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夜（短篇小说）

文/翟延平 乔宗玉

蝴蝶

这是蓝风从海外归来后的第二年。他常年漂泊海外，辗转多个国家生活，或者说他已经习惯了在海外多个国家小乡、小镇无拘无束地生活……再回到国内时，他感到异常诧异，无论走到哪个城市，都是人山人海，熙熙攘攘，高楼林立，这突如其来的都市喧闹和快节奏，让他时时喘不过气。

好在现在是第二年，他逐步习惯了地铁、快餐和加班的生活，尽管他大大小小也算个“老板”——一个含他在内、只有三名律师的律师事务所的主任，可这已经比他在海外的地位高了很多，他一时还有点儿难以适应。另两位律师是专门处理家庭纠纷等小官司的，而他通常处理一些相对复杂的刑事案件。最近他受委托，受理了一起涉及严重刑事犯罪案件的附带民事赔偿案，猛然成了“网红”，受到社会和媒体关注。随之而来的，是迅猛增长的客户来访和业务量让他措手不及，一时间他居然承担了事务所百分之九十的业务。

蓝风一向将自己的工作看作是助力维护社会公正的伟大事业，故而极为低调，每日勤勤恳恳，认真而严肃，这让本来就寡言少语且内向的他，显出几分神秘和传奇。有多事的媒体给他算过一笔账，他是近年来发言最少的律师，按照律师费标准和庭上发言句数平均计算，他成为史上最贵“金言律师”。这种传闻，让他愈发苦恼，更加刻意躲避媒体，这恰恰使他在媒体和被委托人心中更显得神秘，似乎他有什么神力相助——别人长篇累牍打不赢的官司，似乎他三言两语，便板上钉钉般完胜。

蓝风回到事务所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一个周五晚上的十点半，他的同事或在酒吧、KTV与客户推杯换盏，或是依偎在伊人身旁情意绵绵，而他一天最核心的工作才刚刚开始，对于即将步入中年而仍旧“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他，最近一年这种情况已经成为家常便饭。外面的雾更加朦胧，对面九十九层的高楼俨然消失在这浓重的雾气中。

电话响起，大厦门口值班保安说，有位颜姓女士急匆匆地赶来，想上楼见他。他一时想不起认识什么姓颜的人，但想到在这周五夜里匆匆赶来找他的人必是有急事，就让保安放她进来了。他脑海中正在搜索颜女士的环肥燕瘦，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蹒跚着走了进来。

“蓝风，你红姐被抓起来了，这次她可遭了大难了，你可一定得帮帮她。”老人已经泣不成声，斗大的泪珠不住地奔满她饱经风霜的脸。

“您是？”

“风，我是颜老师呀！”

“颜……颜老师，这么多年未见，您还好吗？”蓝风紧紧握着颜老师的双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威尔逊，哦，就是她丈夫带她开车郊游，出了事故，连车带人冲进了河里，楚红活了下来，威尔逊死了，她被抓了起来，警察非得说人是她杀的。那帕杰车是他新买的，特别喜欢，据说特别安全，整天开着，所以我也没当回事。早知道会这样，我就不同意他们开车跑远路了。蓝风，你得救救她。”颜老师又是老泪纵横。

颜老师是蓝风的小学班主任。蓝风自小学习勤奋，颜老师对他也另眼相看，认为将来肯定能有大出息，所以经常单独为他开小灶，教授些学校学不到的知识。颜老师丈夫去世得早，留下当年四十岁的她自己拉扯未成年的女儿楚红，好在女儿已经上了中学，在一所重点中学住宿，每周末回家一次，所以颜老师的生活压力也不是特别大。后来，蓝风如愿以偿考上了颜老师推荐的那所重点中学，与楚红成了真正的师姐弟，那年楚红已经上了高一。

第一次见到楚红是在颜老师家，毕业季蓝风和班里的几位优秀毕业生相约一起去看颜老师。颜老师热情地招待同学们，在客厅里忙个不停，一会儿端水果一会儿倒饮料，说起过去六年的小学生活，同学们还是很开心的。一个十六七岁个子高挑、身材苗条的女孩子走进客厅，脸上涂着脂粉，描着眼影，有着与其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和妖娆。她弯下腰，收拾茶几下面的东西，后腰的裙腰上边缘露出的透明裤袜薄如蝉翼的上缘，不缺乏朦胧而细致的纹路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其白皙肌肤的光滑，一只粉红色的蝴蝶从那里飞了出来。这是蓝风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端详一个女孩，青春年少的懵懂伴着萌动，竟让他出了神。

