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书(短篇小说)
文/韩东
她认为和老陈只是普通朋友,甚至连普通朋友都谈不上,只是熟人,互相认识。当然了,比起熟人来还是要近一点,她会去老陈家里借书。总之她和老陈的关系有些特殊,但特殊不意味着亲密。除了借书、还书,他们之间就没有什么了。
借书,自然得还书,也可以还了不再借,可老陈的热情实在难以招架。每次他都会从书墙(像墙壁一样的书架)上抽出一本本的书,堆放在她跟前,就摞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小茶几的高度只到她膝盖,那些书一路码放上来能齐到她胸口,就像是一根摇摇欲坠的“书柱”,她需要用一只手按住最上面那本书的封面,使劲下压书柱才不至于坍塌。老陈爬上爬下,登上专门用作取书的金属梯子,爬到最上面,头顶天花板,还得偏过一侧脸。她仰面而望,老陈变小了,就像一只吸附在吊顶上的壁虎。
老陈终于下得天梯,一面用手抚摩着那封皮皴裂脆弱不堪的珍本。他噘起嘴那么一吹,久远时代的灰尘扬起。有一次她没有及时闭上眼睛,眼睛被灰尘微粒眯住了,不禁流下了眼泪。老陈认为她受到了感动,说道:“没事没事,我经常这样,一个人无聊也会爬上去看看的……”她说:“您误会了,我是被灰眯了眼睛。”
老陈换下她,扶住书柱,她腾出手来去揉眼睛,完全无济于事,于是她打开随身携带的女士用包,从里面取出眼药水滴眼睛,仍然作用不大。老陈说:“你来扶书。”她机械照办。老陈伸过头,再次噘起嘴,但不是去吹书的,而是要吹掉她眼睛里的灰。这一动作或者动势不免暧昧,也可以理解成老陈要和她接吻,她当然本能而坚定地后撤了。书柱轰然倒塌,老陈吃了一惊,将她放在一边连忙弯腰去地板上捡书了。“没事没事,我来我来。”他说。
也是由于这一惊吓,她的眼睛突然不再眯了。目光炯炯,泪光盈盈,看着老陈趴在地板上捡书。
这样的情况下你说她能不再借一本书吗?必须借一本,无论是哪一本,才能对得起老陈的热情,也才可以制止他进一步的盲动。
他们交谈的内容仅限于书,甚至只聊书的简介和作者简介,就是印在书封和腰封上的那些。不出这个范围。除了从老陈那儿借的第一本书,她认真读的也就是这些。如果不是为了还书时老陈会聊起,连这些她都不会读。是的,一开始向老陈借书只是一个借口,她的确是抱有希望的,但第一次之后,她就知道没有发展的可能了,老陈不是她的菜。于是借书就成了唯一的事,从借口发展(这件事倒有发展)成了目的。她这头就是这么想的,至于老陈是怎么想的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借书不能不还书,而还书,由于老陈的坚持她又必须再借一本,这件事简直没完没了。她控制不了向老陈借书,但可以控制借了不读。本来她就不是一个读书的人,不喜欢读书(除了我的书),接触老陈之后甚至开始厌恶书。简介之类的她都是在还书的当天临时读的,如约来到老陈家楼下,打开她的小坤包,拿出那本要还的书匆匆一翻,到了楼上现学现卖,和老陈交流一把。还没有离开老陈家,她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有一次她比老陈先到,站在老陈家的单元门口借着昏暗的路灯翻书,恰在此时老陈赶回来了。他一面锁电动车,一面为他远远看见的一幕而大发感慨:“我还以为是谁呢,看书看得那么认真,书捧得那么高,人站得那么直,这灯光,这倩影,这年头……”
她没有说自己是临时抱佛脚,在读内容提要,只是责怪老陈不守时,害得人家在下面苦等,就像她已经爬上楼去敲过门了,人不在她又下来了。老陈说路上遇见车祸,道路拥堵,这一情况是他没有料到的。每次和她见面他都预留了提前量,在她光临之前半小时到家,看来他的提前量预留得还不够,以后需要提前一小时。实际上她在老陈家楼下刚站下,不足一分钟,老陈就快马加鞭地赶到了。
