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敏捷/摄
孤雁落衡难北归
文/舒维秀
秋风转爽,大湖澄碧,南洞庭岸边浅浅的草地上,横七竖八仰躺着一群孩子,他们眼望湛蓝的天空,等待着大雁的飞临。一只、两只、三只……好多只。“宴子宴子,快飞‘人’字”,孩子们的当地口音,把大雁喊成宴子。一会儿,凌乱的雁阵,真飞成了“人”字,往南而去,消失在湖区渺远的天空。
几十年后的这个初秋,当我们从衡山七十二峰的祝融峰下来,往南去寻踏七十二峰首峰迥雁峰时,同车的方女士回忆起了年少时关于雁南飞的这个小故事。
迥雁峰以前在衡阳城外,现在已被纳入城中。山不在高,有雁则灵。山名之由来,一说是大雁南飞时,在此停歇,来年春天再北返。王勃“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是也。
中国文学史上,有只大雁,始终孤独地飞行在历史的天幕里,颠沛流离,张望失望,晚年一心想北返中原故乡,却一再地南辕北辙,出巴蜀,入荆湘,最后病逝在湘江耒水的一条破船上。
(一)
湘江北去入洞庭,耒水南来汇湘江,耒水是湘江最大最长的支流。耒阳城在衡阳城东南方百十公里外的耒水岸边。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置耒县,汉高祖五年(前202)以城在耒水北边而更名耒阳,从此坐不改名2200多年。这里是神农创耜、蔡伦造纸之地,此行更吸引我们的,是想去寻访那位想北归却南渡,最后卒葬耒水岸边的唐代伟大现实主义诗人杜甫的踪迹。
耒水迤逦,秋阳浓烈。进城不久,过了河岸边高耸的七层青砖古塔,正式进入城区。车上同行人议论说,现在的城市建筑千人一面,没有特色。文化是城市的最好标识,正因为文化不同,城市才显出它的特征来。
进得耒阳一中校门,校园内空旷寂静,主道前方不远处右边围墙一角,有绿树覆盖,有廊亭围绕。接待我们的校办公室人员介绍,那就是杜甫墓了。大家不由得心生敬仰,轻轻走近,细看端详。
整个墓园呈四方形,约百余平方米,左右后用一米来高的水泥柱撑着水泥做的板枋,形成栏杆样,围住墓冢。墓冢居中,坐北朝南,高约一米五,底径近四米,麻石围箍,正面横嵌一弧形石条,从上到下,从右到左,阴刻“有唐工部杜公之墓”,款署南宋“景定癸亥(1263)夏孟(孟复)”,“县令王禾立石”。墓后卧一小型龟蚨,背脊处应驮有一竖碑,今不可见,只见脊处凹槽已被水泥砂子填覆。龟蚨左右,各摆四个石柱础,上架两截残碑,一截字不可识,另一截则字迹清晰,初看以为是怀素的狂草。同行者拍照发给书家,凭题款“西涯”,认出应是明代首辅(宰相)李东阳的书法。墓冢前立有一汉白玉长条竖碑,碑外罩玻璃框,是1940年湖南省政府主席薛岳将军撰的《重修杜公墓碑记》,落款处字刻已被磨成凹形,猜原字应是“薛岳”或“伯陵”。
墓冢前后植有数株柏木、桂花、女贞,树径约二十几厘米,既不显老迈瘦削,也不见生机活力,倒给人一种老病孤单的感觉。水泥围栏外,右边是校园围墙,后边是两层、左边是一层砖木结构的房子。玻璃罩碑外前坪,二十多年前立有一尊杜甫半身青铜塑像。塑像左侧,是一曲长廊。
时近正午,阳光直达,投下斑驳碎影,没有鸟叫,没有蝉鸣,也没有风声,整个墓园,除了我们的脚步声,就只剩有寂静了。
哎,轻轻问一声,杜甫在成都浣花溪时,闻听官军收复河南河北后,是打算要“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的,怎么最后却漂泊到了湖湘的耒阳了呢。
(二)
杜甫(712-770),字子美,自号少陵野老,世称“杜工部”“杜少陵”,祖籍湖北襄阳,其曾祖时迁居河南巩县。杜甫二十岁时,年少好游,到过吴越。开元二十四年(736),在洛阳参加进士科考不第,随后与朋友往齐赵平原,作第二次漫游,过了四五年“裘马轻狂”的“快意”生活。
