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健秋先生轶事
文/丁文
暑燥温高心浮,却有往事相萦。
陈健秋先生逝世已22个年头,
如梭,故人音容绕心头。
2002年7月24日,接郑姨电话,语气哽咽,明显哭过。
“陈老师走了……”
“哪个陈老师?”
“陈健秋……”
“上个月我们不是还去附二看过,当时除了人瘦了很多,精神头尚可啊?咋这么突然?”
不敢相信,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噩耗,脑海中浮现探病时陈老师温润、微笑的模样。
“陈老师留了话,他走了,不放哀乐,用民乐《茉莉花》送他。”
“需要我做什么?”
“单平(陈健秋夫人)伤心过度,委托我来张罗陈老师后事,你给我打下手。”
追悼会前一天下午,郑姨又来电话。
“总算调齐了香水百合、白玫瑰,要抢在第二天追悼会开始前扎好花篮。”
7月末的长沙闷热难耐,会场大门紧闭,夜幕漆黑,打开车前灯给花店小哥、小姐姐当照明。人少时间紧,郑姨悲戚的神情在殡仪馆森严的氛围中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压抑,大家忍受着逮着人不撒口,凶猛异常的蚊子叮咬,默默赶着手里的活计。
祭奠当日。省会文艺界大佬、名流云集,《茉莉花》在室内单曲循环,众人在音乐声中缅怀,惜别陈健秋先生。追忆似水华年,那些与他生命交集的时光碎片,悲喜,成败,失落,重启,每一帧,每一瞬,情景重现,清晰如昨。他高大挺拔、风度翩翩的身影,磁性沙哑的嗓音,温厚谦逊的品格永远刻在每一个与他共事的伙伴和后辈心中。
陈健秋,著名剧作家,湖南湘阴人。幼时受民间戏曲影响,埋下当演员的种子。后历经学医、从医、弃医、报考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落榜、考进湖南省话剧团,在《布谷鸟又叫了》中饰演申小甲,这是他演员生涯的第一个有名有姓的角色,可以想象稻花白,野菊香的夏至光景,在圆了舞台梦的青年眼中是何等旖旎,彼时,1957年,陈健秋25岁。
编剧生涯,始于执笔。素材多取自新中国建立之后的十余年间,陈健秋在演员和编剧新人的双重身份中无缝切换,游刃有余,既是舞台上的绿叶,又是独幕剧、报道剧、诗朗诵体裁各异的创作者。1968年岁末,陈健秋被下放至新宁县高桥公社高桥大队第四生产队劳动,两年后调回长沙,在湖南省文工团任演员兼编剧,后任专职编剧,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20世纪70年代至千禧年,是陈健秋的创作井喷期。他横跨话剧、湘剧、歌剧、京剧、昆剧、小品等不同剧种,电影、电视、广播剧,小说、文艺理论、随笔、散文等不同艺术形式如开了闸的洪水,倾泻而出。《枫树湾》《众生相》《水下村庄》《水上饭店》,《瓜儿甜蜜蜜》《粉墨情痴》《一梦三百年》。《雾失楼台》《偶人记》《马陵道》《宰相刘罗锅》等,是陈健秋后期的戏曲佳作。三十载,笔耕不辍,获奖无数,两次“飞天奖”、两次“曹禺戏剧文学奖”。陈健秋三十年创作黄金期,也是湖南省话剧团的剧目创作前所未有的高产期。
2000年4月,原湖南省文化厅艺术处组织省直院团负责人,市场营销骨干为主的考察团,赴无锡、苏州、上海与无锡市歌舞团、苏州市文化局、上海戏剧学院参加第六届中国艺术节交流学习,我有幸参加。行前,海贝团长叮嘱:“这次考察,我们的任务就是汲取新知识,学习兄弟院团好的经验,回团学以致用。”
第一站苏州,适逢中国艺术节分会场评弹节、昆剧节在苏州举行,陈健秋向省厅提出申请可否公派观摩,很快得到省厅批复同意,与我们同行,他的主要任务是观摩演出,我们则是与艺术节主、承办方进行筹备流程、剧目遴选等业务交流。在苏州,陈健秋兴致勃勃地看完了艺术节全部的剧目。在大巴车上,秀美雅致的江南风光从窗前掠过。
“在我看来,苏州才是定都的好地方!”
独特的声线,心满意足,意犹未尽的语气,陈老师在感慨。
“何以见得?”马上有人质疑。
“人文气息无与伦比,吴侬软语甚是多情哦~”
“总不会比普通话好听吧?”
“好听些,古风古韵有腔有调,戏文对白的味道,不信,多待几日听听便知。”
“倒退40年,陈老师你怕还是要娶一个苏州婆娘吧?”
