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盛利/摄
荷的怀想
文/夏恒忠
老家地处西洞庭湖滨,那里土肥水美,适宜荷生长。儿时,属公社、大队、生产队三级所有的莲湖、小河、水塘无一不种有荷。我的童年就伴着阵阵荷香度过。
小荷还是尖尖角的时候,它细长的根茎叫“藕苼”。藕苼的“苼”在我们小把戏听来就是孙的意思,就是很小的意思,小得像藕的孙子。如今看来,那是错到外婆家里去了。
采藕苼容易,顺荷梗往下摸到泥里,探到横长着的藕苼,挨着荷梗处掐断,用劲恰到好处地将其从泥里扯出。藕苼短的短过筷子,长的长过手臂,白白嫩嫩、甜甜脆脆,生吃熟吃都味道好。
过些时日,柔柔弱弱的小荷长成了大荷,亭亭玉立于水面,骤起的雨点打在上面,瞬间化作了晶莹剔透的珠子,滚来滚去,最后滚到水里。从水边走过,口渴了,掐下一片荷叶折成瓢状舀水,十分方便、实用。那水虽不甚洁净,可盛在绿茵茵的荷叶里,却平添了一份清香和凉爽。自己解了渴,还可以给在远处的伙伴带上一瓢,走上好远都不漏不洒,那份绿色、那份天然,远非如今的一次性纸杯、塑料杯可比。
有雨四方亮,无雨顶上光。如果天陡然暗下来,头顶像被一口大锅罩住,且风不刮、蝉不鸣,那预示着暴风雨就要来了。这时的我们若是走在放学的路上,会赶紧摘上三片大荷叶,一片折成帽状,一片撕成披肩,一片做成围裙,再把裤脚挽得高高,将鞋提在手里,再大的雨都不怕。
老了的荷叶少了绿色,多了韧性,供销社和小卖部里用它来包红糖等副食品,既防潮又隔湿,还带着一股清香。
一入夏,荷花便开得热闹起来。有事没事,年少的我就喜欢呆望外公屋前的满塘白荷,只觉得那些或尖角刚露、或含苞欲放、或蓓蕾初绽、或吐蕊盛开的白荷好看极了,看着就格外舒服,然而,搜肠刮肚却找不来半句形容词。在我看来,白荷的那份素洁、那份淡雅,较之红荷更富有韵味。有小伙伴邀了我逃学,随放牛人去远处的莲湖。荷塘有荷塘的秀美,莲湖有莲湖的壮观。那一眼望不穿的成百上千亩莲湖,真是荷花的海洋。微风阵阵、暗香浮动,骑在牛背上,隔老远就闻得到扑鼻而来的荷香,那份纯正、那份天然,吸一口真是透心透肺的畅快。
莲湖大多是红荷,红得烂漫、红得耀眼,如若映日,更是红得别样。红荷里也常有几枝白荷点缀其间,这就更具有了诗的情画的意。
那时爱花却不会惜花。儿时的我常赤条条下到水里,摘上三五朵甚至更多的荷花,上岸后将其扯成一瓣瓣,或随手抛向空中,看它随风轻扬;或依次放入溪水,任其载着一个懵懂少年的欢乐和幻想飘向远处。
一直到读完了中学,我都还以为世上的荷花只有白、红两种。后来进了城长了见识,才晓得荷花还有浅绿的、白色红边的、花白边紫的、白色而洒以大块紫斑或小紫点的……我想,如今我若有幸在公园、展厅见到这些千姿百态、争奇斗艳的荷花,肯定会喜欢的,然而,这并不能冲淡我对老家荷花的喜爱之情,我以为,只有老家那自枯自荣、经得风吹雨打、耐得日晒夜露的荷花,才更显“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气质。
待到花瓣凋零,花托也就茁壮成了莲蓬。老家有一首山歌把莲蓬也看作荷花,很诗意,开头的几句是这样的:六月吹南风,吹得荷花动,荷花也是花,莲蓬也是花,荷花老来结莲蓬……
莲子,生吃沁甜,熟吃糍糯,这对于我来说是抵挡不了的诱惑。放学了,不径直归家,悄悄绕道莲湖,瞄准守湖人不在,三两下剐掉衣裤,连同书包胡乱塞进草丛,泥鳅样钻进水里。守湖人望见荷叶无风乱摆,就晓得有“敌情”,忙撑了船过来“捉活的”。我们自有一套隐身妙法,要么一“谜子”扎到一丛茂密的水草下面,只露出鼻子眼睛;要么摘一荷叶盖在头上作伪装,有蚂蟥叮身也不乱动。守湖人东张西望不见人影,怕出人命,就向我们告饶:小祖宗呃,快点出来啰,我不抓你们了!我们就呼啦啦拱出水面,举着摘得的莲蓬兴高采烈,像得胜的将军。
小伙伴在一起,喜欢比谁吃莲蓬快,还喜欢比谁更会剥莲蓬,把莲蓬壳剥成筛子状后没有破损,谁就厉害。把莲子壳做成“韭菜边”形状的戒指,戴满十指比阔气,也是我们乐此不疲的。瘪壳的莲子也不会扔掉,会嬉戏着往对方的额头上戳,戳上去不痛,只为听那一声脆响,会在额头留一浅显的印子,我们谓之“拔火罐”。嫩莲子剥起来不费吹灰之力,老了的莲子壳硬,剥起来脑壳痛。老莲子在手,小伙伴里有牙口好的,就捂着腮帮子咬,咬得青筋爆爆,咬得口水直流。我怕崩脱牙齿,大多是把莲子在硬地方放稳,用菜刀背或河卵石狠劲一敲,敲个正着就开了,敲偏一点点就跑了,间常会跑得无影无踪,找得眼睛发绿。大人们在不远处的田间地头劳作,远远地向我们招手讨要莲蓬,那场景,像极了辛弃疾笔下描写的: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西头卧剥莲蓬。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那是文人骚客笔下的采莲,那份诗意和浪漫不属于靠采莲换钱的人。采莲是苦力的干活,要起早要贪黑,会被毒日头晒得哈起嘴巴出气,会被陡然而来的暴风雨淋得全身没有一根干纱……
