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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周伟:老街人物(三题)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周伟 编辑:施文 2023-12-27 11:0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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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何玉屏1.jpeg

何玉屏/摄

老街人物(三题)

文/周伟

九婆婆

九婆婆是老街的一个神秘的符号。

小时候,听奶奶讲九婆婆是个“花痴”。那时,我不晓得“花痴”是啥意思,更不明了九婆婆的故事。

只见春天一到,九婆婆就变了一个人似的,很活泛。九婆婆在老街上疯跑,花鞋花裤花棉袄,头上插着的桃花朵,粉嘟嘟的,一颤一颤。九婆婆爱在老街西头那口荷塘前久久地照上个人影儿,然后一个人自言自语,随即一串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在水面上洒落。

也常常看见九婆婆照过人影后,总是把头上的桃花朵摘下来,一瓣一瓣地掰开,一点一点撕碎,双手捧着,先呵一口气,又深深地吹一口气,再往上抛,纷纷扬扬,飘飘洒洒。九婆婆愣怔一下,立马去空中抓,老是抓不着,头顶的桃花瓣纷纷飘落在微微荡漾的水面上,一塘碎桃花,星星点点地灼了人的眼。

奶奶说,你九婆婆是在等人,等他的小男人呢。

九婆婆的男人比九婆婆小,是在一个有点寒意的春天里远走的。刚刚过了门的九婆婆哭得花枝乱颤,月容尽失,萎坐于地。有人说九婆婆的男人参加了红军,有人说九婆婆的男人是远走他乡,有人说是在城市的另一个天地里早安家立业了,也有人说莫不是烟消云散撒手人寰了。

但是,九婆婆笃信,自己的男人自己最清楚,知根知底。在万物生长的季节,在桃花朵朵开的春天里,自己的男人就要回来了。一个个春天,在九婆婆的心海深处,春意盎然,万物生长,百花盛开。

所以,每个春天的到来,九婆婆一扫冬日的愁苦,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光光鲜鲜,笑容如花,走起路来也是轻步如飞。

慢慢地,慢慢慢慢地,九婆婆再也走不动了。

太阳斜斜地停在天角上不动,落在地上的光亮和影子也不动。

九婆婆木木地坐在屋前空坪上的一把木火桶椅子上,也一动不动,很是安详。背后老式的木格子窗,贴着白黄白黄的纸,也贴着五颜六色的窗花。

老街上的人越来越忙乱了,很少有人再去关注九婆婆和她的故事,只有风时不时去敲打她家的窗棂和她的心房。

有一天,风也慌了,满街上跑。老街上忙乱了一天的人,突然发觉些许怪异的气味时,九婆婆已在木火桶椅子上圆寂近十个小时。胆大的男人们将九婆婆从木火桶椅子上抬开时,九婆婆身后竟牢牢地粘贴着一个油腻腻的布包,已分不出颜色和质地。

大伙齐刷刷地把目光全盯在油腻腻的布包上,异样的眼光在等待同一种答案:收藏着钱或值钱的东西。

一秒、两秒、一分、两分钟过去。老街的日子真长,过一秒两秒一分两分钟都如此难挨!

大伙的嘴大大地张开,好一阵都没有收拢。布包掀开了,里面却是:一本毛主席语录,还有一帧发黄褪色的老照片,照片上是一对年轻恋人的美好时光。

这又是一个极难破译的密码!

后来,我长大了。每忆及此事,总唏嘘不已。

老马

看着看着,老街老了,老马也老了。

老马说,一窝“马驹子”要侍候,不老才怪呢。老马当爹当妈,三个“马驹子”个个长得膘肥体壮,毛滑如漆,跳着叫着安逸着。老马生就了一双海鹰的眼睛,看着欢迸乱跳的“马驹子”,就分明看到好远好远的世界,好美好美的前景。

老马,在玻璃厂也算是一匹千里马。他能耐不错,能量不少,昼夜马不停蹄。伯乐就很像伯乐,给他戴红花,上光荣榜,喊喇叭表扬,坐主席台作报告,又推荐给伯乐的伯乐来接见。那一段,老马觉得千里万里,像风一样飞过,没有什么到不了的地方,若攒足劲儿,直可腾空入海,海阔天空。

老马觉悟其实很高。夜里,他睡在床上兀自进行思想再教育,懊悔自己的极端个人主义、非组织观点,骨子里还存在盲动主义残余。就常常在思想的天空里,把自己批得体无完肤:老马,你算什么?你还不是一匹老马么?若不是有一群普普通通的马们垫底,若不是有伯乐慧眼识马,不就是老马、病马、死马,就算你能,充其量算一匹野马。野马怎么了?无组织无纪律,脱了缰,只会摔得粉身碎骨……老马越想越后怕。

