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墙缝燕子窝
——武功山之行记趣
文/朱克俭
【前奏】
外孙暑假过半,我们忙里偷闲,去爬了一次武功山。
最忙的,是女婿。他是就一个周末,从上海赶过来的。凌晨三点多起床,六点多的飞机,到长沙后,先从机场坐磁悬浮列车到高铁站——因高铁站距我们住家近,等我们从家里驾车出发,与他在高铁站会合,然后转由他驾车,直奔武功山,一天后返回,我们再在高铁站分手,他依原路赶回上海,参加一个不能缺席的工作会。
我们深知他这样见缝插针的良苦用心。我和老伴都快“奔七”了,上面还有四位九十左右的老人必须照顾,暑假把个正值“狗都嫌”年龄的宝贝放在这里——这是我们老早就承诺过小家伙,只要学习好就欢迎他放假来玩的“学期最高奖励”——难免有些于心不忍,怎么忙也得挤点时间来分担分担。再则,他知道我们久已无暇远游,选个离我们近且好的去处,三代同行,游个“短平快”,不亦乐乎?
武功山,是他精心挑选的点。广告称“云中草原、户外天堂”,被中国《国家地理》杂志评为徒步进阶的“中国非著名高山”之一,有的甚至溢美为“之首”,坐落在湘赣交界处,距长沙仅200公里,自驾往返,两天正好。更难得的是,还途经我五岁前生活过的老家——醴陵官庄水库。
详细的攻略提早一周就微信发到了我们的手机上。老伴一度虽因耳石症复发担心难以成行,仍以极大的热情,一点点添置着登山装备。小外孙则反复提醒:外公外婆老了,应该先去梅溪湖爬桃花岭,再经桃子湖爬岳麓山,一步步练好了,才可以陪他爬武功山——这当然少不了有他想多玩几个地方的“小九九”——我们心照不宣。自以为举重若轻的我,心里冷笑:著名的黄山都去过了,非著名的武功山算什么?对老伴问我选购的登山杖如何,屡嗤之以鼻。
出行前夜,因我的“坐享其成”还不耐烦,终于引爆了老伴”做好不讨好”的积怨,掀了准备得无微不至的行李。吓得主动赶作业的小家伙不知所措,茫然哭问:“是我的错吗?是我的错吗?”一边哭着与他在上海的老妈连线求助,一边在外公外婆之间窜来窜去,逗人哭笑不得地左右调解:“外婆,干嘛发这么大脾气?学我呀,一不高兴,就假装肚子疼,所有人就都顺着我了……”“外公,你赶快认错呀,说,对不起……”
事态平息后,他马上破涕为笑,“耶”了起来。
“外公,您那方向盘上有个语音图标,你按一下看看。”
“为什么?”
“您车上可能隐藏了‘云助手’,你不知道而已。”
自从前年孩子们在上海的“雪铁龙”换“理想”后,小外孙一上我的车,就催促我换电车。其兴趣点集中在有没有智能语音对话的“云助手”。
“这车太老,没有。”我敷衍道。
“您按一下。”
我按了一下,他马上对着方向盘喊:“小奥小奥。”
没反应。
“这台车非换不可。”他用命令的口气说。
“我答应过你了呀,等你小学毕业,我正好满七十,再换——你还说算我的生日礼物。”
“不行,下个假期我来,就换电车了。”
“我不喜欢电车。”外婆插进来故意打趣。
“那就混动。”他坚持道。
我说:“这车虽老,还很好开呀,转手又不值几个钱,干嘛换?”
他哑了一下火,突然说:“我想了新主意——外婆,你喜欢这辆车吗?”
“喜欢呀!”
“那这车就不卖算了,留给外婆开,我和外公另外买台混动,要我老爸打钱来。”
说完,他似乎觉得问题全解决了,话题一转,问:
“我们过了圭塘河吗?”
外婆问:“圭塘河是哪呀?”
“这条路应该要过条圭塘河的——浏阳河汇入湘江的一条漂亮的支流。”
“哦?”
我们早已不止一次为他的方位感所惊讶。
“过了没有?”他追问。
“不知道。”
“那你们打开手机查一下百度地图呀!”
“我的手机在导航。”我说。
“我的电不足了。”外婆说。
都知道他看地图上瘾,婉拒了他。
“看,那边应该就是浏阳河大桥了。”他自得其乐地隔着车窗嚷着。
十点,我们按计划与女婿准时会合。
小家伙见他老爸接过方向盘,忙说:“等等——刚才是车在开,语音图标没反应;现在我们试一下,只发车,不开动,会不会有反应?”
他老爸告诉他,并不是所有的车都有”云助手”。
“那里找一找它有没有什么接口,我们还是要帮外婆装一个。”
“‘云助手’没那么简单,关键不在有什么接口,而是要有个聪明的‘芯片’”。
“哦,那‘芯片’又是什么呢?”
