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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罗瑞花:松柏之翠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罗瑞花 编辑:施文 2023-12-30 09:3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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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柏之翠

文/罗瑞花

1

“砰”“砰”“砰”,三声响铳过后,一股浓烟从踏水桥边升腾而起,散落在村庄、山野的青溪人,心里荒凉了一下,匆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赶了过去。

白秀奶奶走了。

冬伯背着一篮子鱼草匆匆赶了回来,满身的汗,冬婶说:“鱼草不撒进鱼塘背回来干什么?鱼跟着你回家来吃?”

“响铳听不见,踏水桥边燃起的浓烟你也看不见?”冬伯把篮子和镰刀往堂屋一放,拿了脸盆去屋后的竹筒下接水擦脸。

冬伯80多岁了,一年四季没用热水洗过脸,都是直接用山泉水。

冬婶忙从门后找来拐杖,跨过门槛,来到屋场边的田垄上望,只见踏水桥边一缕一缕的白烟还在飘散,村落的人从各条小路往那边赶,冬婶心里一惊,师娘走了。

冬伯从板壁上取下黑布袋,又从门外竹竿上取了件干净的圆领白汗衫,边穿边往外走。冬婶说:“你都两年没做督管了。熬夜,抽烟,又咳起来怎么办?人家没来请你呢。”

“师娘的百年后事还要人来请吗?”冬伯瞪了眼冬婶,换了双黑布鞋。

“喊了一辈子师娘,不知道师父教了你多少?”冬婶撇撇嘴,她一向不太高兴冬伯对白秀奶奶家的热心。

“你晓得什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带了我三个月,告诉我摸斧子摸锯,用刨子用凿,领我进了门呢。”冬伯说着,背起黑布袋,往踏水桥走去。

冬婶坐在阶檐的条石上,用拐杖赶着来抢鸡食的大黄狗,大黄狗摇摇尾巴走开,见冬婶坐在那里愣神,又摇摇尾巴进到了鸡群。太阳快下山了,晚霞绚烂如火,映射在木屋上,风吹动窗格,霞光在窗格的玻璃上一晃一晃的,耀眼得很。

这些年风调雨顺,日子安稳,青溪人大都能活到七老八十,师娘有福气,明年谷雨,圆满百岁。

2

冬伯刚走到踏水桥,对河人群中有人喊,冬伯来了。沉浸在悲伤中的志鹏忙迎了出来,在踏水桥上抓住冬伯的手臂,单膝跪下,低声饮泣:“冬伯,奶奶走了,请您帮我主大事。”

冬伯忙扶志鹏起来,说:“节哀,节哀,高升,高升。”

见冬伯来了,大家有了主心骨,围拢来听冬伯安排。

冬伯把黑布袋往堂屋桌子上放好,走进东厢房师娘床前,外孙女巴掌和孙女志敏正伤心地哭喊着,冬伯摆手示意她们节哀,安静。他想,坚韧如师娘,是不喜欢看到孩子们哭哭啼啼的。巴掌止了哭喊,流着泪离开床前,让冬伯走近。冬伯看到师娘面容舒展、耳目安详,惶急的心安定下来,帮师娘把手放在胸前,退了出来。冬伯心里充溢着对师娘的敬佩,从黑布袋里拿出白纸铺在桌上,饱蘸墨汁,握笔抬腕,运足心气,写下了“松柏之翠”四个大字。巴掌忙活了面糊,把它贴在堂屋门楣上。冬伯开始给师娘写挽联,平时顺手拈来的事,今天变得有些艰难。

百年太长,师娘的百年太不容易。

不大会儿,净身的王婶来了。巴掌倒了一大盆热水给王婶,从床头的樟木箱里取出寿衣寿帽,又眼泪涟涟了。王婶说:“莫哭,眼泪滴落在奶奶身上,就梦不到奶奶了。”巴掌和志敏忙擦了眼泪,和王婶一起帮奶奶沐浴、更衣。王婶念着“超凡咒”,在奶奶嘴里放了七粒大米和一小撮茶叶,辟邪安魂。