采莲的主要行头是一根长长的竹篙,一只两头尖尖的小船。小船仅能容一人,不常撑船的,上去下来都会晃得厉害,能在上面站稳就算有本事。莲湖里撑船,有横七竖八的荷梗挡道,有盘根错节的水草牵绊,有的荷叶里盛着不少的雨水,擦身而过,避让不及会弄湿一身。
撑船不光是力气活,更是技术活,撑船人握住插在泥里的竹篙往船尾使劲,轻了,船行不动;重了,竹篙扯不出,船不进反退。
翻船是常有的事,翻了,莲子就会落到水里,那就空忙乎了。挤密挨密的荷叶挡住了风,置身莲湖比在岸上要热得多。天黑时,如没及时拢岸,往往会迷失了方向,在莲叶间七转八转还在老地方。这样的情况,老人们有迷信的说法,说是碰上了“罩罩神”。“罩罩神”是专门布迷魂阵的,若无岸上的火把指引和亲人们的千呼万唤,采莲人迷路了后果会很严重。
初中二年级时到了城里读书。跟有些邻居家一样,为了补贴家用,我们家也揽了莲子去壳的活。去壳的行头简单,一把小巧而沉甸甸的刀,一个三足鼎立的小树墩。树墩有菜碗口粗,朝天的一头挖得凹了进去,凹的地方用来装莲子,装得下一大捧。围着木墩能坐下三个人,三双手此起彼落,噼里啪啦。
劈莲子,下刀的力度要把握好,轻了,破不了壳;重了,或成两截,或四分五裂。劈坏了的莲子轻易不往口里送,怕归不拢数。修补“受伤”了的莲子,我们通常的方法是用口水粘,不卫生,却有效。一家人有空就劈,没空也要抽空。
劈一斤溜圆的“水鱼蛋”角把钱,“冬瓜莲”难劈些,一斤要贵那么三两分钱。熟手劈一粒莲子至少也要三刀,两刀重,一刀轻,重的两刀劈掉两端头,中间留着的窄窄一圈就容易了,刀破壳后就势剜进壳肉之间一撬,大功告成。一麻袋一麻袋地弄回家里,一粒一粒地劈,一粒三刀,一麻袋该要多少刀?想想都是一个可怕的数字。耗时费力挣钱少不说,劈时还要十分小心,弄不好刀会吃肉,说粒粒皆辛苦一点都不夸张。
十多年前我出差湘潭花石镇,顺道逛了赫赫有名的湘莲市场。真是开了眼界,莲子的去壳、去皮、去芯一概机械化。虽然早就耳闻机械化了,却没有目睹过。那些加工设备比我想象的简单多了,实用而高效,令我这个老机械工人为之叹服,当年要是有这样的机械该多好呀!
家里有时也会买点便宜的莲子吃,都是红莲,去壳没去皮的。不去皮的莲子有些涩口。父母亲这样去除莲子皮:把水烧开,放上些食用碱,把莲子倒进去,用竹刷把一顿乱戳,然后在清水里洗净。去皮了还要去芯,不然会有些苦味。去芯要用竹签子一粒一粒戳,不费力,但费时。
看电视里,如今的藕农挖藕好像不用铁锹了,把手伸进泥里“摸”就能把藕摸出来,用高压水枪对着稀泥一顿冲,藕就浮出了水面,那年代不行,藕必须用铁锹挖。高手挖出的藕有头有尾、完完整整,很少弄伤,藕挖了一大堆,身上还不会沾上多少泥。我的外公就是挖藕高手,走在湖里或塘里,他只需往上提一提枯萎了的荷梗,就判断得出藕的走向、深浅、粗细。
我们小孩子挖藕也用铁锹,但那只是刚开始的几下,一瞅见藕,就大呼小叫,急不可耐地扔了铁锹用手去抠去掰,弄得一身“屎糊尿骚”不说,劳神费力到手的藕还断成了一节节,里面灌满了泥巴,难得洗干净,只好喂猪。
几十年里少有的几次回老家,大多是在新年气氛浓得化不开的正月,便见不到“凭栏十里芰荷香”的景象。现在想来,即便是在荷香逐波的季节,那景象也是会见不到的。好多水塘早已不复存在,小河也不如先前水草丰茂、鱼虾繁多,还浅了窄了许多。被私人承包了的水塘、小河,用作养鱼的多,种荷的少。早年热火朝天的围湖造田运动,使得广逾千亩的莲湖严重瘦身,后来虽搞过退耕还湖,可也收效甚微,生态一旦遭到破坏,要完全恢复几乎是不可能的。
每一次回到老家,都似蜻蜓点水,在外公外婆的坟上打一转,在亲戚家吃一顿饭就走,长辈们健在的没几个了,小辈们不认得,平辈们难得碰见。
老家快要把我遗忘,我却把老家的荷长久怀想。
夏恒忠,湘潭市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湖南工人报》《潇湘晨报》《南方都市报》《南方日报》《湘潭日报》等。曾获湘潭市“我的公交我的城”征文一等奖、“我最喜爱的湘潭农产品”征文二等奖。
来源:红网
作者:夏恒忠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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