从心底深处,老马就无限感激组织感激人民群众。老马就始终把头埋得很低,姿态也放得低,一声不响地做工作,谦卑谨慎,见了荣誉就躲。老马发言时,总是讲领导如何如何英明、组织如何如何强大、人民群众如何如何伟大,讲得情真意切,感激涕零。这样一来,老马就愈来愈像老马了,厂子内外公认的模范标兵,老街上的荣光人物。

老马总有一份感激在。不久,他就把大马从学堂里拉了出来,献给了厂里,向党和人民群众输送了新的血液,也算他老马家对组织表达一番真诚的心意。

再过了几年,中马出落得俊秀飘逸,又读了大学,算得一介人才。此时,不再一味强调根正苗红,开始重视起知识分子。老马毕竟是老马,还是念念不忘组织上的培养之恩,群众的拥戴之情,决心感恩回报。厂子正是用人之际,就是他老马家出力之时。中马大学一毕业,或可以读研究生,或可以留在北京、上海风光风光,百分之百不要回到这个边远山镇半死半活的厂子里来。但中马毕竟拗不过老马那一天一封的挂号告急信件。中马看到了那信,一如看到老马急切的眼神,眼睛里滚出点点泪花。于是,中马回到了老街的厂子里。

又过了几年。小马也大了,却不成器,书也不念,终日里闲逛。老马很是伤透了脑筋,劝小马进厂子里做一点小工,别到处逛,逛出事来。小马却不买账,说,别说做小工,就是正式招我进厂,给个你老马屁颠屁颠一样的车间主任,我还不稀罕呢!老马气出病来。他晓得,厂子这几年越来越难了,已很难养活厂子里这一大群人了,别说招工,要小马进厂做小工,都是给了他天大的面子了。

他老马还能说什么呢?他看着日益破败的厂子,他看着越来越不像话的小马,像揪心一样痛。

其后几年,老马家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先是大马下岗了,接着中马也插不上手,最后老马也无事可做了。小马呢,已经有三四年不见人影了。据说,小马临走时抛下一句话,他去闯荡去了,回来后给大家一个惊喜。谁信?反正,老马到死也绝不相信的。

有一天,小马真的回来了,不仅没有逛出事来,还一身光光鲜鲜。老马老是往小马身上瞅,一脸的不相信。让老马怔怔地最不相信的是,小马这回还收购了一个厂子,而厂子不是别家,正是老马干了几十年、小马招不进工的厂子!

机器又响了,工厂又冒烟了,中马、大马又进厂子里了。好说歹说,老马又当上了车间主任。

老马到死也没有弄清,搞来搞去,又是一个轮回!

反正,老马到死都没说。

好想飞

大名本叫郝翔飞,大伙一喊一喊,便喊成了“好想飞”。

那一阵,“好想飞”下了岗,常常一个人坐在家里,喝着米酒。喝一口,咬一个酸辣椒,看着老街上白白的没有生气的太阳。有一天,他寻思着:这米能蒸出酒来,若把酒拿出去卖,这米不是生出“米米”(钱)来了吗?猛地,一杯酒倒进深深的口洞里,一拍“猪脑壳”,呀呀的,“米米”有了!

说干就干,“好想飞”立马蒸起了米酒卖。米成了饭,饭成了渣,渣成了水,水成了“米米”。“米米”好,“米米”好!“米米”能换更多的米,能要到更多的想要的好东西。“好想飞”想着想着就想笑,只是没功夫笑,就笑在心底。

酒烤出来,他一肩挑了,在老街上叫卖,从街头到街尾,街上到处飘着的是他家的酒香。

常常还有露水的清早,“好想飞”就起了床。他是瞧准这会儿工夫,老大爷老太婆正在老街上晨练呢,平常人家的壮男主妇,又都要赶早出门找事捞“米米”。这个时候,是他卖酒的好时机。他的酒很抢手,大伙都说酒纯,劲大,却不伤头;喝下去,能祛寒,能提神,能长劲。

人多的时候,“好想飞”坐定在老街上,忙乱着。不忙的时候,“好想飞”想起自己的过去。当初,他也是走在这老街的青石板上,明晃晃的青石板竟能映出自己的神态——他倒剪着手,一步一步地丈量过去丈量过来。见人三分笑,高声地招呼:吃了冇,吃了冇?