那天她没法聊书,因为老陈来得太急,内容简介读得不全,作者简介她完全没读,于是只好听老陈一个人高谈阔论。由于事不关己或身处局外,她的头脑特别清醒。她发现,老陈聊的也就是内容简介和作者简介,不出这个范围,这不免令她疑惑:这本书一直都在自己手上,他是如何获悉这些的呢?突然她灵光一现,想了起来,每回从老陈这儿借书,确定了是某一本,他总会拿起书来,前前后后翻阅一把,就像有多么舍不得那本书似的。前后有两三分钟。他肯定是在那个时间段里读了简介之类。可她借书到还书之间平均得有一个月,这么长时间老陈竟然记得住,可见此人的记忆力之好。当然也有可能是借完书老陈送她下楼,返回家里立刻做了笔记,进行了默写。她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这老陈无论是记忆力还是其他方面和自己相比也就是半斤八两,高也高不到哪里去……
只是在一件事上她拗不过老陈,就是自己明明不爱读书,每次都还是要借一本。除了老陈的热情、自己的不好意思,可能就是习惯吧。隔三岔五去老陈家还书、借书已经成了习惯。平均一个月她要来老陈家一趟,最长也有隔了两个月以上的,最短的也有一周两次。之所以频率和节奏不那么稳定,在她是故意如此,这个故意的意思就是要打破习惯。她无法打破去老陈那儿借书、还书的习惯,但至少在频次上不要形成规律。
“除了借书、聊书,我们之间真的没有什么。”她对我说,“说个不像话的话,我们连手都没有牵过。”
“嗯(上声)。”我质疑道。
是我介绍他俩认识的。介绍他们认识的那天,老陈伸过一只又胖又白就像戴了白手套的手,分明捏住了她那鸟翅一样小巧的手,怎么能说没有牵过手呢?“也就是那次,当着大家的面,”她说,想了起来,“那也是他主动的,而且,他还戴了手套。”
这我就拿不准了,也许那天老陈真的戴了手套,而不是裸手像手套。有事无事戴着手套在老陈也不足为奇,还有人说他在家里也穿着雨衣呢。
“除了那一次,我们就没有任何身体接触了。”她说,“而且,隔着一副手套也不能算是真正的身体接触。”
他们岂止没有肌肤方面的接触,老陈家里的一切她都没有碰过。老陈家的沙发、椅子她没有坐过,因为每次她都需要站直了扶着那书柱,老陈家的水她也没有喝过一口。老陈倒是会为她倒一杯水,普通的凉白开或者瓶装水,盛在晶莹透亮的玻璃杯里,就放在书架上的某一层固定的地方(每次都放在那里),有时她也口渴难耐,但就是没有过去端杯子。也不是怕老陈下药、迷奸自己——这些方面她绝对信任老陈,而是习惯成自然,第一次没有喝老陈的水,以后就不好再喝了。和老陈这个肉身,她也始终保持一米左右的距离。不喝老陈的水,不吃老陈的饭,不睡老陈的床(老陈的床她都没见过,压根儿没进过他的卧室),和老陈或者属于老陈的事物的唯一接触就是老陈家的地板了,但每次进门她都是不换鞋的。第一次是老陈客气,说:“你就不用换鞋了。”这以后老陈再没有客气过,她也就听其自然了。老陈倒是回家就脱鞋,也不会穿上另一双鞋,光着一双大脚在地板上咚咚咚地走,自然他是穿着袜子的。“这人倒也讲卫生,脚上一点异味都没有,”她说,“肯定每天都会换袜子。”
一个光脚穿袜子,一个没有脱鞋子,好在老陈家的客厅十分宽大,即使书架高耸,留下的空间也像是宜家仓库,而且更像仓库了(装书的仓库)。她的意思是,自己的鞋印和老陈的足迹绝对是不会重叠的,她会异常小心地不走老陈走过的路线,而做到这一点其实并不困难,因为进门后她走上几步就到了茶几前面,然后就站在那儿不动了。她的轨迹非常固定,线路既短又直,她径直来到小茶几前,出门时从那里径直去到门口。没错,她没有提及老陈的书,真正与之接触的还是老陈的藏书。老陈抚摩再三,她郑重接过,然后放入随身携带的小包里。那只包包足够小,或者说不大不小,仅仅可以放进一本厚点的书或薄一点的两本书,包口合上后从外面看不至于走形。作为爱美的女性她自然有不少类似的包,背到老陈家的这只是特意挑选的,同样为了减少“接触面”。
以上便是她和老陈的接触史。“那么,上下楼梯你还是无法避开老陈的鞋印。”我故意挑刺说。
“是的,”她的回答很沉着,似乎早有准备,“楼梯不属于他的私人空间,都不算在得房面积里,是公摊部分。千人踩万人踏,避不开他的鞋印也避不开他邻居的鞋印,我总不能飞到他家里去吧?我又不是一只鸟!”
