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百名作家、百座湘村,无数湘人、万般湘味。他们的笔下,有山野之趣,有儿时回忆,有湘村的往昔和今生……即日起,红网文艺频道联合湖南省作协,推出“文化中国行之文学里的湘村”系列报道,带你探访、游历美丽乡村。
剧透足田村
文/王琼华
正月初九,足田村演祁剧《十五贯》。
看过预告,晚上八点锣鼓铙拨即响。还在下午六点半钟,我就赶到足田村。它离汝城县城不远,属于土桥镇的一个村子。足田,早已成功打造成了一个文化氛围浓厚,田园风情独特,可采瓜果、赏花卉、观亭台、听祁剧、看新貌的乡村特色旅游示范村。这其中,来足田听祁剧是我的最爱。我拣脚来得这么早,无非想挑个好座位。
结果,我连演戏的礼堂都没进去。
刚好遇到足田村支书陈忠粮。按照他的说法,我算得上一个“嘉宾”。他却无能为力让我享受“嘉宾”的待遇。并非他“口是心非”。他说:“里头连你站脚的地方都没有。”这晚,礼堂早早挤了几百上千名的观众。礼堂外站着没进场的人,密密麻麻,怕是有一两万人。陈忠粮解释道:“我们有过判断,来看戏的人会不少。昨晚特意弄了一场带妆彩排,演给本村村民看,并宣布一条规矩,第二天晚上公演,本村村民一律不许进入礼堂。所有座位留给外地观众。还真没一个村民在今晚进入礼堂看戏。哪怕有两个村民昨晚没看到彩排,想进去站在最后一排看上一会,也没允许。但真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人涌到足田看戏。”
“谁让你足田村祁剧名声大?”
我这般说,没半点夸张成分。哪怕来自长沙的自媒体达人陈旖女士也是开心地说道:“足田祁剧很不错,挺好看的,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我今天还直播了,好评如潮。名不虚传!”有口碑来自一缘故:足田村祁剧,足田村人唱。用不了谁去验证。足田村祁剧约定俗成:非足田村人不得参与祁剧演出。“哪怕打杂,也轮不到你!”跟我说这话的是陈小平。他解释,这样做无非要保持足田祁剧足田味。1965年出生的这位足田男子,不像种田人,长得高挑,透着一股儒者风骨。第一次遇见陈小平时,我跟他开玩笑:“你还真像个祁剧团长。”陈小平便是足田村祁剧团现任团长。他能编能导,但最拿手的还是打鼓。足田人称:小平打鼓胜过戏。
之前喝着茶,他跟我聊过足田祁剧的前世今生。
祁剧,旧称祁阳班子,民国年间称“祁阳戏”。新中国成立后,定名“祁剧”,并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史料记载,祁阳班子(祁剧)流入汝城。始初,大多应景大户人家喜宴或宗族祠堂竣工礼典之中。随着当地乡绅养起祁阳班子,祁腔祁调便从城镇传入乡村。这时,足田人便喜欢上了高亢激越的祁剧。几个感兴趣的村人凑到一起,学唱祁剧腔调,自娱自乐,竟然吸来更多的村人参与。渐渐,成了足田一种习俗。后来,村人也据喜好编戏,自导自演。清末民初,足田人逢年过节,即会自己搭戏班子,唱上几日。甚至,时不时受邀到邻村和城里演出。“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稍不留神,祁剧在足田村生根了。
陈小平说:“足田能正儿八经有一个祁剧团,搭帮陈毓霖,搭帮陈听凤。他俩,哪怕缺一个,恐怕这祁剧团就创办不了。”