天宝三载(744),杜甫在洛阳与被唐玄宗赐金放还的李白相遇,同游梁、宋(今河南开封、商丘一带),会见了诗人高适。这是第三次漫游。天宝四载在齐鲁又与李白相见,饮酒赋诗,互赠诗篇。这是诗仙诗圣的最后相遇。此后杜甫客居长安十年,天宝六载(747),唐玄宗诏天下“通一艺者”到长安应试,杜甫也参加了考试,由于权相李林甫编导了一场“野无遗贤”的闹剧,所有参考士子全部落选。科举之路不通,杜甫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报负,不得不投赠干谒,但都没有结果,人渐渐由年少快意变得郁郁怅然。
天宝十四年(755年),杜甫被授予河西尉职,旋又改任右卫率府兵曹参军,为生计他不得不接受了这所学无用之职。十一月,杜甫回乡省亲,遇上了小儿子被饿死的惨剧。十二月,导致大唐由盛转衰的“安史之乱”爆发。杜甫被困长安半年,后逃至凤翔,被唐肃宗授为左拾遗。长安收复后,随肃宗还京,因替人鸣不平得罪权贵,被外放为华州司功参军。后索性弃官不做,翻越秦岭,投奔好友、成都尹、剑南节度使严武,任幕中参谋,在成都浣花溪畔,筑草堂而居。七八年后被严武表授为检校工部员外郎。永泰元年(765)严武去逝,杜甫一家失去了依靠,不得不携家出蜀,准备返回老家河南。经嘉州(乐山)、戎州(宜宾)、渝州(重庆)、忠州(忠县)、云安(云阳),于代宗大历元年(766),到达夔州(奉节)。得州都督柏茂林照顾,一家暂住在此,代管了四十亩果园,租了几亩公田耕种,雇了几个帮工,农活忙碌时,杜甫自己和家人也参加了一些劳作。
大历三年(768年)杜甫一家思乡心切,乘舟出三峡,先到江陵,又转公安。二月商州兵马使刘洽兵变,八月吐蕃进攻凤翔,长安再度告急。北上返家之路被阻。这年深冬,一叶扁舟载着杜甫家小,来到了岳州(岳阳)城下。内心不得志的郁气,加上长年的陆路辗转,水路漂泊,这年57岁的杜甫,已是“老病有孤舟”,左耳渐聋,右胳膊偏瘫,糖尿病,肺病,牙齿脱落,风痹症严重,把他整成了“百年多病”的老迈之躯。
杜甫一家登上小船来到衡州(衡阳),那是769年的春天,准备投奔好友、当时的衡州刺史韦之晋。不料韦却在他们到达之前,调任了潭州(长沙)刺史。杜甫还未及折返潭州时,韦却已经病逝。这年夏天,多年的肺病加上咳嗽,杜甫“畏热”,从衡州返回潭州,生活无依,栖居小舟,病卧江阁,靠卖草药、奉赋赠诗维持生计。唯一的慰藉是,潭州城里有文友找他诗歌唱和,还偶遇当年宫廷乐师李龟年,写下了“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苦闷的日子里照进一丝丝亮光。在潭州稍稍安居一年,变故再次袭来,大历五年(770)四月,湖南兵马使臧玠造反,杜甫一家逃出长沙城,准备逆湘江南下郴州,投靠在那里任录事参军的舅父崔伟。
现耒阳县城北三十公里,有一古镇叫新市镇,是早已废弃的古县,新城县县治所在。杜甫时代,新市镇有一座驿站,叫方田驿。杜甫的小船到达方田驿时,连日暴雨,江水猛涨,舟不能行,被困于此。船上的食物吃光了,全家人饿了五天四夜,耒阳县令聂闻讯,差人送来牛肉和米酒,解了杜家病饿之急。杜甫为之写了一首诗表示感谢,题目颇长:《聂耒阳以仆阻水,书致酒肉,疗饥荒江,诗得代怀,兴尽本韵。至县,呈聂令,陆路去方田驿四十里,舟行一日,时属江涨,泊于方田》,内有“知我碍湍涛,半旬获浩溔”之句。
(三)
历史在这里和后世玩起了迷藏。有说杜甫饱食牛肉白酒后,“饫死耒阳” 。有说耒水正涨,小舟去不了两百公里外的郴州,折回往下游,在“潭岳之间”的湘江舟中病死。有说在方田驿吃过酒肉后,漂溺而亡。
杜甫去世43年后,杜甫之孙杜嗣业请当时文坛知名人物元稹,写下了情真意切的《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对杜甫之死和死后情况,交待得比较简略,“扁舟下荆、楚间,竟以㝢卒,旅殡岳阳,享年五十九”。
