炉火上吊锅子，把鱼两面煎得金黄，放长江水没过鱼块同煮，放姜末、剁辣椒和大蒜叶，鱼肉不戳烂也不翻边，三五人围着火炉、就着坛子洋姜和酱萝卜下酒。酒过三巡，将鱼汤等盛入碗钵中，放在两层的木制碗柜里，第二天拿出时就是透明鱼冻了。鱼汤冻结后夹得上筷子，悠颤而不坠，入口心胸顿爽。华容不似新化紫鹊界或贵州地区，他们刻意为鱼冻而鱼冻，华容的鱼冻常取自残羹剩水，是不刻意而为之，是顺应自然和季节的珍馐。

我的外婆则不一样，她把大手一招，三两只土鲫鱼就被人送上门来了。柴火灶煎鱼放水盐菜（华容芥菜）同煮后，鲫鱼躺在碗底，只见酸菜不见鱼，老人家舍不得吃，我们这些后生伢子，往往被责令夹多吃饭少吃菜，不允许随意在碗里翻菜，夹几筷子后须到一旁去，吃完饭后还要和老表分好工，须有人收拾碗筷，有人扫地倒垃圾。偶尔能过下嘴瘾，一定是年底剖鱼晒腊鱼时，那时，迎接我们的是鱼头鱼籽鱼泡鱼肠，真是让人口水横飞，伸筷起抢。

我们这些怀念旧事、旧时、旧食的“饭搭子”，在长沙却一律极少吃鱼。席间，常有人敬菜且劝你趁热吃，一瓢瓢的热汤，一口下肚怕烫了喉咙；这时，我们只想有一碗晶莹温婉的鱼冻子上桌，拿它拌热饭罢，看它从果冻化为汁水，真好。那一瞬间，仿佛命理中所有的不快和梗阻，都在无形中消解与自我消解了。

熊其雨，湖南华容人，长沙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被《我和改革开放的故事》一书收录，曾获湖南新闻奖市州好新闻奖、长沙新闻奖。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羊城晚报》《晶报》《湖南日报》《湖南散文》《潇湘晨报》《散文诗》《高中生·职教与就业》《高中生·青春励志》《长沙晚报》《今日女报》《株洲晚报》《永州日报》等报刊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