想起她那鸟翅一般小巧的手,我不禁笑了:“据我所知,老陈住的是高层,有电梯的,你们为什么不乘电梯?”
她愣了一下,随后说道:“电梯上来最快也要两分钟,站在那儿等多尴尬呀。他说,我们还是走楼梯吧,我心想走就走,谁怕谁啊,然后我们就走楼梯了。”
同样是习惯成自然,因为第一次他们走了楼梯,以后就走楼梯了。也就是说,他们交往的格局从第一次就固定下来了,以后再也没有变化过。走楼梯没有变过,不喝水没有变过(老陈照倒水不误,也没变过),还书、借书没有变过……
关于两人的交往,老陈的说法却截然不同。“我们那就是谈恋爱,而且是热恋,”他在电话那头说,“我和她的关系确确实实就是男女朋友的关系,对象关系!”
他说:“只不过我们的方式和现在的年轻人不同,他们轧马路、看电影,在一起吃饭,在一起睡觉,我们通通没有。如果那样就太时髦了,也太平庸了,就不是我们了。如果那样我不会找她,她也不会找我……”
“那你们是怎么谈恋爱的?”
“我们谈论书籍,也聊文学和艺术,聊人生,历史、经济、哲学,古往今来无所不谈,书里面都有……”
“可不可以说你们是以书为媒?”
“对对对,事情就是这样的,我们都爱书……”
“光聊书也不能证明你们在谈恋爱,”我说,“我和你就经常聊书。”
“不好比。”老陈道,“你去过我家吗?向我借过书吗?”
“那倒没有。”
“还是的呀,就是你想来我家看看,我也不会发出邀请,而我没有发出邀请,你也不会贸然上门。就算你贸然上门去摁我的门铃,我也不会把门打开!就算是我开门了,也不会放你进去,最多会隔着门缝问,你找我有什么事?有何贵干?”
“她是贸然上门的?”
“当然不是,是应邀上门。”
“那你说这些有意思吗?”
“奥妙就在这里,哥们!”老陈说,“我对她说,我有一万册藏书,方便的时候你来我家看看,她果然就来了,我果然就把门打开了。”
“不懂。”
“这就叫你情我愿,不谋而合,傻了吧你。迄今为止,我买了这房子,装备了满屋子的书,还没有邀请过一位女士上门呢,男人更不必说,她是唯一的。我一发出邀请,对方便欣然而来,难道,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嗯嗯。”
“第一次来,她就向我借书,而我毫不犹豫地就把书借给了她,换了别人是绝对不可能的!”
