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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写衡阳丨霜扣儿:修名千佛上,至味五经中——在石鼓书院抒怀

来源:红网 作者:霜扣儿 编辑:施文 2024-09-09 15: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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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衡阳石鼓书院历史文化古建筑航拍(17)1_副本.jpg

修名千佛上,至味五经中

——在石鼓书院抒怀

文/霜扣儿

我生活的地方,在乾隆时期被定为“东荒猎场”。一个“荒”字,显形的是茂盛的未开蒙的野蛮;一个“猎”字,显形的是野物繁多,丛林密布。在这个情形下,“书”是没有容身之地的,更不要说书院。二百年过去,虽垦田驻屯,人口至八十万,但仍然没有底气去追溯文明。这是宿命的缺憾——在懵懂的年纪,南方孩子就看到了古意浓重的建筑,因而他们从小就知道飞檐廊廓是怎样的;听到的是流传已久的先贤诗词,甚至还可能与某位先贤有血脉传承,因而他们早就了解文房四宝竹简帛书。而我眼见的是一马平川人烟稀少的平原大地,我能拥有的,不过几本类似于《三毛流浪记》的小人书。先天世面上的巨大差异,使我在文化底蕴的层面上一直怀有深深的鄙薄之意。当我有幸参观衡阳的石鼓书院,泛于心中的,自然是一份极具攀附性的敬仰了。

为了将感怀表达得更具体,我不能不先动用一下规规矩矩的词条,将石鼓书院概念化一下:

石鼓书院是湖湘文化的重要发祥地。始建于唐元和五年,即公元810年,至今已有1200年历史。唐士人李宽在此结庐读书,刺史吕温尝访之,题名为“寻真观”,此为石鼓书院的雏形。宋至道三年(公元997年),邑人李士真拓展其院,作为衡州学者讲学之所。北宋仁宗景祐二年(公元1035年),皇帝钦赐“石鼓书院” 匾额,湖湘学子和文化精英在这里汇集一堂,尊师崇文,蔚然成风。它曾鼎盛数百年,名噪朝野,在我国书院史、教育史和文化史上享有极高的地位。正所谓“石出蒸湘攻错玉,鼓响衡岳震南天”。

即将呈现在我眼前的,是经过11次大修葺的石鼓书院。因修旧如旧,所以古风浓厚。目前石鼓书院完全恢复了“讲学、藏书、祭祀”三大功能,内部结构主要分为山门、书舍、武候祠、李忠节公祠、大观楼、合江亭六个部分。

石出蒸湘攻错玉,鼓响衡岳震南天。我喜欢这样的诗句,我喜欢一切既形象生动又磅礴恢弘的文字表述,它让我因阅读而沉醉,又得到意气上的催发。我钟情于这诗中的“震”字,对于浑噩无知的人,它具有猛醒的功能,令人想突然抬头,看向远方。

我说的远方,指的是书院广场上那本长2.4米,宽1.8米的巨型石书,上面镌刻着宋朝理学大师朱熹在此讲学时所作的《石鼓书院记》的其中一段。初秋的阳光耀眼而猛烈,汹涌于石书之上,自然也滋养着紫阳先生。那名字在尘世间已存在千年,斯人却随宋朝的光阴,落进久远的历史隧道中,再不回还。而今若有人去他的墓前拜谒,不可能分辨出哪一阵微风,吹开过他的冢上春花,哪一朵乌云,接洽过他悠长的叹息。

好在,朱熹大师以千年留字的方式,置换了他与当世的隔离,因而这份远,倒也不必痛惜。

石书后面,是古代在此书院为讲学做出重大贡献的七位贤士的雕像。七贤分别为李宽、韩愈、李士真、周敦颐、朱熹、张栻、黄斡。他们或站或坐,或向远,或平视,栩栩如生,目光炯炯,朝向锦绣潇湘。七贤里有伟大的思想家,教育家,更有哲学家。他们无一不饱读诗书,胸怀天下,并以石鼓书院为原点,将博大精深的湖湘文化体系和传统学风扩散到各地。他们用思想的生命,续承文脉的渊源,得以永久留存并无限发扬。大师们的一生,何其光辉灿烂。