陈毓霖,也称陈又林。足田村一个砖工,颇有名气,称他盖的房子能兴家旺财。过了三几年,他改学木匠,专打嫁妆。他脑子好用,心灵手巧,又懂揣摩主家心思,总能让主家喜出望外,应了“一个木匠半个先生”的古话。木匠“十八般武艺”,绳墨吊线,量尺测距,锯切割,刨推平,凿孔开槽,油漆粉饰,他都能玩得转。一堆板材粗料,经他花上三五天工夫,就能打成站稳立直的木制成品。嫁妆又是随打现抬,哪怕整天整夜干活,陈毓霖也没耽误过主家的好事。村人即称:“你陈师傅做木匠,这辈子要把自己做成‘金菩萨’!”言下之意,凭这木匠手艺,陈毓霖要发大财。没想到,他被县祁剧团招了进去。抑或看中他的手艺,帮团里做些道具。结果,他不仅悟透了祁剧套路,还成了可编可导可教的一个“奇人”。更“奇”是他即便被人视为“通才”,却不敢上舞台。他说:“往台上一站,两腿就发抖。”在县祁剧团,他是该有锦绣前程。但遇到大大的意外,上世纪60年代初,县祁剧团突遭解散。陈毓霖仰头一叹,解“甲”归田了。
陈毓霖,注定是一个充满戏剧性色彩的角色。
一听陈毓霖回了足田,有一个人当天找上门见他。
这人便是陈听凤。时任足田村大队大队长,后改做支书。他一见陈毓霖,挂满一脸笑地说:“你回来好哇,我陈听凤想组建足田祁剧团的念头就能落地。”陈听凤是一个百里挑一的劳力,那时年年会下广东割早禾。主家对他又爱又恼,他干活有力气,却也是一个饭量大的“奇葩”。陈听凤有一次几分无奈地说:“感冒冇胃口,这顿饭只吃了七碗。”后来他去木场拉锯,干活时连短裤也脱掉,一口气可拉上大半天锯,还不喝半口水。正是他能吃苦,才当上了大队干部。他也喜好祁剧,一做大队长,便有了村里建个祁剧团的想法。
陈听凤与陈毓霖,一拍即合。
很快,一个由二十几个人组成的足田祁剧团正式成立了。团长由陈听凤自己担任。
陈小平说:“当年第一个演出的剧目,跟今年复排祁剧挑的第一个剧目是一样的,都是《十五贯》。1977年剧团恢复时,排的第一个剧也是《十五贯》。”
——这叫戏缘吧。
陈小平跟陈听凤一样,也当过兵。在部队里,俩人都是文艺积极分子。陈小平说:“我在揭阳当炮兵。团长、营长他们看重我的文艺天赋,常让我组织文艺节目排练、演出。”退伍后,陈小平被陈听凤招进了村祁剧团,开头是拉京胡。
陈小平等人这般“天赋”,追根溯源,与足田人文底蕴有关系。仅瞧仲才公祠一眼,或者围着两座朝门逛半圈,就会让人觉得足田村这几处地标有古意,更散发着文化气息。
挑这地方发家,得佩服足田陈氏始祖陈仲才的父亲——陈泰七郎的眼光。一日,陈泰七郎携其长子仲才、次子仲动外出采药,行至尖岗岭脚一开阔处时,见这里三面环山,药草丰茂成片,怦然心动,即让两子买下这一带的岭山,迁居落户之后,开荒辟田。那时,起了一个村名,叫“药田”。元朝末年,陈仲才在“药田”继续耕耘,其弟陈仲动则迁离了“药田”。据记载,陈仲才少年大志,赈贫恤孤,弗遗余力。遇有义举,则毅然独任,从不推逶。洪武二十八年,陈仲才还冒死上谏,让明皇发兵剿匪。盗匪被灭,邑界以宁。邑人皆称陈仲才功劳甚巨,并在关帝庙为其铭碑刻传。足田发轫之时就非俗景。待看到“药田”周围翠竹葱葱时,陈仲才格外喜欢这种情调,便将村名改称“竹田”。明成化年间,这村子已是富甲一方,为映“足食丰衣,田畴锦绣”之实,时人逐将“竹田”改名为“足田”,沿用至今。有意思的是“竹”“药”与“足”三字同音,皆被村人念成“zhu”。之后,足田人又积蓄了不少传说和内涵。这里不仅有柳溪岩、仙殿遗址自然与人文景点,还能遇见红军泉和红军墓,可听到村人红军鱼水情那些温謦故事,甚至抗战时期,这里修过一座规模不小的飞机场,村人也在其中出工出力。