“嗯嗯。”
“她不仅借了书,过了几天就约我还书,还了那本书又向我借了另一本,有借有还乃至无穷……如果她不想和我谈恋爱,还了书就不会再借了。”
“有道理。”
“我架上梯子爬上去,抽出一本本的书,摞在她前面,越摞越高,她用手扶住,我再登上梯子去书架上继续拿书。一位女作家在她的书里写过,她觉得最浪漫的事就是她先生在家挂窗帘,站在一把椅子上,椅子上又架了一张小板凳,她在下面扶着先生的腿……我们虽然还没有走到那一步,但意思是一样的,是向着那个方向努力的……”
之后老陈说起送她下楼梯。老陈家位于一栋三十四层住宅楼的顶楼,走楼梯而不乘电梯下去自然是舍近求远。“为什么我们要舍近求远?”老陈问,没等我回答他又说,“不就是为了多待一点时间吗?也好一路走一路聊,所谓谈恋爱不就是个谈字嘛。”我表示赞同,但也提出了异议:“她告诉我,说站在那儿等电梯太尴尬了。”“站在那儿等电梯只需两分钟,走楼梯需要二十分钟,是等电梯的十倍,她说的你也信?恋爱中的女孩子往往都很害羞……
“走楼梯也就是走安全通道,而安全通道平时没有人走,照明灯有的楼层亮有的楼层早坏了,因此下去的时候一截有亮光,一截漆黑一片,明明灭灭的正适合情侣散步。楼道里只有我们这一对,那可是我们的浪漫之旅,为怕她不小心摔倒,我走在前面探路,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给她照亮……就算她真的摔倒了,也只会砸在我身上,不会受伤。”
“你真体贴。”我说。
“那肯定呀,必须的。”老陈说,“我嘱咐她一定得抓住楼梯扶手,好有一个支撑。安全通道长时间没有人走,扶手上面都是灰尘,于是每次我都会戴上手套一路擦下去,那手套就相当于一块抹布,把扶手擦得干干净净的。女孩子一般来说都有洁癖,尤其是她这种快四十岁都还没有谈过恋爱的,肯定洁身自好……”
“你太有心了。”我说,突然想起一件事,问老陈道,“介绍你们认识的那天,你是不是也戴了手套?”
老陈一愣,说道:“没有没有,我又没有毛病,平时平白无故的,戴什么手套啊!”
我没有提那天他们握手的事。心想时间长了,任何人的记忆都会发生一点偏差,只要基本事实对上了也就无伤大雅。也许她把老陈下楼梯戴手套的情节移植到了他们认识的当天。这么想的时候我向对面望过去,她正在做一个含义复杂的鬼脸,大概是在说老陈胡说八道,又有让我不要暴露她也在场的意思。
可以确定没有任何异议的事是她从老陈那里借书、还书,还了书会再借一本,如此这般持续了有一年半,而借书以后直到还书的这段时间里两人从无联系。她不联系老陈,老陈也没有联系过她,然后她想起来需要还书。她打电话给老陈,铃声响了一下老陈就会接起,就像他一直守着自己的手机,在等她电话。他们约了当天还书,每次老陈都有空闲,从无例外。
但例外还是发生了,而且是一个很大的例外,超出了她的想象。并非老陈拒绝再借书给她,或者拒绝她上门还书——如果那样她求之不得,借书这事对她而言实在已成为一个负担。而是,老陈根本联系不上了。打电话他不接,发短信不回,在没有预约的情况下她登门前往探个究竟,怎么摁老陈家的门铃都没有反应,门后毫无动静。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幅可怕的画面:老陈因心脏病突发趴在地板上猝死了,就像那次书柱倒塌后他去茶几下面捡书没有站起来似的。按照老陈的年龄(五十来岁)和体态(两百斤重的胖子)推算,完全有这种可能。
她努力张大鼻翼沿着门缝使劲地嗅,想闻出尸臭?可除了一丝臭袜子的气味并无所得。并且那袜子的气味很可能出于幻觉,或者是从她自己的脚上散发出来的(走得太急脚上未免出汗)也未可知。一度她想到报警,又怕说不清楚。“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又不是他的什么人,就算需要报警也轮不到我呀。”这么想了一想也就作罢了。她也没有打电话给我,顾虑和报警是一样的。而且她也不知道老陈的公司所在,甚至老陈到底有没有公司或者他是干什么的她也不很清楚……总之和老陈失去联系且找不到老陈并没有促使她和我联系,或者说还不足以促使她和我联系。她终于联系我这个介绍人了,是因为另一件事,比老陈可能猝死家中更严重和更不可思议的事——在她看来。那会儿老陈已经再次出现,他气定神闲地冲着她微微一笑,那笑容不免令人毛骨悚然……
第六次或者第七次她去老陈家摁门铃,防盗门应声而开,老陈像个没事人似的站在门后,反倒是她吓了一跳。再看老陈,毫发无损,和三个多月前相比似乎更精神了。他将她让进客厅,照例说:“不用换鞋。”她照例向客厅右手的茶几径直走去,“照例”到此为止。不知为何她一屁股就坐在了茶几后面的长沙发上,老陈为她倒的那杯凉白开也没有放在书架上,而是因地制宜地放在了茶几上靠近她手边的地方,她竟然端起来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大口,杯子里的水下去了一半。老陈及时续上水。那天他们没有聊书的事,如果聊起来她也无话可说,因为要还的那本书的简介早被她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四目相对,互相打量了一番后,她问:“你去哪里了?”