高速路上,父子俩一问一答地讨论起芯片的作用来。小家伙反驳了一句什么,当父亲的不紧不慢地说:“你要是坚持你是对的,我就不出声了。”
小家伙沉默了一下,又开始了讨教式的发问。
外婆在一旁笑道:
“还是当爸的厉害,你看他,口服心服。不像跟我们,经常是鸡同鸭讲。”
【途经】
说是途经老家,其实并未拐进水库中的山里面去。只是借午餐时间,在一家带庭院的路边店,与老家隔着浩渺的水面相望。
下高速时,女婿曾问:“要进去吗?”我知道时间紧,便说:“下次吧,专程。”
据说,有侄子辈想借程潜和我叔外公之名,打造一个有影响力的景点。去了可以写写他们,正好有人约稿:要反映乡村新变化。
十几年前,女儿女婿刚结婚,我们坐船进去过一次,陪我的父母。他们也是十多年难回一次。
老家对我到底意味着什么?其实我一直很模糊。当年女儿去英国留学,有人问我如何舍得,我说,她远离我们,有如我父辈当年远离老家,人如鸟,翅膀硬了,飞得离窝越远越有出息……
但我对老家并非没有感情,尽管我在那里真正有记忆的生活,仅一个暑假。我与它的关系,已经很虚了,可每提及它,我仍有种莫名的归属感。
下车时,老伴问我:“激动吗?”
我说:“这波光荡漾的水面,真还倍感亲切。”
真正激动的,是认定我的故乡就是他的故乡的小外孙。我们找餐馆时,他独自捡了块石头,在路边选了处空地,蹲下去,旁若无人地写了几个大字。我问他写什么,他站起来,一字一句地念给我听:
“外——公——的——童——年!”
他扔了石头,叉腰远眺。仿佛这大地上一写,目光所及的世界,就都穿越到了外公的过去。
因为是周末,女婿预选“老村长家”客满,我们沿水岸行,找了家总算还有空位的“官庄渔村”。
环境不错:前面用船、桨、网、蓑衣、水车等,拼出一角小景;后面是一片带木扶栏的亲水庭院。院落的老槐树下,网着一个专吸引孩子的蹦床。里面已有两个小女孩在起起落落地乱蹦。
颇似怀旧的梦幻镜头。
外孙脱了鞋就和两个小女孩蹦到了一起。边蹦边问我:
“外公,她们是说哪里话?”
“本地话呀。”
“您小时候玩过蹦床吗?”
“没有。”
“那玩什么呢?”
“哪有玩具呀,从小干活。”
“干什么活呢?”
“打柴呀、找猪菜呀、割鱼草呀……”
“您给我讲个童年的故事吧。”
我告诉他,我早在他进小学的年纪,就已经离开这里进城了,直到他现在这个年龄,才又回乡下度了个暑假。小时候的事,大都记不得了。
“那时候你最好的朋友是谁?”
“表弟‘黑皮’,我在《随缘》里面,有篇《盘泥鳅》,写过他。”
“你知道吗?我们班上次搞模拟集市,我把本《随缘》卖给了同学,我说是我外公写的,他们都不信。”
“‘黑皮’很黑吗?”他又问。
“又黑又瘦。”
“现在,您可以跟两位本地小姑娘讲几句家乡话吗?”
“我只会听不会讲了。”
“就试一句!”
……
直到外婆喊吃饭了,他还意犹未尽。
女婿点的全是老家特色菜,主菜是秘制黑山羊。外婆对点菜员说:“可以不放辣椒吗?我外孙吃不了辣椒。”
点菜员说:“那不行,辣椒是特色菜的灵魂!”
女婿说:“别依他,回上海再吃他喜欢的吧。”小家伙突然起高腔了:“什么回上海?是去上海!回是回长沙!”女婿故意悠悠地调侃道:“辣椒都不敢试,算什么长沙人?”
“这也是特色菜。”他舀几勺石灰水蒸蛋,拌在饭里,哗啦哗啦地吃。吃完后,夸张地一抹嘴说:
“好吃!好吃!”
谁知,就在我们准备再上路时,他吓出了我一身冷汗。
出餐馆,我说接下来路长,带他先上个厕所。卫生间小得只能容一人,他尿了我尿。我进去时说,你站门口不动,等我。等我一出门,他不见了。我跑去问等在车边的老伴和女婿,他是否先上车了?他们说:“没呀!”三个人立马分头寻找。还是外婆厉害,直奔蹦床处。果然,他又脱了鞋在那里“疯”。
我气不打一处来,吼道:“说了在外面决不能不打招呼就独自走开,你……”
他见我发急,忙说:“下次不了。”
他爸边发车边不得其解地问:“你怎么想不得又回那里去了呢?”
他说:“两个可爱的小妹妹还在那里呀。”
女婿笑着说:“以后你别说是我的儿子,见漂亮的小姑娘就追,羞死了。”
我心里暗想,也许,他潜意识里,还在寻找他想象中的我的童年……
【山下】
车近武功山时,天光云影,明显多变起来。
“老爸,请停一停。”
“干什么?”女婿放慢车速,让过了后面的超车。
“我看见溪水了。”外孙欣喜地说。
“我们这次主要是爬山,下次再看水吧。”
“‘跋山涉水’不是连在一起的吗?”