当然,村人们最为乐道的仍是祁剧。
“要说演《十五贯》中的娄阿鼠,怕是没人演得过陈爱平。”
听到我复述一遍村人说的话,陈爱平很憨厚地一笑。他跟我见面时,第一句话是说:“我藏了一本你写的小说,《透明的初恋》。”我吃惊了。它是我出版的第一本小说集。三十多年的今日,竟然还有一个老村支书能拿出这本书,并且见面就知道是我写的。原来,陈爱平也是一个藏书人。我突然想起,这本书与足田还有渊源。那时,少年的我在县委办做秘书,业余写点小说,正是一位县领导鼓励和帮助下,才有了这本集子。这位县领导叫陈海伦,足田人,也是足田祁剧团第一批演员中的成员。陈海伦当时还是一位最讨陈听凤、陈毓霖喜欢的演员。陈海伦早己退休,多年前又从市区回到汝城居住,除了时常与祁剧团进行互动,还创办京剧票友社,做了一个地道的乡绅。呵,有些日子没听他唱上几段。
陈爱平也做过足田村支书,同样兼任祁剧团长。
在村人眼中,他扮演的娄阿鼠,最传神是嘴角噏动,透着娄阿鼠那股狡诈。他说了一件趣事:“我第一次看戏,便是《十五贯》。那年正月,我随母亲走亲戚。十三那日,突然听到村里要演戏。我年纪小嘛,当时还真不知道什么叫演戏。看到父亲演娄阿鼠,是个坏透了的家伙,我和姐姐妹妹都不理他。父亲倒是蛮高兴,说连亲生崽女都恨的娄阿鼠,证明他演好了。”
多年后自己也演娄阿鼠,这让陈爱平想不到。该是太入戏的缘故,“娄阿鼠”成了他的昵称。村人调侃:“龙生龙,凤生凤,娄阿鼠生了个娄阿鼠!”
那年陈听凤去世时,已经成为一名精湛老戏骨的陈毓霖暗吁几声,才跟陈爱平说了一句话:“你老子办的祁剧团,要是在你手上倒了,我们找你算帐。”
有一次聊及这事时,我才晓得陈爱平是陈听凤的儿子。己经担任村支书的陈爱平也接过了祁剧摊子,压力很大。一连好几天,他站在装戏衣的大笼箱前发呆。我见过那只木制的大笼箱,正面标有“1962年”字样,是当年创办祁剧团留下的旧物。但陈爱平面对着一个太实际了的困难,复排祁剧,需要添置一些新戏衣,却拿不出买戏衣的八百块钱。这时,村人响应起来,每户人家筹五斤谷子,凑足了这笔钱。陈爱平说:“八百块钱一拿到手,我心里彻底明白了,这祁剧垮不了。村人有这信念。”
后来,他同样是与陈毓霖携手,排演了整出的《生死牌》。这年是2001年,一直演到2006年。村里因此被原湖南省文化厅授予了“百家业余农村剧团”荣誉称号。这几十年来,剧团相继演出过《对金钗》《三娘教子》《奇缘》《绣鞋记》和《唐知县审诰命》等剧目。
每一场戏,都成了足田人的文化记忆。
陈爱平记忆最深刻的,则是演员练基本功时,好些村人都脱了几层皮。他介绍:“就说数板吧,它是祁剧高腔的精华。演员唱功好坏、有无韵味,体现在数板上。没办法,这又不是天生的。演员们只得台上台下练,家里家外练。猪舍里、厨房间、菜院中,唱腔一拨一拨响起。有段日子,整个村子都听到在唱祁剧。有个村人上山割茅也哼,把指头割伤了,但还得练。就说这次演《十五贯》,他们都能适时调整演唱节奏的快慢、强弱以表现不同的情感色彩,差不多专业水平了。有一个演员曾跨越花旦、泼辣旦、青衣三个行当,人物心理、动作和唱念音色全都不同,却能一一悉心领悟其精妙之处,力求到了每个细节上精益求精。我们足田的祁剧,犹如拰墨一样,着唱上去,似磨墨易浓而不干生涩,触碰其声色犹如荡笔提锋,而不损毫分的音色。”这番话说得真地道。足田村人演祁剧,惟妙惟肖,即便知道他们苦练而成,仍让我有一感觉,该是天赋使然。甚至那些乐师手上无谱。