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山林(组诗)
作者丨张翔武
◎告解
一连几天,我听到布谷鸟叫,
甚至早上刚醒的时候。
你在哪儿?站在院子里,
我不由察看周围,没有任何发现。
在山上松树林的高枝,
或者河边的柳树上——
藏在繁密枝叶当中,继续鸣叫,
一个上午,山间都是它的声音。
那段回环往复的语调
像是不愿放弃的追问,
也像无所谓聆听的倾诉。
我只听到一只布谷鸟,
从来没有另一只加以回应。
当然你也看不见一个人
凝望窗外时默然的神情。
◎蜂巢
坐在屋檐下,我盯着门口
一片开花的穿心莲丛中
身子娇小的蜜蜂、肥头圆尾的熊蜂
各自忙于采取花粉,互不打扰。
蜜蜂都住在果园里
三只木板钉制的蜂箱,
而通向菜园的小路旁
坡上那些指头大、黝黑的孔洞
则是熊蜂巢穴的入口。
今年七月,朋友(正是他
搬来那些蜂箱)说,其中一只蜂箱
已被黄蜂霸占,还在里面
筑上一只蜂巢——至于蜜蜂
逃向剩的两只蜂箱,或另寻去处。
路过蜂箱时,我没有停下,
不由想象,作为原住民的蜜蜂
经过怎样艰难的苦战
仍然难以避免失去它们的家园。
发生在两种昆虫之间
那场战争对它们意义何其重大,
在餐桌上,我们闲聊的时候
仅用一句话来谈起它。
◎山地
山坡上,那些耕地
面积如此狭小,还不够
一匹马或一头牛转个身。
有几块地的周围
垒起一道矮矮的石墙,以防
牲口乱闯或雨水冲走泥土。
夕阳下,堆积已久的石头
(一些来自它们保护的土地,
另一些也许来自别处)
呈现温暖的色调。
几只山雀毫无边界的意识,
在新翻泥土里低头
寻觅着草籽昆虫,一会儿
从阳光斜照的地方
蹦跳着进入石墙下的阴凉。
◎在台阶上
到达山上的老庙之前,我们
要穿过一个村子。这儿,
白天比城里的夜晚还安静——
除了一条狗见到生人吠了几声,
自觉有点无趣,随即默然走开。
一栋又一栋房子,众多小楼
逐次占有原来土墙黑瓦的领地,
那些无人在家的房子紧闭着门
如陷入深度昏迷中的病人,
只有秋风不停敲打窗户,敲打着
想把房屋从空虚的沉睡中唤醒。
一位老太太坐在自家门口
台阶上,后背倚靠的铁门敞开一半,
她的脸庞像窗台上风干的茄子——
如果皱纹类似年轮,数量越多
即可证明一个人所有日子的总和。
她够老了,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出嫁的女儿,入土的丈夫——
以往为了生活,她几乎耗光
体力、心血和热情,甚至懒得
抬眼去瞅一眼零星路过的游客,
任由光线辗转着离开周围的空地。
她正在独处的空旷,随时
承受寂静的降临,一生就是一天。
◎马群
在连续刮过的风中,
奔跑的马群猛然掉转方向,跑过草甸,
穿过公路时掀起一阵黄色的尘雾。
骑马的牧民并不慌张,
作为一个养马为生的人,
他实在太过熟悉马匹的脾性。
下马后,他顺手把马拴在一棵松树上,
点起烟锅。为时还早,
他只用天黑之前将马群赶回畜栏。
一团蓝烟飘过头顶,树上
几根病枝已经枯萎,断落草地,
其他树枝掉光了叶子,仍然朝上生长。
◎梨花院落
在久无人气的小院里,
红砖瓦房,门窗的油漆已经褪色,
台阶和门口的水泥地面也不再光滑,
一只桶盛满了静谧的回声,
一顶草帽失去了曾经罩住的脑袋,
一根晾衣绳晾晒着消失的衣服,
一棵无处可去的梨树
放肆抻开枝条占满院子的上空,
重新燃烧去年春天的绚烂,
当冒失的微风再次翻墙入户,
整棵树晃荡起来,
无数缤纷的花瓣如漫天白鸟
带着轻盈,踏上路线不明的归途。
◎兽行
有月光的晚上,盘曲的山路
像屠宰场一盆逐渐冷却的内脏。
在林中,一双窥探的眼睛
恍如萤火——什么野物转身离去,
浑身的皮毛擦动着枝条,
落叶在它脚下窸窣作响。
那副不曾受到惊扰的神情
拥有一名使臣的从容,
小步,轻快,稳住节奏,
它走在只有自己熟悉的小路。
一枚松塔掉落下来,砸上树枝,
碰撞导致下坠偏离了原来的方向。
舞步戛然而止。那双眼睛
向周围张望,放射机警的光芒。
它听到,辽阔的寂静
从立足之处漫向四面八方。
它习惯于这种氛围,时常
欣喜,而不流露热烈的反应。
山中的变化重复了无数次,
于重复中,它明白冬天的意义。
地上落叶再次响起窸窣声,
它要藏身,该先找到
一个月光无法照临的地方。
来源:《芙蓉》
作者:张翔武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