“不要吵我,我要专心开车,这里弯道很多。”
“只看一眼,就看看这是流向鄱阳湖的泸水,还是流向洞庭湖的潇水?”
“这哪看得出?”
“顺水走走,可能会有标志。”
“这没法停。”
“前面路口可以停。”
“你如果硬要节外生枝的话,到前面路口就掉头,回去!”女婿来火了。
长久的沉默。车过路口,小家伙叫起板来:“掉头呀!”
“为什么?”
“不是说回去吗?”
“我是说你回去!”
“我需要你开车送我。”
“我不想回。”
“那外公开车送我。”
我笑着说:“外公也不想回。”
“那外婆送我。”
外婆笑道:“我开不了长途。”
“那——我叫外星人来接我,我是从另外一个星球来的!”
“你叫哈。”
又是长久的沉默。车已到景区酒店,进了车库。
小家伙不肯下车,说他肚子痛,很难受。
心软的外婆想做转弯。我推着行李箱,拉住她说:“走,坚持一个人处理的原则,让他老爸跟他斗智斗勇吧,我俩不是他的对手。”
我们到前台,喜出望外:因为女婿在携程的记录优良,酒店给我们预订的房间免费升级,安排了两间最好的景观房。
不知父子俩怎么缓解的矛盾,一前一后从车库上来,让我想起外孙很小的时候超喜欢看的卜劳恩的漫画《父与子》。小家伙依偎着我,大家一起先进了老两口的房间。
室内的清爽和阳台外如伸手可触的武功山的云起云飞,让所有的人都喜形于色。打开行李箱,女婿惊叹外婆准备之周全,掂了掂全新的登山杖,说:“这个很有必要,可以减轻膝盖的压力。”
“会用吗?”他边问边把手套进吊环。
“力不能全用在握杆上,受力点主要在吊带套着的手腕,否则,手掌容易磨破。”
老伴接过来试了试,得意地瞥了我一眼:“他还笑我业余的装专业咧!”
我笑了,说:“名山在名,非名山在实,这根杆标志着,这次要为爬山而爬山了。”
时间尚早,女婿建议熟悉一下起点再吃晚饭。
服务区配套齐全:有品类丰富的食街;有颇具规模的服务中心兼地质博物馆;馆外的广场,立着各种地质演变、动植物分布及登山路线的介绍……认真看过一圈后,小家伙终于忍不住又重启他似了未了的话题:
“这下我们可以去看一下溪水了吧?”
“这哪有溪水呀?”他爸装傻。
“借您手机,我查一下。”
小家伙边拨弄手机边招呼我们:“跟我来。”
女婿貌似无奈地拖在后面,小声暗示我们:“他可以的。”
果然,跟他斜过一截不成路的小径,便耳闻渐如惊雷奔走的水声,隐约似从地下传来。顺陡坡下行百十步,一道宛转的山涧轰然在目:源头自山谷的云雾中来,不时惊飞几只白鹭,然后洞穿脚下一座至少有五米高十多米长的石桥,奔刺眼的夕阳而去,不知所终。其间,乱石磊落,激流跌宕,声色俱壮,岸边偶见山洪留下的露根残树,观之心悸。
小家伙却不知胆怯,欲临桥头下探,于深渊一近再近,急得外婆大喊:“退后退后!下面已被水冲出了一个大缺。”
他三步一回头地离开险境后,才心满意足地开始讨论晚上吃什么。
“吃兰州拉面吧!”他主意笃定。
“外婆认为吃汉堡更干净。”他爸告诉他。
“那这样吧,老爸和外婆吃汉堡,我和外公吃拉面。”
“分开不好吧?”外婆说。
“那我和外婆石头剪刀布。我赢了分开;外婆赢了,就一起都吃汉堡。”
“说话算数?”我深知这是个有潜在风险的游戏,紧了一句。
他二话不说,把手背到身后。
“石头——剪刀——布”
外婆有意把手掌提前亮出,好让小家伙有可变之机。他却固执地伸出了拳头。
外婆一楞。谁也不知道下一步会出现什么局面。
只见他拉过外婆的手掌,往自己的小拳头上一抓:“外婆赢了,吃汉堡去。”
外婆惊喜得睁大了眼睛:“哇!小伙子愿赌服输,又进了一大步!”
他跟外婆击了一下掌,飘起来:“这次,我不但没发脾气,而且高高兴兴,是吗?”
吃完汉堡出来,服务区的观感大变:
星月之下,到处有人,熙熙攘攘,多为青年男女,带着比小外孙还小得多孩子,几乎人手两根竹杖,乍看有如丐帮云集,准备出征似的。细看,其露胳膊显腿的服饰打扮,又甚为新潮时尚。
也有不少人头枕背袋,蜷曲在长椅上一动不动,被打打闹闹的孩子们衬得异常安静。
女婿告诉我们,这都是准备‘夜爬’的,不住店,野路上去,半夜到山顶扎营,看仿佛置身其中的星空,交流见闻,然后静候日出……这都是真正的登山爱好者。
我说:“没想到为爬山而爬山的人这么多。”
互道晚安后,父子俩回他们房间去了。老两口洗漱完毕,已近九点。正要熄灯上床,有人敲门。
我警惕地问:“谁?”