福德堂在家的成年男丁都来了,大家帮着志鹏,把已割制好的千年屋从偏厦楼上放下来,抬到堂屋的长凳上。千年屋扎实黑亮,可以照出人影,这是冬伯十多年前的手艺。

青溪人喜欢在60岁时帮自己割制好千年屋,以备不时之需。有计划有操持的师娘也请人从冷溪山买了12根大杉木,放在楼上过了两个三伏天,在她60岁那年的正月初六,冬伯和德昌把其中最大的一根杉木架在师父用过的木马上,冬伯抡起斧头,用足臂力砍下去,满心想第一斧木片“高飞远走”,预示着师娘健旺百岁,谁知砍下的木片根本没有飞起,直接落在木马下。冬伯和德昌惊慌地对视了一下,好在师娘正在厨房忙碌。冬伯赶忙第二斧第三斧忙活起来,不去想第一斧。两年后,德昌没有跨过他36岁的坎,用了师娘的千年屋。很多年以后,师娘请人砍倒了自己山里能用的树来修建踏水桥,冬伯有心,把杉木中的大筒子锯下来十几筒,积了一具千年屋的料,堆放在阶檐上。冬伯70岁那年,不管师娘同不同意,趁着秋高气爽,趁着自己眼睛还看得清墨线,胳膊还抡得起斧头,拿出几十年的手艺,精细割制、刷漆,村里人送了一席又一席的碟子茶来庆贺……十多年了,千年屋还像新的一样,冬伯很满意。

看风水的袁先生背着他的黄布袋来了,冬伯忙迎出来,给袁先生敬烟。清瘦、留着山羊胡子的袁先生接过烟,点燃了,用力吸一口,喷出烟雾,指着门楣上的“松柏之翠”,说:“冬哥,这四个字白秀奶奶当得起。二十几岁打单身,直到百年,青溪没哪个吐过她一个唾沫星子。吃穿用度,把婆婆放在第一位,田野的新谷,园里的头茬菜,树上的向阳果,都是让婆婆尝了新才自己吃,冬天的柴火、棉鞋都是先给婆婆备齐再管自己。青溪嫁出去的女儿娶进来的媳妇,灵性的都学白秀奶奶呢。”

袁先生坐定,从袋里拿出一沓毛边纸、毛笔、墨汁,开始询问白秀奶奶的生卒时间和后代的生辰八字,志鹏一一说给袁先生听,只是白秀奶奶出生的时辰谁都不知道,袁先生说:“女子难得生子时,白秀奶奶坚韧勤俭,温良贤淑,就给她按子时出生的算吧。”

大家都同意袁先生的办法,对于白秀奶奶,给她什么荣光她都可以承受。

袁先生掐掐算算,说:“有人来世上是降祸的,有人来世上是赐福的,白秀奶奶八字干净,走的时辰也好,没有冲克,在家里留两三天,让大家再念想念想,三天后上山入土为安。”

冬伯听了,觉得很合意。今天走了明天安葬,太过草草,但在家摆得太久,逝者不得安宁,生者太受折磨。

冬伯终于写好了挽联,袁先生一字一字地念着,说冬伯写得妥帖。巴掌寻来刚才没用完的面糊,和志鹏一起把挽联贴在堂屋门柱上:

慈爱无边克勤克俭守节如玉到百岁

命途多舛任劳任怨持家有方终一生

冬伯开始写壁单,从烧茶待客,做饭放炮,香烛抬夫,一一做了安排,大家按照壁单,领事而去。

3

白秀奶奶只能在家住三个晚上了。

冬伯跟福德堂几位年长者商量,第一个晚上请人来唱丧歌,第二天道士进场,做“二旦二夕”的道场,第三个晚上后辈们上祭。问过志鹏,志鹏很感谢冬伯想得周全。

冬伯在青溪做了几十年督官,与那些以丧事营生的人都有联系。事情定好以后,冬伯掏出老年机,拨通了墨溪杨大嗓的电话,杨大嗓感谢冬伯照顾生意,说马上就来。不到20分钟,杨大嗓坐着他徒弟的摩托车来了。负责茶水的英嫂忙找来两个大搪瓷杯子,用汤勺舀了一勺白砂糖,抓了一把茶叶,再用开水冲了,给师徒俩端了过来。

师徒俩喝过润嗓茶,志鹏从祠堂里扛来了大鼓,这面大鼓是福德堂的宝贝,是县城第一家锣鼓店袁老拐的得意之作。

绕村而过的青溪从紫鹊界山脚叮咚而来,清澈瘦小,但也把东西两个院落隔开了,碾米房在东院落,小学校在西院落。秋冬枯水季节,大人小孩随处下到河里,踩着河里的石头就能过河,到了春天涨水的时候,只能走白秀奶奶屋前的用几根杉木钉在一起架在河里石头上的踏水桥。遇上下大雨,河水会漫过杉木,但赤脚或穿了雨靴还是能过,且要不了多久,水就会消退下去,露出湿湿的杉木。