那时的他,也算个人物哩,是镇供销社的副主任。大伙和他混得烂熟,总是一口一个郝主任喊得顺溜。他慢慢地就听出来了,那个“郝”字音中,有一半多是“好”的成分,他就愈发地高兴。尽管正副主任一溜儿五个,按姓氏笔画,他排在最后。一桌牌,他多半只有看的份,看也看得兴起。一桌酒儿,人家吱溜喝的美气,他添酒忙个不停,照样也来劲。这样的日子,现在想起来,还很是留恋,蛮有回味。

后来,“好想飞”的单位慢慢慢慢就凉了,不光是喝不上酒了,会也开不上了,工资也开不出了。只一样,几个人还照常围拢来,牌换成麻将,砌得更勤,整日整夜。也不要紧,反正无多少事可做。到最后,只用得着守门了,留守人员定四人,好像“东”“南”“西”“北”四扇“门”,他不“中”,姓氏笔画惹的祸!“好想飞”就很窝火。在没人的时候,他终于轻轻地骂了一句“妈妈的操”。

“好想飞”挑着米酒到处转悠,肩上的担子一下一下地轻了,口袋里的“米米”一点一点地多了。他的脚步也就轻快多了。他竟哼起不知名的小调,晃晃悠悠,就觉得不像在走路,全身轻飘飘的,好像要飞。

一路欢快到屋,就喊春兰婆、春兰婆。老婆还在里屋床上热被窝,翻了个身,喊喊喊,喊春吗?“好想飞”竟不恼,也没觉得肚子饿,嘻嘻地笑着,敢情好,我就是要喊春哩。说着,三下五除二顷刻间剥得身上没一根衫。一抬腿,滚进被窝里。一会儿,“好想飞”就觉得老婆像一只馋猫,有节奏地哼哼唧唧,一声比一声大,他越加起劲。“好想飞”就觉自己好像飞了起来,起起伏伏,自由翱翔。

米酒,“好想飞”一卖就是8年。那天早上,“好想飞”卖酒回来,先和老婆美美地过瘾地“飞”了一回,就翻出那个沉沉的木盒子,块票毛票,还有硬币,一扎一扎地,堆成一座小山。两口子一数一个上午。数完,破例又“飞”了一回。接着,“好想飞”就出了门。他先是扛着那个木盒子去了镇上的信用社,然后又去了镇上开发区的佳园安居小区。

一直到掌灯时分,春兰婆还没见“好想飞”回来。她这才急了,急的倒不是死鬼的死活,一个大活人还怕那个娘们抢了去?急的是那一盒子的汗水钱攒了8年,刚刚攒够一套两室一厅。要弄丢了,岂不是白忙活了8年,那倒是真真要了两个人的小命哩!

一路寻了去,刚到蛇口中路,就见10多米远处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有人喊,撞坏人了!春兰婆身子无由地一颤,发疯似的拨开人群,挤了进去,朝里一望,她全身发软,瘫成一堆。

醒来时,一片白,墙是白的,天花板是白的,眼前每个人身上都是白的,白得晃眼,她想不起什么,脑袋里一片空白。

谢天谢地!她和死鬼都醒过来的那天早晨,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好想飞”记起该是飞的时候,他朝同屋38号床的臭婆娘递去一个熟悉的眼神,两人同时会心地笑了。“好想飞”想做一个飞的动作去逗老婆,一动,腿脚都上了钢板,吊在半空,一点儿飞不起来。手倒是能动,他先在胸前的口袋里拿了一串新房的钥匙,扬起来,索索响,让老婆听见。停了一会儿,他又举起那本大大的病历卡,翻开来,胡乱地画着一套平面的三居室,在门前歪歪斜斜地写着一副对联。上联:佳园家园月圆人圆;下联:郝酒好酒日久地久;横批:好想飞!

两人都躺在病床上,久久地对看着,会心地笑着。

一线光亮射过窗来,“好想飞”顿感双眼一辣,不等老婆发现,他飞快地用手一拭,把双眼投向窗外。

天气很好,又是一个忙碌的日子。

周伟,汉族,1971年8月生,文学创作一级,邵阳市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著有散文集《乡间词韵》《一个字的故乡》《阳光下的味道》等,儿童文学集《看见的日子》《一地阳光》,小说集《白水点灯》,长篇小说《平安无事》、长篇散文《乡村书》和《邵阳文库·周伟卷》。作品多被《新华文摘》《中华文学选刊》《小说选刊》《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儿童文学选刊》《小小说选刊》等转载和中央电视台选播,曾获湖南省青年文学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全国报纸副刊作品奖、湘江散文奖等,入选《中国新文学大系》等200余种选本和中学、中职语文教材及试题,《名作欣赏》《文艺报》曾推出“周伟研究小辑”和专论。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周伟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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