“外公!”有人怯怯地喊。
我松锁开门,外孙一个人站在门口。
我问:“怎么回事?”
他用小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我只是多看了一会平板,老爸就把我的手打肿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给我看。
我说:“带平板,是方便你做作业,看小狐狸ABC,你是不是又看别的了?”
“怎么也不至于打这么痛呀!”他带哭腔了。
“小小男子汉,哭什么!你只告诉我,是不是看别的了?”
“只多看了一小会地图。”
“你那‘一小会’,看进去就什么都忘了,是不是?”
“嗯。”
“说好了今晚早点睡明天要爬山,你怎么……嗨!凡事先想自己错在哪,知道吗?”
“知道了。”
“那你得先认个错,我陪你过去。”
“嗯。”
“什么事?”外婆在床上问。
“没事,我找我的牙膏牙刷。”他不想惊动更多人。
“在你箱子右下角一个塑料袋里,和沐浴露什么的放一起。”
我陪他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心想,这家伙要怎样壮胆,才能独自穿过这夜深人静呀?
他刚伸手敲门,门应声开了,他老爸一米八几的个子似乎早已候在那里,吓得他一跳,躲到了我身后。
不曾想,当爸的真发火了,他会怕成这样。
按攻略,我们应该六点起床,七点早餐,八点争取赶第一趟转运车,同坐第一段缆车后,分开徒步,老两口走短路线,一小时,父子俩走长路线,四小时,然后坐第二段缆车,接着再徒步,到山顶。中途分手后,老两口可慢行,可等待,可会合,也可先行,估计到顶的时间会差不多。实在走不动,可联系直升飞机下山。
然而,六点半过了,他们还没有动静。我试打小朋友的手表电话,无人接听。七点,我忍不住去敲门,女婿开条缝小声说,昨晚小家伙睡得太晚,让他再多睡会。要我们先吃饭,他等着。八点,他们仍未到餐厅。这时,因加班而不得不留守上海的女儿来了电话,说孩子他爸昨晚是真气坏了,不只是当晚磨叽的问题,抢过平板一看,用时记录显示,每日耗时近个把小时,上个月已经开始给他配眼镜了,这样下去,眼睛还要不要?
老伴对我说:“不可能呀,他每天安排得紧紧的,清早就跟你早锻练,上午不是篮球课就是游泳,下午打架子鼓,晚上又是作业又是日记,有点空闲还要跟你学毛笔字,一天作业那么多,他还自己给自己完成任务的情况打分,奖励性地看一会平板都是定时的,最多九分钟,哪来时间看个把小时呀?唉,好在都是他兴趣所在,学就是玩。否则,小小年纪,一点娱乐都没有。”
我寻思了半天,说:“只有一个可能,我们睡午觉的时候,被他钻了空子。”
老伴感叹道:“百密一疏呀。”
【山上】
我们一起赶转运车时,已过九点,足足比计划晚了一个多小时。女婿匆匆走在前面,外孙低着头,懒懒散散跟在后面。上车后,女婿默默地帮小家伙扎好安全带,变戏法似地从自己的双肩包里取出一个白色的䄂珍电风扇,挂在小家伙的脖子上——有时候,当爸的心细如针尖。
外婆说:你看,你爸想得多周到,谢谢没有?
小家伙勉为其难地说了声谢谢,开启电扇对着自己吹,吹得头发一浪一浪的。
女婿对我们说:“看来只能改B计划了,放弃四小时的那段景观,大家一起走。”
下车,进山门,往第一段索道——中庵索道去,是梯度广场似的连续台阶。满眼交织的脚步,一股地热扑面而来。小家伙摘下脖子上的风扇,还给他爸:
“不喜欢!”
大有小恩小惠别想拉拢我的“骨气”。
这时,景区广播正反复播诵:“亲爱的游客朋友,现在是下山人流高峰,请合理安排好下山时间。”
我这才注意到,川流不息的人群,大多是迎我们而下的。我大惑不解:人家还才入门呢!
女婿告诉我:“这都是昨晚睡在山顶,刚看过日出下来的。”
“怪不得好多都一脸阳光。”我笑道。
小家伙悄悄对我说:“我们成逆行者了。”
外婆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小伙子,今天你爸是领队,我们选你当副领队,怎么样?”
他高兴地凑过去,说:“那我负责扶您。”
外婆提高了声音:“领队负责探路,副领队负责带路,还不赶快往前面去!”