他们纯粹凭熟记硬背。陈爱平却说:“记在心间,继而由心而发,入戏更易,还会把乐师的感情带进戏里。但村人大多没念几页书,写个名字也歪到天边去了,能把谱装到脑壳里,还真费了八辈子的神呐。”其实看过足田几场祁剧,我发现这支乐队吹拉弹奏水平非同一般,甚至比舞台上的精彩表演更有观赏性。吹唢呐的,一吹起来就摇头晃脑,有时像吹集结号,带动大锣大鼓、大钹紧随其后,把个舞台都要掀翻了。至于那些吹笛子的,拉祁胡、板胡、月琴、三弦的,如同一个个小家碧玉,配合得十分默契,散而不乱,大珠小珠落玉盘,自始至终融入在剧情里,与高亢激昂的音乐,相辅相成、又相得益彰。
在闲聊时,我发现陈爱平的眼晴特别有神。他说:“祁剧特别注重眼功,眼神表情有多种多样,表现惊、急用斗眼,表现愤怒威慑用瞪眼,表现气恼用睁眼,表现思虑用滚眼,表现人之将死用阴眼等等,眼神就是所扮角色这时候的灵魂。”介绍中,陈爱平一一作了一番表演。我好奇,陈爱平这般眼神不会天生的吧。他脱口即答:“麻雀帮了忙。”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他只要发现有鸟群在空中飞翔,便当即一眼盯去。晚上呆到家里怎么办呢?他也找到一个方法,点一支香,眼睛随着香头由慢渐快转动的方式进行练习。日复一日,他才拥有一双充满灵气、独具舞台魅力的双眼。他嗓子也特别好。“唱得受人听,也不是天生的!”问其怎么练唱功的,他轻描淡写地,“往事了,还提它啥呢?”
陈小平同样赞叹村人的付出。他说:“村人,靠劳动靠生产吃饭,还愿花那么大精力排戏,争先恐后参加祁剧排练。每次组队,我将从报名者中挑选几十名村人凑到一块开会,叫‘过三关’。第一关,问愿不愿演。第二关,派角色,喜欢的不喜欢的,都得接。第三关,愿不愿义务承担这份活。谁都要一关一关过,点了头,中途不得找演不好的借口退出。我曾说,哪怕当个木雕的菩萨,你也得上舞台去。今年春节前排《十五贯》,组队后约定:超过晚八点到排练场的,罚款。大伙同意这玩法。罚到钱,吃夜宵。晚上一排都是到深更半夜,有时排到早上四点多钟,半夜里要填饱一下肚子。村集体不可能拿钱吃夜宵。我还宣布,没人迟到,拿不到罚款,当晚吃夜宵的钱我出。哪会有几个人迟到呢?迟到一次,怕是脸红了。有个后生在县城开店,晚上生意特好。但他报名参加排戏后,每天傍晚把店门一关,骑上摩托便赶回村里。连这个小老板都没迟到过一次。”这时,我不由笑道:“这吃夜宵的钱,你要掏个不停呵,”陈小平摇摇头,解释道:“我也没掏两回钱,大多有人会偷偷订夜宵,也有人直接塞钱给我。他们不愿我这个导演出钱。一旦爱上了戏,钱就不重要了。一个女演员说过这话。”
“丢下锄头便拉琴,披上长衣就唱戏。”陈爱平嘴上的一句顺口溜,是道出了足田人痴迷祁剧的万千景象。我看过一份资料,这些年足田共有两百多名村人参与了祁剧排演。这时,足田被传统戏剧研究专家称为是一处祁剧的动态传承基地,为祁剧的创新和发展成功打造了一种足田版的民间模式。2008年,祁剧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于是乎,足田人参与祁剧活动的积极性空前高涨。尽是有缘人,尽是有缘事。县里作协主席陈小会,地道的足田人。他跟我说过,足田人唱祁剧,打破村里陈姓不通婚的传统。我特意跟陈爱平求证。陈爱平说:“乡间的传统习俗,是有很强的约束力。在唱戏中,村里却要担心留不住被师父调教好的女子。长者这时有了个算是石破天惊的念头,不如让有唱戏天赋的女子嫁在村里。