颇有深意的,是石书的对面栽有一棵具有450岁高龄的国家级银杏树。人活一甲子已能在感知的维度上体会出沧海桑田的意味,不知这棵老树经历了450次叶黄叶绿之后,对红尘中的四季更迭有什么样的感喟?既便有,也应该如睿智老者一样,对眼前一切默然而视,静看万千变化,极少吐露内心的波澜——正如石书上的文字,寒来暑往,任你读你看,你思你想,一切以“你”为主体,“我”已无意多言——岁月变迁,多少翻云覆雨,回头一看,只是一场笑谈;多少山高水长,回头一看,不过弹指瞬间。这些你如果懂,自然就懂了;如果不懂,我又何必说给你听。

往前走,是石鼓书院的主体。

石鼓书院居于石鼓山上。石鼓山并不高,海拔86米,原本并不出奇的一座小山,却因“蒸水环其左,湘水挹其右,耒水横其前”而成为风水宝地。之所以名为“石鼓”,说法不只一个。北魏郦道元在《水经注》中有这样的记载:“山势青圆,正类其鼓,山体纯石无土,故以状得名。”另一说,是因它三面环水,浪花击石,其声如鼓,遂得其名。至于哪一说更为真实,因无关重要,所以不需强辩。

需要用心辨别的,是书院奇景之一的禹王碑。

禹王碑为仿清亭式建筑,四角重檐攒尖顶。亭内伫立一块大青石,石上有刻字九行,共77字。其文字奇特,像蝌蚪,像甲骨文,又有些像符篆,几乎无人识得字意。据史料记载,这是一块功德碑,是最古老的名刻,为表大禹治水之功所立。在文物保护界,禹王碑与黄帝陵、炎帝陵同为中华民族的三大瑰宝。2007年7月,南岳衡山云峰村出土了一块重约十余吨的巨石,经文物专家多次鉴定,初步认定是失踪了千年的禹王碑母本,它曾被称为南岳衡山的“镇山之宝”。

不识此碑文字,我并不失望——岁月滔滔,如风如水,发生过存在过的一切,都附有独属的特性,如若全部被后人一眼看穿,岂不等于进步微小,岂不辜负了那飞驰而过的洪荒里的新旧与生灭?朝代变革之中,总要有些什么,作为不可替代的印痕,以亘古之势,卓立于世态之中,以明晃晃的奥秘,迎接后人的赞叹,也考验后人的智慧与觉知。亭内楹联对此有高超的总结:蝌蚪成点画,天地衍大文——大文若人人可知,便是“常文”或“小文”了。

步上山门,石鼓书院四个大字庄严中含有一丝飘逸,这是我国书协主席沈鹏的墨宝。古字今题,蕴含的传承之意,是需要静心琢磨的。

两侧有对联如下:

修名千佛上,至味五经中。

寥寥十字,点明了书院讲学与修学的要义。依我所想,莫说千佛,仅一佛,就足够令修名之人以慈悲为怀,泽被众生。而至味五经,则要通古博古,境至圣贤。山门便是书院的大门,进得此门,便要谨记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出得此门,则要善行四海,济达天下。至此可见,在此修学过的湖湘学子,必各个都是人中龙凤,文化精英。

进了书院,便清晰看到中轴对称分布的格局,这是古书院“天人合一”崇尚自然的思想彰显,也是书院存续千年的灵魂。

最具标志性的自然是立于一隅的石鼓了,它高2米,为1974年凿制。年限不多,但五十年过去,它亦从一块寂寂无名的石头,化身为一块知天命的书院听客。我来时,它立在初秋的荫凉中,独守一丛翠绿毛竹,画面持重而成熟,幽静而诗意。书院浓厚的文化氛围为它供养了不可度量的福气——都说万物有灵,且各有造化,然而很多果报与获得,真是可遇不可求的。这块石头如果生在我的家乡,就会成为一个碾磨粮食的磨盘,刚硬的东北风会将它吹打得无比粗糙,谁会找它合个影,单独给它拍个照,甚至会将与它共度的片刻时光,视之为珍贵回忆呢。

与山门相连的四间廊房是书舍,可自修、可休憩。据说书院有“讲于堂,习于斋”之称,由于其数量有限,能在书院内书舍安身攻读,是生徒的荣耀,非品学兼优者不能得。旧时,在石鼓山顶两庑均建有书舍,清代后期曾扩充为30余间的二层建筑,可见当时书院的鼎盛。现在前三间书舍为“千年学府石鼓胜迹”的展厅,最西头的一间书舍展示了古人读书习字的屉板小平头案、条凳、箱架、方桌等学习生活用具。

