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艺术的时代华章

——再叙“湖南省花”在中国戏曲生命史中的方位

王蕴明

（中国剧协原党组副书记）

四年前，在《培根铸魂——湖南省花鼓剧院发展研讨会》上有一个发言，题曰《戏曲喜剧艺术之翘楚——浅叙“湖南省花”在中国戏曲生命史中的方位》。文中对“省花”自上世纪五、六十年以来创演的代表性剧目作了简要回顾，通过对《八品官》《桃花汛》《老表轶事》《喜脉案》《蔡坤山耕田》五部戏的简释，从“塑造当代正面人物形象”“融古典与现代舞歌于一体的演剧样式”“扑捉人物性格自身的喜剧性”“由情境巧合衍生出人物性格喜剧性”四个层面对“省花”的创作经验和美学特色作了疏略的认知。在应邀参加今日盛会之初，觉无话可说了。但在观看了《夫子正传》和《桃花烟雨》这两部新作之后，感到“省花”在艺术创新之路中又迈上了新的境界，激发了我审美思维的再起波澜，形于笔端，就教方家。

此前，我在一篇《化丑为美——喜剧艺术的本质特征》文章中将当今中外喜剧艺术归结为五种类型：讽刺喜剧、幽默喜剧、颂扬喜剧、悲喜剧、荒诞喜剧，并对中国戏曲的美学精神提出了五个向度的期许：时代背景与社会历史的真实性、主体人物的喜剧性、寓庄严于谐趣之中、谐而不谑、地域性。

由此观照“湖南省花”半个多世纪所创演的代表性剧目基本上属于一日幽默喜剧，即如鲁迅所说：幽默是“有情滑稽”，“他的讽刺，是希望他们改善，并非要捺这一群到水底里”。也即是黑格尔所说的“喜剧人物单凭自己而且就在自己身上得解决，从他们的笑声中我们应看到他们富有自信的主体性的胜利。”（《美学》）如《三里湾》《打铜锣》《补锅》《老表轶事》《喜脉案》《蔡坤山耕田》等。二曰颂扬喜剧，即以轻松幽默的形式表现善与美。如《牛喜多坐轿》《八品官》《乡里警察》《桃花汛》《我叫马翠花》等。而这二类剧目都彰现了充实鲜明的中国戏曲五个向度的美学精神。

“湖南省花”新创演的这两部喜剧，可谓是其艺术特色与美学精神的时代强化和提升，是当下中国喜剧艺术的时代华章，为喜剧创作提供了新经验、新范式。

其一，在时代大潮中影视人物喜剧性格的本质特征与内在依据。《夫子正传》中的张夫子，堪称为鲁迅笔下孔乙己的孪生兄弟，但其命运与才情优于孔乙己，是清末民初相当一部分中国知识分子的典型形象。剧中对张夫子人生命运的状述始终在时代与自身双轨相依、跌宕、错位中进行。悬梁刺股、皓首穷经，只为金榜题名，光宗耀祖，这是封建社会大多知识分子的本质特征，张夫子是其中之一。但天公不遂人愿，生不逢时，朝廷废除了科举。不谙耕稼工商的张夫子失却了生计依归。在乡邻的提示下，可开办学堂。但新学堂要教授他所欠缺的新知识，不晓英文是最大难题。教学成效不佳，收不到学费，本就生计堪忧，又来了北洋政府督学大人刁难索贿更是令其进退失据。时来运转，在国（民党）共（产党）合作掀起大革命时代浪中，“打土豪，分田地”的农民革命运动中，张夫子有文化、会写标语受到了乡亲的拥戴，学堂也红火了起来。岂料好景不长，蒋介石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屠杀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为保护参加革命的学生和家属陈大嫂，张夫子被迫忍辱求生。国运不昌，祸事连连，侵华日寇，抡掠烧杀，人民生灵涂炭。面对日寇的淫威残暴，张夫子终于迸发了积压心灵深处的中华民族之魂：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宁肯站着死，不能跪着生！登上了生命的顶峰。在此，我们清晰地看到了张夫子性格发展的轨迹，他是在时代大潮的裹挟中一步步锤炼而成的，这是其外在社会之因。而其内在之因则是自幼为儒学所滋养。儒生多有迂腐一面，但“仁、义、忠、信”，“以人为本”，“仁者爱人”，则是儒学也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之根本。在攸关国家存亡的历史关头，张夫子的性格本质民族大义得到了升华与完成。张夫子这一性格的塑造可谓是对马克思关于“人的本质乃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论断的鲜活实证。在这里，编导有一个顺贴的细节，即是张夫子教学时背后始终立着“至圣先师”的牌位，殉节牺生前还高举着，发挥了人物心灵外化的喻示之功。陈大嫂形象的设置既是陈夫子性格的必要依托，也是剧作地域性机趣性妙得天成。