“对,入籍苏州,写他几十个昆曲本子,买一座临水民居,还要娶一个会昆腔的女子为妻。”
寥寥数笔,人物、场景、剧情跃然眼前,大家通通进入到他勾勒的杏花春雨江南的吴侬市井中,此处论剧作家的功力、想象力、共情力。
最后一站上海。三天行程密集而充实,逐一听完时任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总经理杨绍林、上海戏剧学院戏文系孙惠柱关于院团市场化改革、营利、非营利剧目的商业化运作。课余,陈老师向我和海贝提议:“你俩知道红房子西菜馆不?”
“知道,中国四大西餐店之一,张爱玲书里写过。”
“陈健秋哎,吃西餐,红房子,公家不得报销赖!”
“不限定报,难得来一次,海贝、陈老师,归我请客!”
我爽快地应承。
“要得要得!”
“美女请客!”
陈老师和海贝笑不迭地打趣。
红房子西菜馆,红砖建筑,门脸不大,位于淮海中路845号,始创于1935年,折射了上海西菜发展史的缩影。餐厅面积不大,地板装饰法式复古风,桌椅是复古的暗红棕色,铺着鲜红的桌布。再看盯着菜单的陈老师,西装革履,领口系着蓝底白点小丝巾,派头、气场双在线,与周遭环境无比贴切。
“陈健秋,你莫紧看得,点几个招牌菜!”
“我有数,莫催,保证不会筐瓢!”
“土豆沙拉、烤蛤蜊、芥末牛排、洋葱汤就这几样!”
“来支红酒,陈老师,有气氛。”
我连忙打补丁,光吃菜没酒,请客不到位。
明显,陈老师是照着张爱玲最爱的菜式下的单。老旧的餐具、古早的摆盘。入口,芝士的香浓没能遮掩住蛤蜊坚韧厚实的肉身,好在牛排不柴,肉质软嫩,总体来讲没有想象中的惊艳。
“陈老师,你感觉如何?是你想象的味道不?”
“体验氛围,感受情怀,有几分腔调……”
“那吃的,就是个寂寞!”
海贝的毒舌,接得那叫一个快。
“陈老师,你写了一辈子话剧,为啥到后期一头栽到戏曲里,痴迷不已?给我们说道说道。”
摇来摇手中高脚酒杯,红色的液体与鲜红的桌布映在一起。
“父亲年轻教过私塾,会些古文,做过旧军队的文职,在家也哼唐诗,那种腔调很是打动我,有时候他哼山歌,还哼几句京剧,‘听君一席话,怎料得~’啥的。我小时候特别爱模仿,学爹妈,学商贩的叫卖,学老师。总之,看到有趣的人,就爱模仿。也许,这就是天性。”
“你当上医生,辞职去考中戏,还落榜,老爹训你没?”
“那总是要敲打的,他说中国出了几个梅兰芳、欧阳予倩。”
“你拉京胡,唱京剧,又是受谁影响?”
“我整个学生时代几乎都是在四川,这是当时的‘大后方’,几乎全中国的剧团都汇集到那里,街头活报剧、学校的剧社,剧场里的演出川流不息,你们肯定想象不出,住的院子,晚上都有小孩子自动组织演节目,这种无论是专业、还是民间广为开展的戏剧运动,让我对戏剧心生向往。”
“你现在爱泡茶馆,是不是深受成都的茶馆习俗影响?”
回想某次,陈老师要我去黄土岭巷子里茶馆接他去农家乐钓鱼的事儿,他事先和我约定的接头信号,车停门口打双闪,喇叭二长一短,他就一定会从里面出来。
“对头,茶馆是社会,各色人等,卸下盔甲,展示世间百态、人性全貌。”
“我看你《梅子黄时》《瓜儿甜蜜蜜》乡村生活还有农民角色很像我爸爸在新宁下放时候的人。”
“又说对了,下放的生产队,你爸爸和肖林都在,我们与农民同工,同住,新词叫‘沉浸式’生活,归根结底就是人物和细节从生活中来,喜与悲,爱与恨,都实打实,戏才真,观众才会共情。”
饮尽杯中酒,让酸涩的液体在唇齿流动,离席出门,任湿润的风扑上脸颊, 仰起头,深呼吸,迎上去,将陈健秋先生关于生活与戏剧的感悟烙印在脑海里,定格在千禧年四月——淮海路的暮色里。
上海之旅两年后,陈健秋先生的生命列车戛然而止,停在了第七十号站台,随后,他的好友吴继成、乔德文、郑晋平……陆续前来,上车,启程,同赴下一段旅程,那有美酒、浓茶;有京胡、昆曲,还有穿堂而过的吴侬软语……
人生七十古来稀,未曾荒废未曾嬉,
清明浸种勤耕种,谷雨下泥万物生。
丁文,作家、编剧、乐评人、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来源:红网
作者:丁文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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