凝视那些用具,内心不能不荡起思古的涟漪。恍惚间,一群群长袍古人,或弱冠或而立,面色清爽,长发垂肩,或坐于条凳之上,高声谈论家国大事;或悄然倚在方桌上,为思念的故乡亲人题写家书。倘若窗外正好淋漓着小雨,或飘着轻淡雪花,那古旧的场景便会化作一缕深情的气息,穿过遥迢岁月,抵达我现在的心扉……这是一幅我臆想出来的,立于真正寒窗苦读背景之前的素描画,完成了我对书院的一份柔软抒情。

来石鼓书院,不可不观瞻的,是武侯祠和李忠节公祠。

几年前,我到白帝城,曾为诸葛先生写下过这样的诗句:

魂去无来兮,草庐自顾投影,路过的念想都不出声。仿佛虚构的后世诸心,得求圆满之后沉睡,仿佛那种不叫死的往生。

先生,出师表前一片,后一片,挤住了五十年心脏。谁来断定,它刻下的是征战的痛快,还是鞠躬尽瘁的反光?

……

先生,烈日投下几把战火烧出三国的英雄冢。

我看到尘屑都是逃跑的弱肉,唯有枯树,招南征北伐的旗子——指向多维空间的各种疼痛。

天下有多大——隆中到五丈原。

先生,路途的高处皆是你骨头的擎柱,营寨链接上了成王败寇的脚跟。走一步运筹帷幄,走一步神机取巧,走了多长了,落草的亭台都等坏了。

先生啊,独坐冰河的老叟在对岸看着,春秋也浅,贫富也淡。低于肩膀的关隘遮挡着木牛流马的残骸,隐约响,仿佛俚曲轻唱——谁还在?渴饮刀头血,睡卧马鞍?

越看越远的天下,真嘶哑,一声一只寒鸦。

先生,我能碎成滔天大雪来倾覆落日吗。落日在我手心上咳血,痛死魏蜀吴的字意。先生,我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一声叹息!

在石鼓书院,看着那尊金铂木雕,想着这些文字,想着他曾督战于衡阳,内心深处便会翻涌起不尽的壮怀激烈——烽烟似火的那古三国,多少征战沙场的英雄与运筹帷幄的谋士,以呕心沥血死而后已之精神,留名青史;又有多少马前卒在一场又一场拼杀中灰飞烟灭。最终这一切,都随大江东去,成为史记里的传奇与传说。

李忠节公祠,则是为衡阳历史上的民族英雄李芾所立。

公元1275年,元将阿里梅牙曾围困潭洲,李芾率领诸将士和城内居民一道御敌,血战三个月,终因矢尽粮绝,城被攻破。李芾不肯投降,说“吾死固分家亦不可辱于俘。”他把州治雄湘阁堆满了柴火,并命妻孥共十九人登其上,召帐下沈忠说:“汝先杀吾家次及我”,随即就点了火。沈忠不忍,可李芾态度十分坚决,沈忠在无奈之下伤心地答应了。在灌醉李芾家人,杀了李芾全家和自己的妻子后,沈忠也自刎殉国。清廷兵部尚书彭玉麟得知此事后感慨万千,题联:

义烈炳潭州,千秋英名垂竹帛;

崇祠仍故宅,一龛清供有梅花。

故事不长,对联也不很著名。然而此刻,谁能不为李公之英勇奋战忠贞不渝舍身为国的崇高的爱国主义精神所震撼?谁会不立即惊悟到:太平盛世的繁花,之所能够怒放,是因为太多前人为家国的安泰付出了生命与鲜血。

不忘,并不足抚慰。

薪火相传才能真正无愧。

压下这一段澎湃的热血,拾级而上,眼前便是儒家圣人孔子的紫铜塑像了。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圣人的话语隐约在耳,圣人的音容铸于紫铜中。

仰望之中,时代的潮水在思想的堤岸上,轰然而过。彼时的川不是现在的川,彼时的流水不是现在的流水,彼时的昼夜不是现在的昼夜,而彼时的浩叹仍然是现在的浩叹——相对于时间来说,我们是抛弃者也是被抛弃者,我们是追随者也是被追随者,不同的参照物会给出不同的答案。不管哪个答案,都有一个核心落脚点,那便是众生皆灵物,亦如蝼蚁。我们是“存在”的制造者,也是它的毁灭者;我们是一切的拥有者,最终也将失去一切。