“呵呵,”老陈不无开心地笑了,说,“我母亲去世了,我回老家奔丧去了。”他那副表情和刚刚传递出的信息实在很不相符,她不知该做何反应。老陈保持着欢快不已的笑容,继续说道:“从今往后,陈某确确实实就是一个孤儿了。”
“您母亲高寿?”
“虚龄一百岁。老人家五十岁才生的我,前面几个姊妹都属于早夭,她就我这一个儿子……”
“哦。”
“我呢,算是一个大孝子,也不得不是一个孝子,所以就在家守了一百天的孝……”这算是对她联系不上他的一个解释吗?“如果在古代,我需要守孝三年,时代毕竟不同了,再说工作上也离不开,所以我就守了一百天。老人家一百岁,正好一年一天……”
老陈说了很多,关于他的家庭、母亲和家人,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只是有一件关键的事他始终没有说,就是他为什么不接她的电话、不回她的短信。自始至终她也没有问,可某种质疑的表情始终没有离开过她,僵滞在她干瘦的脸上:眼睛瞪得老圆,几乎目不转睛,薄薄的嘴唇也张开了。老陈显然知道她要问什么,站起来去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她以为他又要向她推荐书呢,没想到老陈拿出一张夹在那书里的照片。他说:“这次照的,我特地为你冲印了一张。”难道这张照片就是答案?或者答案就写在上面?
乡村野地里的一座孤坟,荒草萋萋,色彩暗淡(虽说是一张彩色照片)。并且那坟也不是水泥的,就是一个三角形状的土包,前后左右也没有其他的坟。也许因为刚垒起来不久,土坟的颜色较深,坟上也没有长草,坟前倒是竖着一块单薄略微歪斜像是一本书一样的石碑。这样的坟以前在乡下倒是经常看见,乡村生活包括丧葬制度改革以后就基本绝迹了,她也只在影视剧里见到过。“这是……”她拿不准了。“没错,这就是我妈的坟。”老陈说。
她刚要把那照片交还给老陈,老陈提醒道:“这张是给你的。”于是她把照片拿在手上,再一次开始端详。端详了好一会儿,并没有看出什么名堂,这时老陈也俯下身来,从她背后和她一起看照片。“看墓碑,看上面的字。”他指点道。
她将照片凑近眼睛,瞄准墓碑上的文字。“先母张慧兰之墓。”边看她边念出了声。这个张慧兰显然是老陈妈妈了。下面,“儿陈伟强、媳徐敏……”念到这里她的脸色陡然变得煞白,侧过脸去看老陈。老陈并没有朝她看,而是粲然一笑帮她念出了最后两个字:“敬立。”实际上一开始她就看见了“徐敏”,只是不敢相信,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念出了声音才像被一只大手掐住了喉咙,再也无法吐出一个字……
“哎呀,”我说,“原来老陈结过婚,我真的不知道,第一次听说,这狗日的藏得深啊……”
“什么呀,”她说,“徐敏是我,我就是徐敏!”
“啊?!”我大叫一声,受到了震动,说震撼也不为过。继而我想到当时她身处第一现场,又是当事人,所受的冲击肯定不亚于我。于是我不无夸张地抖动了一下身子,打了个寒战,用以掩饰忘记了对方姓名的尴尬。她,也就是徐敏不以为意,继续说道:“陈伟强竟然把我的名字刻在他妈的墓碑上了!我和他连手都没碰过!有他这样的吗?神经病啊!”
徐敏终于抑制不住,哭了起来。
我一面将纸巾盒递过去,一面把话题引向自己。“对不起,对不起,我这人一向记性不好,也到了开始忘事的年纪……平时我们来往也有限,徐敏也不是很好记……”
“这我理解,”徐敏边擦眼泪边说,“你的粉丝多,不可能每个人都记住,要不是为了陈伟强,你也不会搭理我……”
“没有没有,是我记性不好,你很优秀,否则我也不会介绍给老陈……”
“我和他真的什么都没有,就是借书、还书……”
“没错,这人就是个疯子,只知道书,其实也没有读多少书,否则也不会蹉跎到五十岁……”
“他活该!”