他立马精神抖擞走到了前面。
缆车在半空中停住了。女婿说:“别慌,这是旧技术,每个吊厢上下客时,都会要缓一会。”
然后,他指着脚下的植被介绍:武功山有明显的三截,下面竹多,中间松多,顶上主要是草甸。空中草甸是其最大的特色,不排除有人工的成分,每年过冬会烧了让它重生。
小家伙插嘴道:“我才不信呢!烧到下面的树怎么办?”
女婿很高兴他开始接话,说:“一是烧草前肯定要先开出安全隔火带;二是在三截之间,夹着许多裸露的巨石、悬岩和绝壁,天然不过火,这也是这里景观的一大特色。我们原定的四小时徒步路线,可以看到很多。”
从第一站索道下来,一路上果然松多,高低横斜,昂首伸臂,与黄山松极为相似。徒步于松间石径,立感气温比山下凉了半个季节。女婿说:按测算,海拔每升高一千米,温度降十来度。
“现在山下三十七度,中庵索道出来约海拔一千三百米,多少度?”他问。
小家伙抢答:“二十五度左右吧?”
“所以,现在算是最舒适温度了。等会从第二段索道——金顶索道出去,约海拔一千七百米,多少度?”
“约二十度。”
“最高峰,金顶,将近两千米,多少度?”
“十七度。”
“这是在烈日之下,太阳一落山,气温骤降,半夜一不小心就往零度去了。”
外婆说:“怪不得,我添置装备时,有个年轻店员刚爬过武功山回,她告诉我,一定要多穿点,我问她怎么算多,她说她穿件棉衣都感冒了。”
“这样的天气,特别是白天,没一点问题,就怕晚上,怕风雨冰雪。去年这里还冻死过两个女学生呢,只穿了流行的吊带服——所谓‘天下吊带千千万,武功山上占一半’——结果突然变天,严重失温。户外运动特殊的挑战性就于在气象万千!”
“我们俩当年在长白山顶上就遇到过差点把人卷走的暴风雪。”老伴的话让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前惊险的一幕。
“极端天气下,这里也不是没有可能哦,草甸之上,全无遮挡,不是太阳大就是风大。”女婿笑道。
见外婆有惊恐状,小家伙眉头一紧,说:
“不怕,我可以保护外公外婆!”
其实,两段索道之间的一小时路程,至少有四十分钟并不很陡峭,只是在山里转来转去。我手上的登山杖几乎只做个样子;老伴持杖稳行,也说胜似闲庭信步;小朋友更是背个双肩包,手上什么棍都不要,在似水人流中窜前窜后,不时蹲下来,研究片刻小虫小草小石片小溪流和我们不知道的什么——小朋友的世界里有太多只有他自己知道,甚至连他们自己也未必知道的秘密。这让我想起李娟写过的一家子散步时那条好奇的小狗,忽前忽后比所有人走的路要多出好几倍而不自知。
女婿一面训他:“你别弄得像广播里现在广播的寻人启事一样,让我们漫山遍野地找你好不好?”一面劝我们:“不要太操心他,他跟我爬过黄山、泰山、三清山,算得上是入门级驴友了,野路他不敢走,主路就这一条,丢不了。他们这一代呀,营养过剩,精力过剩,要让他们释放释放。”
由于视觉焦点始终追踪着他背上的橙色小包,我时不时瞻前顾后。这才发现,迎客送客的松枝中,时隐时现的峰回路转,实际在不知不觉的呈扁平的“之”字形升高。走过的路与将走的路上,人流如平行世界,可望而不可及地,有表情或无表情地,以眼神相交。
远远近近,仍是下行多于上行,年少多过年老。比我俩更年长者,似乎绝无仅有。但我自知,我能在这如履平地,绝非腿力过人,而是曾有无数我不知道的探路者,有意无意摸出了这条最省力的路,又有一代代我不知道的辟路者,对这条路进行了化陡为曲,化险为夷的改造……
敢于我行我素的吊带少女,似成这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吊带背心,仿佛是新一代女性登山爱好者的标配,最多,是在晒成古铜色的裸臂上,再披件薄如蝉翼的皮肤衣,于挤而不乱,速而不争,人人自我的杂色里,无所畏惧地,飘然仙行……
“看——”
我突然中断了思绪,和老伴几乎同时提醒对方。
我们都看见了一个与眼前大背景可谓格格不入的身影。这是个高大的男人,年龄不见得有我们大,但步履绝对比我们难。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中过风,头颈硬着,一只胳膊僵端着,一条腿艰难地撇出一步,另一条腿再跟着挪——坚定而沉稳。一个矮小的女人搀着他另一只胳膊,亦步亦趋。
这也是要登顶去吗?——不管他准备登到哪里,都不能不让人佩服!
我俩不约而同加快了脚步。
离金顶索道越近,越见险阻。
转折点是一堆巨大的乱石构成的悬岩绝壁。远看极具潘天寿笔下写意方石的壮美;近看却有个吓人的提示牌:小心落石,快速通过。
小家伙偏不快,一边轻轻摸着石壁,一边跟我普及他不知哪来的知识:“武功山很久很久以前,应该是海,后来长出石头来了,再盖泥,再长树,这属于‘丹霞地貌’。”
他老爸马上纠正他:“我觉得这不是‘丹霞地貌’,‘丹霞地貌’起码应该是红的……”
外婆在远处喊:“别讨论了,赶快过来。”
他边不疾不慢地走边小声跟我说:“我觉得可能真的有外星人,好多奇怪的石头就是从他们那里来的。”
“有可能。”我笑道。
“说不定孙悟空就是个外星人?”