……

大观楼到了。不要说雕梁画栋、气势磅礴,也不要说登楼揽胜,心载天下。只看清代李镐撰写的对联,便可明白大观二字的精髓:

坐对岳云开,权将小阁重楼当他广厦;

俯临湘水去,却喜渔歌桡唱畣我书声。

这对联有山有水,有楼有阁,有鱼有歌。文本大开大合,又四平八稳,气韵豪迈奔放,意味又云淡风清。这大写意的手法,呈现了五岳山下,湘水深流,书阁静地,朗朗书声,远方有余晖捧送落日,近处有渔歌唱晚悠然自得。意境舒阔,辽远,世外又不曾远离烟火人间。反复读取,令人神清气爽,身心都轻松起来。

怀着这份超然之情,看看背景墙上的七贤塑像,再看看他们前面的两把太师椅,更觉时光肃穆,空间中充溢着严师与高徒之间严谨恭敬的授与受……一个失神,便可感受到书院讲学的氛围——世上最难得最玄妙的,不外这明明已不在,却又明明永远在的意味了吧。

这里还留有一副老楹联,古意浮沉,熏然如蒸:

珠玑文字任流传,昌黎首唱,石湖继吟,霞客纪游,姜斋感旧,佳节数从头,太息前人俱往矣。

锦绣江山烦指点,左挟岣嵝,右挹回雁,前连青草, 后接朱陵,风光都在眼,喜看形胜更超然。

太息两字在这里出现,贴切至经典——世人熙熙攘攘,世事纷纷扬扬,带走滚滚尘埃,也被滚滚尘埃湮灭,不太息,又以何表达呢?

这太息之声落在藏书楼的时候,就化作了经、史、子、 集等各类藏书上的幽然恒在的书香了——纵然逝去的不可再返,然而终有大成功者,将思想的精粹留了下来,为芸芸众生启蒙,为茫茫人间点灯。

留此功德的人,早已超凡。

同样具有超凡之气的,是书院的“朱陵仙洞”,这是衡阳著名朝圣之地。据史料记载,自韩愈游石鼓留诗后,许多的著名诗人来此游览,留诗以记。后人将这些诗句刻在亭子右下方的朱陵洞内,以及石鼓山东面临湘江的悬崖处,故有“朱陵洞内诗千首”的美名,为衡阳八景之一 。

一路且走且停,且看且思,万千感叹如沸,最终在合江亭上,沉淀出一片敛尽繁华只留清泠之声的阔水。

初秋下午,于亭中远望,心绪一下子温和静谧了。

所见之处,波光如鳞,远帆点点,有微凉的风拂过窗棂,也拂过这书院中的竹林、龙爪槐、杨梅、银杏、红枫、桂花,更拂过书院中人声、书影、长椅、石像、长廊、石径。自然人文互相渗透,古今物事和乐相融。蒸湘耒三水各有各的颜色,各有各的身段,各有各的过往。然而它们自然而然的在书院前汇集在一起,比肩而行,共奔洞庭。一路汤汤,似回归也似君临,将一派潇湘水势拿捏得那么纵横,又那么婉约;那么汹涌,又那么旖旎。这一番景象,真叫人因惊叹而动容。

身后,步移景便异;眼前,水动天未惊。

为此我越发着迷,也越发清醒。我以浅薄之笔写下的以上这些文字,轻如鸿毛——我看的,只是石鼓书院的表面,等同于拾人牙慧。真正能深入这书院的,恐怕只有这片东逝水。千百年来,唯有它们,真正见识过历史车轮下的千层烟尘,真正听见过历史册页里,独属于石鼓书院的暮鼓晨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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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扣儿,女,黑龙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绥化新诗学会副主席,百年散文诗大系《云锦人生》卷主编。诗歌与散文作品获得《人民文学》全国征文二等奖、优秀奖。作品多次被收入各种年选年鉴并多次获得大奖。著有霜扣儿作品集——诗集《你看那落日》《我们都将重逢在遗忘的路上》,散文诗集《虐心时在天堂》,及散文诗集《锦瑟十叠》(五人合集),传记散文《镌刻在故乡的履痕》《灵魂的漂泊——一个自由撰稿人的北漂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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