另一方面,青年男女一块排戏唱戏,天长日久,也会有心动的。于是,啥事都解决好了。陈秋华,一位很不错的女演员,怕她外嫁,我父亲有意将我和她经常扯到一块。后来,我俩就结了婚。我大姐,陈春艳,唱小生是头牌,为了留她,也嫁在足田。我二姐陈小艳,演小姐,又演小生,同样嫁村里。二姐夫当时做村里团支书,演小生,与我二姐配戏时,你喜欢了我、我喜欢了你。足田祁剧能一直传承,还真跟女子留村有关系。娶回来的媳妇,也有不少人登台唱戏了。眼前在足田,唱祁剧的后生,不怕娶不到好妹子;唱祁剧的妹子,不怕嫁不到好后生。足田很多人家嫁女都不收彩礼。好些传统习俗悄悄变了,变得让村人轻松,让村人开心。演剧唱戏,移风易俗。”
祁剧还能带来这般惊喜?!
如此之说,儒雅悦耳,让人听得心旌荡漾,穿街入巷,逐屋找寻。
足田祁剧历久不衰,近几十年更是好戏连台,另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村组干部和新发展的党员,必须无条件参与祁剧活动。这不成文的规矩,没人去考究怎么来的,反正早已约定俗成了。陈忠粮跟我说:“我是个新支书,真算没一枚文艺细胞,但这次仍演了一个配角。有生以来,我第一次登台。”陈志鹏担任过村秘书。他称,当时自己一不会唱歌,二不会跳舞,便挑了学敲小铙拨。他没想到,敲好小铙拨也那么难。但他没放弃,一连敲碎了五个小铙拨,才算学会了。现任村秘书陈文见学敲小锣,小锣也被他敲坏了好几只。六组组长陈永青,流了无数身汗,才算掌握了敲大锣的技巧。
言及这事,陈忠粮说:“干部党员一带头,村人也就上了信心,这台戏才唱得成。”其实,陈忠粮这个体会不仅仅来自排演一场祁剧。他带头出资创办的祥兴钢化玻璃厂,为村子解决40多个就业岗位的同时,这位年轻村支书的凝聚力,他的号召力,一一抬升了。以身示范,万事皆成。同时,陈忠粮也真是看到了祁剧的魅力,宛如一江南女子,偶一回眸,倾倒众生,故特别看重祁剧这个村里文化生活中的金字招牌。所以,他这时有了新念头:“我这个书记,哪怕在祁剧舞台上也不能满足当个配角。”一个村支书找准了位置,一村之幸;一个村支书的审美观,一个村子的品位。这当然让陈小平暗暗喝彩。陈小平跟我嘀咕过:“唱祁剧,我是导演。但让祁剧怎么生存,如让整个村里怎么发展一样,这个导演是陈忠粮。村支书才是总导演,才配做了第一主角!”
在我眼里,陈忠粮同时是一个很称职的“编剧”。
在秋节气爽的季节里,一众陌生客突然来到足田村。在陈忠粮等村主干和村里能人陪同下,他们到处看看,时而指指点点,时而说个不停,还找村人连开多场座谈会。原来他们是陈忠粮请来的一些专家,通过实地考察,立足“生产发展、稳定就业、生活宽裕、乡风文明、村容整洁、管理民主”的目标,为足田编制多规合一的村庄发展规划。专家组长很敬佩地称,陈忠粮贡献了不少“金点子”。陈忠粮则欢喜而说,拿到这个“剧本”,我们晓得了如何因地制宜消化新时代“枫桥经验”,在持续推进自治、法治、德治“三治融合”的社会治理模式中,不仅有了红白理事会、农村人居环境整治协会(建房理事会)、道德评议会(好人协会),还成立了乡贤联谊会和平安创建协会,同时适时启动一批基础设施建设、人居环境整治、人文景观建设等项目,做好空心村改造与美丽乡村建设、现代农业产业发展、新型工业、祁剧文化相结合的这篇大文章。陈忠粮说:“我就是一个想法,广泛动员组织村人参与乡村治理,全力打造共建共治共享的美丽足田,让足田成为一个好过日子、过好日子的地方。”
他说话,算数!