“有可能。”
“外星人看见我们,反过来,会把我们也叫做外星人吗?”
“那当然。”
小朋友并不在乎我的敷衍,一直用他跳跃的思维,试图串起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溅到他小脑袋里的碎片。
随后是两处山腰之间的绳网吊桥。绳索上挂满了象征爱情的红丝带和连心锁,风吹颤颤,叮当有声。恐高的外婆过桥时,正值后面有三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在嘻笑打闹。不知是不是为引更后面的女生的注目,他们上桥便大幅度地左推右摇,全桥人都被颠得东倒西歪。外婆突然大吼一声:“别摇了!小心我要你们承担法律责任!”吼声在山谷里回荡,桥上随即风平浪静。
外孙冲到外婆面前,高高举起个大拇指说:“外婆,您真棒!”
又是一块笔立的大石。这是完整的一块,足有两三个人高。石上刻着两个大字:“问道”。一看便知是刘洪彪的行草。我喜欢”问道”之禅意,请老伴拍了张倚石赏字照。老伴问我刘是何人,我告诉她是中书协草书委员会掌门人,去世不久。后来我发现,一路上刘字颇多,才想到他就是本地人。古云:“近水楼台先得月”,只是,这到底是谁得谁,却很难说。
内循环太甚,也许正是当今书坛,盛名不出圈的一大原因吧?
行者多处,道已无须问:几折陡峭的石径,遮在巨石之后。
终于出现了一处相对开阔的平台。然而平台边缘即临无底深渊,木围栏护着。凭栏远眺,可以俯见下面星罗棋布的村落,可以环顾前面层层叠叠推远的蓝天白云。近处成朵的白云与山雾混接,出奇的大……最让人心驰神往的,是在大得出奇的白云里,无数小得出奇的翻飞的鸟……看得出那是喜欢急速变向的燕子:阳光映着忽上忽下,忽远忽近,忽隐忽现的剪尾,来来去去……
我想,它们总会有停歇的时候吧?它们在哪里落脚呢?它们的窝,肯定不会在世人密集的热闹处,只会在那些人迹罕见的地方。
临渊的护栏上用红丝带系满了祈福的木片。女婿发现我们凭栏处,高高竖有一块蓝底白字的标牌:“各自努力,顶峰相见”。便让老两口一手同握标牌杆,一手各向两边挥开登山杖,背衬云天,作展翅欲飞状,拍了个合影,心旷神怡。
时值正午,金顶索道入口已抬头可见,不少人在此小憩和午餐。女婿在服务点买来两盒小家伙要的泡面,取沸水冲好,我和小朋友一人一盒,吃得热气腾腾;外婆吃自带的牛奶;女婿什么也不想吃,坐在烈日下淌汗。我猜他是早上吃得太晚,老伴说:“你没注意吗?从来他都是先让小朋友放开吃,然后再收拾残局,他不喜欢吃不完浪费。”
我奇怪一路这么多人,废弃物却很少,空水瓶都难见一个。女婿告诉我,这里有套奖励政策,比如说,捡多少个矿泉水瓶子,可以换个冰淇淋,捡的比丢的还积极。我感慨:“欲望利用得好,可以给人超乎想象的惊喜。”
泡面微辣,小家伙吃吃停停,嘬着小嘴吐气。老两口决定先动身,因为他们追上来很快。
索道入口是个极简的水泥盒子似的建筑。拾级而上即将跨入时,我无意中感觉门框之上的墙角转接处有道裂缝,里面似乎有什么在动,有点像个小小的滴水管,往外一伸一缩。正疑惑,忽见一只翻飞的燕子从天而降,爪子抠住墙,头朝下地倒立斜倚,嘴尖衔着点什么,歪着颈脖往水泥墙缝里塞,缝隙里我以为的小小滴水管突然伸出,一颤一颤地张开——这下看清了,是只雏燕正嗷嗷待哺的小口,嘴唇一圈嫩黄色可爱至极……我不知道有多少年没看见过如此动情的一幕了!我不想惊吓它们,尽可能轻地闪进了简陋的水泥盒子。
里面凉风习习,早知道端泡面到这里吃就好了。
父子俩进来时,正赶上一厢缆车到站。坐稳启动后,我问小朋友,刚才看见燕子哺食没有。他说没有。我把刚才那一幕描述给他听,他听得入了神,望着缆车外的天空发呆。我告诉他,我还是很久以前,他这么大的时候,在老家,这样近距离地看到过类似的情景。但那时的燕子窝不在水泥墙缝,而是在正屋的栋梁上,墙是泥的,窝也是泥的,自自然然合在一起,像个朴实的大面包。燕子也比这里的大,看得出鲜明的黑背白肚和红嘴黄爪——我以前从没有看过这么小的燕子。
“我讨厌所有山上的建筑!”小朋友猛地冒出一句:“这是人类侵占其他生物的地盘。”
“那它怎么回报的呢?”小朋友的思绪一转。
“回报?”我一下没能跟上来。
“燕子的爸爸妈妈喂养小燕子,小燕子肯定要回报它们呀?”