“是是是,咎由自取。”
徐敏将照片掷回给老陈,那照片在空中很拧巴地翻了个身,还没有看清楚落点她就霍地站起来,背上自己的小包离开了。老陈家的门正对着电梯门,也是天意如此,电梯就停在三十四层。电梯门向两侧自动移开(她都不记得按过键),徐敏跨进去,老陈正在穿鞋,在另一扇门里喊道:“等等我……”他的声音就像被夹住了或者剪断了,电梯直落而下,瞬间就到了一楼。“真是太爽了,”徐敏说,“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乘他家的电梯!”这话不能当真,只代表她当时的心情,因为每次上楼想必她还是要乘电梯的。徐敏叫了一辆出租,开始是想回家,半途想到了什么修改了行程,就来了我的工作室。我正巧在赶一篇稿子,耽误了回家,被徐敏堵个正着。
“你是……”
“陈伟强。”徐敏说。我立刻就想了起来,把她让了进来。
徐敏从头道来,说得磕磕巴巴,一度语塞,很可能是我们还不太熟悉吧。后来她越说越流畅,以至于激动,但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直到最后痛哭失声。徐敏一面说,我一面在琢磨她来访的目的。八成是兴师问罪——作为他们的介绍人,我有推脱不掉的责任,但也有可能只是宣泄。要不,她想通过我和老陈对质?无论是哪种情况我都有义务为徐敏出气,于是未经和对方商量我拨通了老陈的手机,并且开了免提。
双方的“证词”到位以后,我有了自己的基本判断,这个基本判断其实也不能称为判断,就是,尽管对事实的理解有一定偏差,老陈是个男的,更进一步说,他不仅是个男人,还是我光屁股的发小,因此老陈不错也错。当着徐敏,我痛骂老陈,再看徐敏,她果然平静了很多。徐敏又是挤眼睛又是撇嘴,还做了各种我一时难以理解的手势,就像一个聋哑人,难道她还有什么问题要问老陈吗?突然我就想了起来,实际上徐敏的问题也是我想问的。
“你是一个孝子没有问题,回老家为伯母守了一百天的孝也没有问题,”我对准手机上的话筒说,“甚至,把徐敏的名字刻在墓碑上也可以理解,毕竟你能结婚娶上媳妇是伯母生前最大的愿望,借她的名字刻一下也可以告慰老人家的在天之灵了,但你不能有糊涂心思,妄图假戏真做……”
话说到这里,连我都不敢相信,这分明是拉偏架的意思,于是赶紧加大责骂的力度:“想什么呢你!你他妈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也不撒泡尿照照!都半截入土的人了,人家一个小姑娘……”
老陈被我骂蒙了,战战兢兢地辩解说:“她也不小了……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们真的是谈恋爱……”
“爱你个头!你们在一起睡过吗?亲过吗?连手都没拉过,你就是个变态……”
骂着骂着,我发现自己已经严重偏题,想问的事到现在还没有问,于是便硬生生地把话题拉了回来。我说:“就算事情像你说的那样,你们在谈恋爱,早晚是要领证的,那你为什么不接她电话?不回她的短信?”
老陈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立刻说道:“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这次可真把我气坏了,正要破口大骂,徐敏走过来抢下我的手机,并且挂了电话。
她早就不再哭了,在我大骂老陈的过程中甚至已经补了妆。徐敏打开她的小坤包,拿出一本书递给我:“请你帮我还给陈伟强,我走得急忘记还了。谢谢!”
看来这才是她来找我的真正目的。
韩东,诗人、小说家,“第三代诗歌”标志性人物,“新状态小说”代表作家。著有诗集、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及思想随笔集四十余部,导演电影、话剧各一部。近年出版有诗集《奇迹》《悲伤或永生:韩东四十年诗选》,中短篇小说集《狼踪》《幽暗》。获鲁迅文学奖、凤凰出版集团金凤凰奖章等奖项。
来源:《芙蓉》
作者:韩东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