颜老师瞧了瞧蓝风，又看了看女儿的后腰，微笑着用手轻拍一下，嘴里轻声说：“去吧，别在这儿捣乱了。”颜老师笑着告诉蓝风，那就是她的女儿楚红，在海外刚做了两年交换生，才回来不久，已经瞧不上家乡的这些“大屯子”了。听颜老师这么一说，蓝风又仔细地看起转过身的楚红来，眉目间的确与颜老师长得很像。

蓝风的魂儿还在楚红身上，颜老师突然严肃地看着他问，蓝风，你在想什么？

“没……没想什么。”蓝风居然结结巴巴起来。

“没想什么就好，上了中学要好好读书！不能贪玩，更不要跟着坏孩子学坏，知道吗？蓝风。以后要听你师姐的话，有困难也可以找她，我不在，她就相当于是我了！”老师教训道。

楚红看了蓝风一眼，“咯咯”地笑着走了。

蓝风上了初一，由于他家离颜老师家近，而楚红几乎很少回家，所以颜老师经常托他帮楚红捎些食品和衣物带去。楚红的宿舍房间比蓝风的高两层，门虚掩着，他敲了一阵门，只听见女孩子娇嗔的笑声，不见回答，索性推门进去了。屋子里只有楚红和一个白白的高个子外国留学生男孩，那男生正要拉扯，被她毫不客气地骂了出去。蓝风感觉脸上有些热，而楚红却很大方，接过蓝风捎来的东西，还跟他说，有什么困难尽管找她。那男孩到了楼下，就朝楼上嚷嚷、吹口哨，气得楚红泼了盆水下去。他是学校里最帅气的留学生，叫什么名字，蓝风现在居然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那时的高中生与初中生在同一个校园，偶有摩擦和欺凌也算正常。蓝风是个老实孩子，也不惹事，可楚红班级的男生刺头就比较多，经常欺负低年级的孩子。一次踢足球双方还是起了摩擦，几个小刺头正揪着蓝风不放，楚红不知何时冲了出来，抓住领头的就是一顿狂扇，“你们这些垃圾就知道欺负小朋友！”她警告他们蓝风是她弟弟，谁要再找碴儿她就“扒了他的皮”！蓝风再没有挨欺负，在校园中多了很多的安全感。楚红在他和小伙伴心中俨然成为维护世界正义的“大姐大”。

蓝风周末饭票快花光时，同学总会告诉他，楚红给他了些饭票，就放在他床头。蓝风上体育课受伤，同学会告诉他，楚红从食堂要来了冰袋，让他冰敷。蓝风发烧了，同学就会转交楚红给他的退烧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很少直接见面。

等蓝风上了初三，楚红已经去省城上了名牌大学，那也是蓝风向往的大学。三年后，蓝风终于也考到那里，再次碰见楚红时，蓝风吓了一跳，只见她抹着紫色的口红和夸张的眼影，让他一时没认出来。后来，颜老师照旧让他捎些东西去。他这次推开门时，她的头发凌乱，脸上红晕，发丝沾着汗滴满是汗珠，像是正在忙乎着什么急事儿。他的最深刻印象是她的鞋跟儿出奇地高。他放下东西转头就走，总觉得有些异样。他看了她一眼，她脸上更是羞红……

（节选自2023年第6期《湘江文艺》短篇小说《雾夜》）

翟延平，文学创作人，长期从事戏剧、小说和诗歌创作、翻译与理论研究，研究方向为莎士比亚戏剧以及心理学和现代管理科学在文艺中的应用。代表作有《藉“三个剧本”消融“第四堵墙”构建“第四剧本”》《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中的人学思想》《劳伦斯：性轴心的世界》《比戈·托马斯之人格分裂》等。

乔宗玉，女，中国国家话剧院副研究员，出版散文随笔集《也无风雨也无晴》、文艺评论集《忧伤的河流》、文艺评论集《谁翻乐府凄凉曲》。散文作品数百篇，其中部分佳作被译为英、法、西等国语言，在海外广泛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