那天刚下过雨,小河水满,长了青苔的杉木滑溜,制鼓匠袁老拐的三女儿阿满去上学,脚下一滑,掉进了河里。在河边洗衣服的白秀奶奶,忙扔了衣服,跨进水里救阿满,被浪头打翻几次,拼了命才把阿满救上来。袁老拐决定用自己最好的手艺来感谢白秀奶奶。他谋取了一棵柏树,一张老水牛皮,平时一天可以打制一只鼓,这鼓用了十天,镶嵌鼓皮的每一颗篾钉,都是用三年以上的老竹制成的腊竹削好、钉牢的。刷上青漆后,鼓桶光洁透亮,鼓皮柔韧有弹性,用鼓槌轻轻一点,声音清脆响亮,余音袅袅。

白秀奶奶把袁老拐的得意之作放在福德堂祠堂里,给青溪人方便,谁家需要,扛去用就是。

杨大嗓的徒弟接过大鼓,摆在棺椁一端,握着鼓槌轻轻敲了敲,说:“就喜欢敲青溪福德堂的鼓。”冬伯说:“我师娘是花园荡里陈老爷的独生女,嫁过来的时候,嫁妆二十多抬,被铺箱笼,木盆衣柜,办得齐整精致。她进过私塾,知书达理,你们师徒俩要把故事讲得精彩,唱得动听,不要让我师娘笑话。”

杨大嗓忙说:“那我给白秀奶奶唱五游四记:东游八仙过海,南游观音修行,西游唐僧取经,北游真武修行,中游目廉寻母……”

冬伯说:“好好好,不能偷工减料。”

杨大嗓说:“菩萨面前谁敢作假呢。”说着从徒弟手里接过鼓槌,嘣——嘣——嘣——三下,起鼓进门,立寨安兵,下锁取书,杨大嗓亮亮的嗓子甩了出来,灵堂肃静。

冬伯坐在西厢房的四方桌前想往事。

那年,陈光军的粮子开进青溪,占用了师父在村口的四合天井的大院子,粮食、银圆全部被抄走,师父被抓了“壮丁”,这真是祸从天降!从没出过村庄的师娘把女儿雪香托付给婆婆,用布带背着儿子德昌,斜挂个布褡裢找了很多地方,一直找到那个洪水滔滔的海峡边,没见到师父的影子。师娘哭干了眼泪沿途乞讨回到青溪,守着孩子苦挨着日子。

时代风云翻滚,变幻莫测,师娘家的田地、牲畜犁耙全部充了公,20多抬嫁妆也被清查了,没有了师父的家,如同抽掉了顶梁柱的房子,塌了。

雪香是一个水灵聪秀的女孩子,在村里的祠堂读书的时候,字写得好,书背得快,但只读了两年就回家扯猪草、担柴烧,晚上在昏暗的油灯下,跟师娘做些针线,一心一意保护着德昌这根苗。

德昌有师父一样的英俊聪明,但身子单薄,性情落寞。在村里祠堂读完完小,就可以去乡里读初中了。师娘和雪香赶早赶晚,在公家收拾过的棉花地里捡取剩下的小棉桃,回家一个个砸开积累着棉花,想给德昌缝一床棉被去中学寄宿。

那天,冬伯家煮了嫩玉米棒子,冬伯帮雪香和德昌送几个过来,见德昌正坐在门槛上哭,雪香在旁边哄。冬伯问怎么回事,雪香说,德昌考了第一名,可大队不准德昌读中学。冬伯问师娘哪去了,雪香说去大队找杰支书了。冬伯把玉米棒子交给雪香,蹚着踏水桥上齐脚背的水,向大队部走去。

来到大队部门口,冬伯见一向硬气的师娘竟然跪在杰支书面前。杰支书披着外衣,把搪瓷茶杯往桌上一放,大声训斥道:“你起来,莫搞封建社会跪跪拜拜那一套。我们现在的学校是贫下中农的学校,你家德昌没有资格读。”

杰支书说完,抬眼看到冬伯站在门口,说:“立冬,把你师娘劝回去,明天让德昌在队里上工。”

师娘见杰支书的话说得如此斩钉截铁,擦干眼泪站了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尘,抬腿往外走,冬伯跟着。走到踏水桥边,师娘说:“立冬,沿着这青溪一直往下走,是不是就是湖,就是海了?我想漂过海去,把你师父拽回来。”冬伯说:“师娘,雪香和德昌在家等着您回去吃嫩玉米呢。”

师娘愣了一下,回过神来,蹚过了踏水桥。

(节选自2023年第5期《湘江文艺》罗瑞花的《松柏之翠》)

罗瑞花,中学语文高级教师,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散文学会会员。文章散见于《人民日报》《人民周刊》《湖南文学》《天津文学》《散文百家》《中国校园文学》《中国文化报》《湖南日报》等刊物,出版散文集《衔泥带得落花归》。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罗瑞花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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