“不知道。古人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应该有很多方式吧?”
“大部分都没有回报,长大就飞走了。”他老爸插进来说。调侃中夹着悲凉。
“又去哺养自己的孩子去了。”
小朋友认真地补充道。
出金顶索道,在一句“你问我喜欢草甸还是喜欢云海”的标牌下,女婿说:“到这里我们还是可以分一下道,爸妈直接登顶,我带他绕一圈再上,然后下来在这里会合。”
我说:“这算C计划吧?”
女婿笑了,说:“这段确实比较陡,你们慢慢上,上不了就下,硬是不行,可以叫直升机。”
老伴问:“直升机怎么收费?”
“八百八十八元一人。”
“哇!”
“我看全天突突突的,差不多三五分钟就有一趟,真有那么多人坐呀?”我问。
“多层次需求嘛。”女婿说:“您没注意几个索道口都有揽客的轿夫吧?再比如说这登山杖,有几千元一根的,有几百元一根的,我这几十元,也蛮好,重,但适合我。更普遍的还有竹杖,可以相送。各取所需而已。”
“直升机其实有救援的性质,再怎么,我们也不至于吧?”老伴望着我,信心满满地说。
父子俩走后,老伴抬望草甸上瘦长的”之”字形云梯似的木栈道说:“真有点望而生畏呀!”
随即又说:“已经到了这里,顶都看得见了,不上,又太不值了吧!”
“‘喜欢草甸还是喜欢云海’,这问得有点诗意,我的回答是,都要!我要站在草甸上看云海。”
她说着,弯下腰,一步一杖,两步一梯,慢慢往上爬。她说,她可以慢,但不能停,一停下来休息就会爬不动了。
云,有时在头顶,有时在脚下,远如海,近如帆,随风鼓荡,千变万化。
我有意与她拉开一下距离,等她越来越小地从”之”字形栈道的一个转折走到更高一个转折平台时,给她拍了张仿佛匍匐前进,要走到云里去的剪影。
她说:“你离我那么远,不怕我摔倒吗?”
我急忙加快赶上去。
真到了山顶,她长舒了一口气说:“我也没感觉难得不得了呀!”
山顶上有块标志性的高碑,白底红字,一面刻着“武功山”,一面刻着“金顶”,没有署名。弥漫着夏草清气的空中,盘旋着无数直升机似的蜻蜓和翩翩起舞的蝴蝶。登山者全不在乎题字者有名无名,惟认此碑为胜利的象征,源源不断地簇拥于周围。我们先到“武功山”一侧,发现准备拍照的从左至右排成了长蛇阵。随即转到“金顶”一侧,抢拍了两张举杖向天的快照,一只蝴蝶差点停在了老伴的登山杖尖上。我们正窃喜这边人少,转身发现这边同样从左至右排成了长蛇阵,只是恰好与“武功山”那一侧反向而已。
我们在不自知中插了队——无人开骂,许是沾了满头银发的光吧?!
登顶四望,日不太烈,风不太大,一切正好。女婿所说的无遮无挡,并不确:草甸之上有翻滚的白云,厚厚薄薄的云影在茫茫草甸上游荡,将天与地神交一体。光影交织的草甸有一面缓坡,满是五颜六色的营帐——入夜应该会更多吧?很难说云朵是超大的帐蓬?抑或帐蓬是多彩的云朵?
正当我们忘情于顶,想象在这里数漫天繁星,看日升月落的盛况时,一个熟悉的橙色小包突然撞入眼帘——小外孙怎么独自站在了这里?我们慌忙找过去,小家伙正用手表电话呼叫他爸——他俩不知怎么走散了!
遥听他爸的声音:“你找到了外公外婆?那好,你就跟外公外婆走,我到‘喜欢草甸还是云海’那等你们。”
“那这就是D计划了!”小家伙的不知后怕,让人哭笑不得。
上山容易下山难。紧挨着我们,走过一对情侣,男的大喊,“下山不要跳”,女的已经刹不住脚的从“之”字的上一个转折平台连蹦带跳地到了下一个转折平台。幸亏站住,看得人胆战心惊。
老伴骄傲地对我说:“老头子哈,你得感谢我买了这登山杖,下山,全靠它稳着。”
我对意外复得的小外孙说:“我们再不能有人走散了,副领队,你要承担管好外公外婆的责任,所以,你必须始终走在我们两个人中间,前后保持一步的间距。”
小家伙老老实实走在我们之间。
与他爸会合后,他郑重宣布:“我们这个队伍,现在个子最大的最小。”
我笑了,问:“什么‘最大最小’?是说职责最小吧?”