这是村人的一个评价。
隐秀田园堪沐月,四时风景尽芳华。来访足田的游客或祁剧爱好者,己经发现村里这些年变化越来越大。在古祠、古朝门四周,更是有了错落有致的现代民居、宽阔平坦的村路巷道、崭新规范的服务中心、卫生室、养老之家等便民设施和颇见祁剧元素的文化广场。陈忠粮介绍道:“如果不将空心村改造,这些美好蓝图也只能挂在墙上。足田是个295户群居一起的村子,屋场中曾经夹着危旧房屋、猪舍茅厕,甚至有断垣残壁。在空心村改造项目的落地过程中,一切还算顺利。”这话说得轻松,但在把好事办好上,陈忠粮还是开动了许多脑筋,也付出了艰辛的努力。他当时见一村人思想不通,咬咬牙,用自己规划区外130平方米的上好水泥房子,把四组一重点户规划区域内110平方米的老旧房子置换过来拆掉,拔掉主要“钉子”。小戏台,服从“大戏台”,也要服务“大戏台”。能掏出这句肺腑之言的陈小平,马上就组织祁剧团成员开会,让骨干主动承揽做亲友思想工作的任务,与村组干部党员一块联手,通过数百次上门攻克了30多户“钉子户”。祁剧演员还自编自唱,上门入户,宣讲政策。最后拆除旧房168户840间,2.3万平方米,新建住房80栋1.2万平方米。很快,足田村容村貌焕然一新。整治村里环境卫生时,祁剧团又自编自排自演新戏《变》,倡导文明新风。有村人看完《变》这场新戏后,当晚就把家门口堆积多年的杂物搬走了。
看戏,看出了新境界。
我能这般感慨,因为还听到几件事。戏迷陈军良在新农村建设中,主动为村里绿化树木修剪、施肥。在历年村公益乐捐中,他一次不漏地榜上有名。这次,他又捐款5300元用于村爱心教育助学。陈满星逢戏必看,说村里每场祁剧都让他看得很过瘾。在义务植树活动中,他无偿提供优质桂花树苗。防汛期间,村人范新华发现村边排水主水渠之一水草淤泥堆积,危及安全。他当即淌水钻进涵洞清理水草等堵塞物,经过两个多小时艰苦努力,才将主排水沟水草淤泥及堵塞物清理完毕,让水沟得以恢复畅通。村里说要给他奖励,但他说:“演员天天排戏,从不拿一分钱报酬。我做一回好事,哪还能要荣誉、要奖金?”有了排演与观看祁剧的缘故,村人之间交流和理解也越来越多,其乐融融,两个十几年没搭过腔的村人又说上话了。在这地方,祁剧就是声音,祁剧就是音乐,祁剧就是语言。有村人说:“唱戏,看戏,不就是要晓得一个好丑吗?”如此,村里好人好事时常被祁剧团搬上舞台。
炊烟四起,晚霞灿然。
足田祁剧之所以鲜美,也是它能主动随着社会发展的步子走。时代赋予了足田祁剧新活力。
陈小平介绍说:“正是看到祁剧在新农村建设中很有感召力,村里便组织力量收集整理足田祁剧历史文化渊源、传承发展史料,又拿钱进行实景布置,建成了足田祁剧文化长廊、祁剧排练室、祁剧展示室、祁剧化妆室等场所。村人对这些事都举双手赞成。因为村人早已发现,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生产,已经不能缺了祁剧。”有了祁剧团积极参与宣传,村里很顺利地创办了土地股份合作社,悉数流转,集中管理,整体打包分包,多形式建起“土地银行”,村民以土地、资金和劳务折股参社。同时,村里创建了生姜、西瓜、水稻种植规模农业基地。全村仅每天100元薪酬的务工达到了3000多个,辅以流转金和入社分红持续提升了群众家庭收入,村集体更是有了喜人的积累。同时,以振兴和传承祁剧文化为契机,推动精神文明建设融入到村里发展的方方面面,打造出了一个“百姓富”“生活美”“民风淳”“颜值高”的新足田。一外地老板承建足田建房工程,他说:“这地方风气真好。工程用的机械设备、材料,露天放到村里任何一角落,没人看守,也很安全。连一块砖都没丢过!”省、市、区相继授予足田“无矛盾纠纷先进村”的称号,含金量足足的。