杜甫去逝175年后的后晋开运二年(945)编就的《旧唐书》说,“……旬日不得食……啖牛肉白酒,一夕而卒于耒阳,时年五十九岁”。去逝290年后的北宋嘉祐五年(1060)编就的《新唐书·列传第一百二十六》说,“……涉旬不得食……令尝馈牛炙白酒,大醉。一夕卒,年五十九”。言之凿凿,饥病交加的杜甫,在方田驿大饱聂令的牛肉白酒后,当夜就一卧不起。《旧唐书·列传第一百四十》又说甫故后,“子宗武,流落湖湘而卒。元和中,宗武子嗣业自耒阳迁甫之柩,归葬于偃师县西北首阳山之前”。而晚近的清光绪《耒阳县志》又云,“大历三年(768)下峡,至荆南,游衡山……侨居耒阳,值江水暴涨,涉旬不得食,聂令具舟迎之,馈以牛炙白酒。一夕大醉,宿江上酒家,为水漂溺,遗靴洲上。聂令徙置为坟墓焉”。这颇似对新旧唐书之说的演义了。
历史对上述几种说法还没正本清源之前,就翻篇到了下一个章节。
杜甫死后137年唐朝灭亡。对于杜甫墓葬多处之说,中晚唐人和后世之人多言其在耒阳者。并在诗词中多有咏怀,如韩愈(“今春偶客耒阳路,凄惨去寻江上坟”)、郑谷(“耒阳江口春山绿,恸哭应寻杜甫墓”)、罗隐、孟宾于(“一夜耒江雨,百年工部坟”)、裴说、齐己、杜荀鹤(“耒阳山下伤工部,采石江边吊翰林”)等等。唐大历五年夏,聂县令在耒水河畔、耒阳城北二里处为杜甫建墓,唐天祐四年(907)耒阳知县朱在墓前建杜公祠,并以此修建杜陵书院。有宋一代,更是前后四次对墓祠进行了修葺。历经千余年,书院不改初衷,秉儒雅圣贤之风范,承诗圣家国之情怀,传国学经典之文脉,是以桃李芬芳,江山代有人才出。晚清时期,县衙凭杜陵书院创办新学,取名耒阳县官立第一高等小学堂,之后多次更名,直至现如今的耒阳一中,校训“公勇勤朴”,杜甫心忧天下的诗圣文脉得以绵延传承。
除杜甫墓葬湖南耒阳、岳阳(平江)之说外,全国还有葬于河南洛阳偃师区、河南巩义市、湖北襄阳以及陕西富县、华阴县和四川成都等六处之说。其中陕西、四川、湖北襄阳四处是纪念性墓葬,观点较为一致,争议较大的是耒阳、平江何为卒葬地,偃师、巩义何为迁葬地。各地都有专家学者举出依据,逻辑推理,非我莫属。耒阳有人考证,“旅殡岳阳”之“岳”,非现今岳阳的岳,乃南岳衡山,衡山南耒水北称阳者,就是耒阳。更有甚者,认为“旅殡岳阳”被人篡改过,在宋代之前引用元稹原文时,是“旅殡耒阳”。岳阳平江说者认为,当年杜甫自方田驿顺江北返,抵达今汨罗一带时,沉疴在身,前往平江,求医问药,没想到竟客死他乡。墓葬所在的平江小田村,现有一两千人姓杜,自称杜甫的守墓后人,已繁衍五十多代。
清朝道光年间,面对河南南阳、湖北襄阳长久以来对诸葛亮隐居地的争议,在南阳当太守的湖北人顾嘉蘅以一联表明他的观点:“心在朝廷,原不论先主后主;名高天下,何必辩襄阳南阳”。如此看来,不管卒葬迁葬究竟在何地,对于忧愤一生,漂泊半生,病死江上的杜甫而言,后世之人接连在他生前意欲回乡的漫漫路途上,一路向北筑起的数座坟茔,何尝不是为他这只南飞的孤雁灵魂返乡时,提供的一处处栖息驿站呢。
舒维秀,侗族,湖南新晃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第十四期专题文学(散文)研修班学员。作品发表在《民族文学》《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解放军报》《求是》《文艺报》《散文选刊》《湖南散文》《怀化文学》《中国审计报》《湖南日报》《贵州日报》《怀化日报》《边城晚报》等报刊杂志。有散文入选《人民日报》社等编辑出版的选本和语文试卷。
来源:红网
作者:舒维秀
编辑:施文
本文为文化频道原创文章,转载请附上原文出处链接和本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