其二，将时代主题融入人物情感心态与歌舞喜悦中。《桃花烟雨》是以当下苗藏地区人民现实生活为题材的现代戏，主旨是脱贫致富奔小康。当下这类剧目甚多，通常是具体描叙主人公如何带领群众克服种种困难完成某一项能够改变贫穷的工程事项而展现的。该剧则另辟蹊径，别具情貌，呈现出一种美视美听扣人心弦的独异风景。剧情是通过石青峰与龙倪珍、常贵与丽花、阿牛与阿雀三对夫妻、恋人创业过程中的情态展开的。创业脱贫只是背景，看点是在心态、情感的纠葛、跌宕与升华，中心是石青峰与龙倪珍夫妇。石青峰聪明能干技术好，在四川某公司打工收入高，与相夫育子的妻子龙倪珍小日子过得美滋滋。驻村扶贫的隆队长邀他回乡当老板办企业带领村民共同致富。石青峰以不敢，不会当老板相拒。于是隆队长请喝酒，石青峰自忖有量，慨然应饮。这一场边喝、边说、边舞的酒局，喝得酣畅、快意，在酪酊中胆子壮了，境界升了，应允回乡当老板了。然而却遭到了妻子龙倪珍的强烈反时，以丢孩子离婚相要挾。戏就是在夫妻吵架、赌气、折磨、痛苦、相思、相助、嬉虐、复婚等扯不断理还乱的情态轨迹的展示中撩拨着心们的心弦。已届中年的常贵与寡妇丽花、青春靓丽的阿雀与纯厚扑实的阿牛则拓展着广阔的社会面。

全剧始终在歌舞音乐中演进，民族舞、民间舞、花鼓戏传统身段舞步与现实生活的浑然灵动。采茶调、道情调、木马调、四六调等各类花鼓戏的传统腔调与现代音乐相融新颖，悦耳动听。场中充盈着浓浓的人间烟火气，人物性格未拔高，纯扑、天然、鲜明、生动。化苦为乐，在一片歌舞嬉戏的场景中传递着时代心声。正如马克思所说，这是“为了使人类能够愉快地同自己的过去诀别。”

其三，广纳博取、与时俱进、为小人物立传、正剧喜演的艺术范式。据有关史料所云，湖南花鼓戏是清代嘉庆年间（十九世纪初）由迎春祭祀等民间歌舞三小（小丑、旦、生）戏并吸纳湘剧、川剧等剧艺发展逐步走向城市的，所演剧目多以民间劳动生产、男欢女爱、家庭生活为题材，乡土气息浓郁，语言、形体话泼、幽默、诙谐、生动。新中国成立后，在党和政府的关心扶持下，1953年省文工团湖南花鼓戏剧队的成立，标志着花鼓戏由民间戏剧正式置身于现代地方戏曲的行列之中。迄逦七十年来与时俱进，不断地吸纳着现代广博丰盈的艺术营养，构建了湖南花鼓戏独具艺术品格的艺术范式。这一范式的精粹即是为小人物立传和正剧喜演。

为小人物立传，这是一个恒久的艺术主题，也是一个时代主题。一个国家民族，固然应当大力弘扬英雄精神，作为一种民族之魂魄，时代之灯火。但英雄来自民众，高山起于平埌。芸芸众生，黎明百姓乃是民族之根基，精英之母体。为小人物立传尽管在众多戏曲剧种中均有所见，但如“湖南省花”七十年以一贯之，契而不舍，日益精进，硕果丰盈，在全国戏曲剧种中，不是唯一，也是第一。

按照惯常戏剧体裁的范例：悲剧系美的被毁灭，颂扬的是崇高；喜剧是对恶的鞭挞或对缺失的讽谕；悲喜剧是蕴涵着悲、喜双重元素；正剧是展现寻求崇高目标的紧张旅程，多有美善之结局。探索“湖南省花”创演的代表性剧目，不论是《牛多喜坐轿》《八品官》《乡里警察》《桃花汛》《我叫马翠花》，还是新作《夫子正传》《桃花烟雨》，就体裁而言应系正剧，但艺术样态却为喜剧，这是对正剧与喜剧艺术的一种丰富与发展，确立了喜剧艺术的一种新范式，以喜剧的形式展现正剧的内蕴，表达的是一种人性之美、百姓之情，张扬的是一种善良、真诚、坦荡、爽朗、正义、进取、友爱的民间烟火气和时代精神。人们在轻松愉悦的审美过程中，受到了情感与心灵的淘洗，能不喜而爱之，鼓而呼之，乐而广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