春意融融处处新,山明水丽草茵茵。如今,足田村又被评为市级美丽乡村示范村、和谐社区示范单位和省级先进基层群众性自治组织、和谐社区示范单位、乡村治理示范村。祁剧团的事迹以及它所带来的足田祁剧效应,更是被央视等主流媒体持续报道。一位媒体人在直播祁剧演出时情不自禁地说道:“祁剧营造了田足的乡村文明氛围,乡村文明又振兴了祁剧这个传统文化项目,相得益彰,让足田村人有了满满的获得感、幸福感!”而这时村里的祁剧舞台上,正在加演一个小节目。一位演员自编自唱戏谣,礼赞道:“党的阳光沐家园,足田旧貌换新颜;大步流星奔向前,小康生活甜甜甜……”
寻芳揽美言难尽,盛请相亲同纵情。
再说正月初九这天晚上的演出,确实有非常多的人没进礼堂看戏,但谁都没有情绪,反而有了一种收获满满的感觉,因为他们受到村人热情接待,纷纷被请进家里做客,又是糖果,又是糍粑和甜酒。欢声笑语,难忘今宵。第二天在足田村口,广东摄影师谢锦树先生大早就在端着相机咔嚓咔嚓拍个不停。他很兴奋地跟我说道:“我专程开车来足田拍祁剧的,本来打算戏一演完就离开汝城。结果到了足田,觉得这地方值得欣赏的不仅仅是舞台上的祁剧,晚上也就住在这里。今晨一逛,我完完全全迷上了这村子,准备再在民宿里住几天。看到这么一幅美丽新农村的画卷,祁剧唱腔又在我耳边响边。足田,村人们共同打造而成的一座看得见美景、望得见幸福、留得住乡愁的大舞台。它是中国农村该有的模样!”
传佳韵、畅祥音,古谱新声入民心。
我蓦然明白,把台上的好戏演到台下来,这才叫文化赋能。乡村振兴,文化是灵魂,也是财富。“这么近、那么美,可观景、能听戏,寻乡愁、品乡味,足田打卡享惬意”,成为汝城乃至湘粤赣交界地区的乡村旅游新时尚。与此同时,足田祁剧迎来了又一个生机勃勃的春天,流淌着村人们喜欢的生活底色。而这时看到村里祁剧团热闹而又紧张排练宣讲“千村示范、万村整治”工作的新节目,我跟陈忠粮约定,一定会常来足田看看。因为在乡村全面振兴的进程中,足田村紧锣密鼓,正上演一场繁花似锦、风和日丽的新戏大戏!
(文中图片皆为作者提供)
王琼华,曾用笔名王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湖南省美术家协会会员,湖南省电影评论协会副主席,中国微型小说学会理事。郴州市文联名誉主席。郴州市作家协会主席。曾任郴州市文联党组书记、主席,湖南省寓言童话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文联第十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湖南省文艺人才扶持“三百工程”文艺家。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得主。1980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发表于《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湖南文学》《天津文学》《花山》《湘江文艺》《芒种》《青春》《湖南日报》《羊城晚报》等报刊,已公开出版长篇小说、小说集、散文集《官场密语(三部曲)》《致命细节》《还我风骚》《官方女人》《天宫迷城(三部曲)》《咣当》《大印象》《心事》《透明的初恋》《东江湖传》《郴州最美风景》等31部。
来源:红网
作者:王琼华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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