“是啊,我现在是正领队,老爸什么都不是。”
这个时点下山的,感觉都有点匆忙。我们坐进下山缆车,即将关门时,挤进一个年轻人来。
他进来就打了个招呼:“对不起,要赶车。”
只见他晒得油亮,挥汗如雨,背上的包一甩下来,至少比我们的大出三倍,下面还连带着有捆折叠的锡板似的。
“哇,这才叫专业!这是什么?”外婆问。
“地垫。”女婿代为回答道:”应该还有些东西跟团队走了。”
“帐篷先走了。”他抬脸笑了一下。
静了下来。
我小声问外孙:“你觉得我们这个队伍谁最辛苦?”
“外婆。”
外婆忙接话:“错,是你爸。他昨天那么早从上海赶来,一路开车,今天爬山陪我们累,等下又要开车回去,晚上还要赶飞机。多累?”
“我知道他累,”小家伙停了一下说:“但如果他有一次打痛了我,我可以不记他的恩不?”
“那叫忘恩负义!”我故意加重语气。
“我可不可以找机会报复他?”
“那叫恩将仇报!”
坐对面的年轻人被我们俩的对话逗乐了,问:
“你们从上海来?”
“哪里,我们从长沙来,只有他是从上海来。”小家伙指着他爸说。
“我们是在长沙会合来的。”外婆补充道。
“您呢?”女婿礼貌地问。
“我们从西安来。”
“西安?”小家伙兴趣来了:”李白到过那?”
“是啊,你喜欢‘长安两万里’?”
“你们在那爬什么山?”
“秦岭。”
“秦岭主峰是太白山。”
“你别在叔叔面前班门弄斧了。”女婿笑着打断道。
“不,他说得很对。”
年轻人客气了一下,又转向小朋友,眉眼间充满喜爱。
“你想去我们那爬山吗,秦岭的山很多。”
“你们都是走野路?”
“野路最锻练人!”
“我爸妈说了,我还小,不适合野路。”
“不,我给你看看视频。”年轻人兴致越来越高,取出手机快速地拨动。
“看,这是我女儿——这是夜游——这是日出——这是我们团队……”
“请再翻到前面。”
小朋友忘了礼貌,伸手自己去翻屏幕。
“您女儿多大?”
“可能比你还小一点,女孩子长得高。”
“她跟你们走野路怕吗?”
“不怕!”
“您现在很想她,对吗?
“对呀!”
小朋友离了手机,直起身来,称赞道:
“小妹妹很漂亮!”
“谢谢!你也很帅呀!”
突如其来的赞美,让偶遇者有点不知所措。
出索道口时,负重的年轻人急匆匆走在前面,很远了又回头向他的小知己招了一下手:
“再见!”
【归途】
返程仍途经官庄。但我们没下高速,只驶进了休息区。十多年前回老家那次,这个休息区正在建,选点恰在我外婆老屋旁边的坡上。但高速路是封闭,想必建成后也只是可望不可即。
我们在肯德基点餐,发现店员都是本地人,问站后是否开有口子和小路下到水库大坝?无人知晓。肯德基店面此时正当西晒,没法坐,只好点了餐带到另外的快餐厅用,这才发现为省费用,整个休息区都未开空调。为了有借位的理由,老伴加点了一份本地特色面条,竟毫无特色。
我不无难过地想:现代化的幸福,不会从穷则思变的老家擦身而过吧?
开了几小时车的女婿,仍习惯性地看着儿子先吃,他说他需要先休息一下。小家伙边吃,边问他:
“老爸,您敢走野路吗?”
“年轻的时候敢,现在年纪大了,不敢了。”
“您别老说年纪大、年纪大,这是不对的,外公都没说呢!”
“是的,外公很棒。不过,等你到我这么大,就会懂上有老下有小的责任和压力了。”
“什么叫‘上有老下有小’”?
“就是上面有老人需要报答,下面有小孩需要养育呀。”
“我长大了,应该是上有几辈老人,中间有好多兄弟姐妹吧?”
......
他老爸没有回答他一连串的问题,说:
“你把我打痛了的那个手指给我看看……”
【尾声】
我很高兴地看到,在高铁站分手时,父子俩都有些不舍。我们到家停车时,小家伙又跟他爸连了个视频,问:“您到哪啦?”到家后,他悄悄跟我说了个他的愿望:“下次回老家,您一定要带我看一眼老屋梁上的燕子窝。”我没有告诉他:老屋早就拆了,哪还有燕子落脚的地方——我怕他会伤感。
此后,老伴肌肉痛了一周;我痛了三天。唯有他,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照旧天天上篮球、游泳、架子鼓课,赶暑假作业,为新学期开学作准备。
也许,他早已忘了这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经历;也许,他会久久地记得,就像我至今还记得我十岁那年的暑假一样。
谁知道呢?
朱克俭,湖南省国资委原巡视员,出版有散文随笔集《随缘》。
来源:红网
作者:朱克俭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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