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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散文丨陆春祥:松古几何(外一篇)

来源:《芙蓉》 作者:陆春祥 编辑:施文 2024-02-22 09:3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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驴眼/摄

松古几何(外一篇)

文/陆春祥

天高,地阔。长虹卧波,秋水长。

公元979年,对北宋来说,是个有点特殊的年份,赵光义从哥哥那里承继了皇位,雄心大发,想再创伟业,兵收燕云十六州,不料契丹将他打个落花流水,他只好坐着驴车落荒逃命。虽惨败,五代十国造成的乱局却随着南唐后主李煜的死去而基本平定,大侄子赵德昭也被他的一句话吓得自杀,他已经没有后顾之忧。某一天,赵皇帝召来行达禅师吩咐道:你西行印度去吧,取一些经回来,保我大宋平安万代。

没有行达禅师的具体记载,但《松阳县志》上这样说:“行达禅师奉旨西行,到了中印度,十年后,得《大经论》八部、舍利四十九粒以归,受到朝廷嘉赐,为此发愿建塔,以藏舍利。”行达禅师选择瓯江的上游松阳及下游永嘉(今温州)建塔,上游塔于咸平二年(公元999年)动工建设,三年后塔成,此塔就是今天松阳的延庆寺塔。下游的龙翔寺塔,今已无存。

《松阳县志》这段记载,有语焉不详之处,我还有更大的疑问:塔为什么修建在瓯江上下游?这有什么讲究?难道禅师是这一带地方的人?修在开封或者中原其他地方似乎更有理由,但不管怎么说,这延庆寺塔,今天就高高矗立在松阳城西的云龙山下,广袤的松古平原是它的南屏障。

这就引出了文章标题的前两个字,“松古”,这是松阳县与古市镇两个地名的简称。松阳位于浙江省的西南部,浙江第二大河瓯江穿行而过,流域面积占县境93%,瓯江在松阳,叫作松阴溪。群山绵延中凸现一大片广阔无垠的平地,被称为松古盆地。自古至今,因为松阴溪,松古盆地成了松古灌区,它是浙西南巨大的粮仓,古代松古灌区良田的面积约9万亩,现今,整个灌区的灌溉总面积约16.6万亩。

延庆寺塔与松古灌区有什么联系?宋太宗赵光义起初吩咐行达禅师西去取经的目的就是保邦安民,瓯江上下游,塔一立,水顺田丰,百姓生计就有保障。这塔就好比孙大圣的金箍棒呀,朝地上一戳,宝塔镇江龙,万世于是安康。

现在,我要进入1000多年前的松古灌区,看松阳先民如何利用智慧,用松阳溪的水浇灌出丰收的果实。

对于水,最好的治理方法或许就是导与引,即便围与堵,也是导引的另一种方式,大禹就深谙此理。松古灌区,先民最常用的方法是依势筑堰建渠,分片开圳引水。《松阳县志》显示,灌溉面积在1000亩以上的古堰,包括响石堰、青龙堰、金梁堰 、白龙堰、芳溪堰、午羊堰、济众堰等,现存共有14处,筑于清代以前的堰坝就有122处。

壬寅深秋的一个上午,我站在石门圩老大桥上看午羊堰,看长长的白花花的堰坝。老桥已变身为廊桥,但与传统常见廊桥迥异,虽朴素,现代感却很强,来往行人不断,不时还有风驰而过的摩托。桥的上游10米处就是午羊堰,此堰始建于明朝,坝长246米,该堰是周边数村的重要生产与生活水源,灌溉着下游4500亩农田。伫立桥上,从容看堰。闪动着浪花的堰坝有三个层次:最上层,数十厘米高的扇面形石墙,水流激石,细帘如冬冰垂下;第二层,有一个宽阔的砌石带,上有方形石墩排列,从此到彼,供人行走;由此跌下的水流为第三层,层面也宽阔,高度目测至少半米以上。这样设计的堰坝,无论来什么样的大水,都可以得到有效缓冲。水流平静的时候,午羊堰则会显出各种姿态,坝上水平如镜,坝下瀑布如细白练,甚至还有绿色点睛,几丛水葫芦在一、二层面的宽阔地带水淋淋地伏着,它们似乎想往石面上扎根,顽强得很。

走过石门圩廊桥,在堰坝的另一端,有一条渠,渠首一道闸门,随时控制着下游的用水。坝底边有一户农家乐,人进人出,整个松古灌区,绿道绕水,百花娇媚,游人穿梭,似乎都已成旅游景区。堰坝分割,不时见到深潭湖泊,各自成景,我们行走在河岸绿道上,经过一处生态湖滩,但见湖面上绿岛遍布,岸边水牛三五,白鹭点点,当地人称牛背鹭,白鹭是牛的帮手,它们配合默契,牛身上的各种寄生虫就是白鹭们的美食。

松古灌区,以松阴溪为主干,其余呈几何形状,不少圳、渠,都有明显的分级结构。如果说堰、塘、井是溪水的调控单元,那交错的圳、渠则为溪水的传送单元,灌溉体系完整,旱涝可控,造就了“处州粮仓”。

怎么建坝,如何引水,松阳水利博物馆向我们仔细展现了这种讲究。

松阳先民一般采取无坝引水和有坝引水两种方式取水灌溉。

无坝引水,如金梁堰,《重修京梁圳碑》记载:“溯圳之所,始在元,则由七象鼻潭入水。至明洪武年间,改而下之,则由轭儿洞潭入水。”无坝引水也不是一点不筑坝,只是因为七象鼻潭、轭儿洞潭所处的地势较高,只要在边上开一渠,需要用水,随时引水。

青龙堰、白龙堰、芳溪堰,这些堰坝都是有坝引水,筑坝技术,基本因地制宜。松阳地处深山,竹木到处都是,将毛竹分瓤剖成几缕,根部或末梢连着,编成空笼,再以溪中卵石填入笼中,构成完整的筑坝构件,竹笼装卵石,可广泛用于筑坝、围堰、护岸、护坡。古代都江堰也基本上以竹笼、木桩、卵石为主要建筑材料。浙江和松阳的不少文献都记载,松阳溪支流,在北宋时期就改为砌石干流堰坝了,而干流干砌石坝并设巨闸,则要到明万历年间。

明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 ,屠隆到松阳采风 ,松阳县令周宗邠热情接待,并盛邀遂昌县令汤显祖陪同。周县令应该带他们参观了松古灌区的渠堰,屠隆的《百仞堰记》有如此描述:“长堰蜿蜒,龙堰虹卧,中为巨闸,启闭以时……”可以想见,周县令为松古灌区的水利建设成就而自豪,我甚至能想象出,屠隆、汤显祖们视察之后的感叹,甚至还有亲水戏水场景,掬一捧清流,往天空一扬,这青山绿水间,民丰官闲,也是一件极惬意之事啊!

看着这欢乐的场景,周县令也开心了,但他心里清楚,要管理好这一河清流,其实是件挺不容易的事,想着办公桌上那一摞摞公文公案要处理,周县令忽然心情有点沉重起来。比如在百仞堰推行圳田制,堰渠的管理经费要落实,各村的分水轮灌方案还要进一步优化。刚到松阳的场景,周县令永远也忘不了: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他初任松阳县令,就接到棘手的陈年旧案,众多百姓要求修复百仞堰,该堰被冲毁多年,两岸农田一片荒芜。为什么多任县令不修复?他去现场观察,终于找到症结所在:原堰址位于北岸的四都源下,如果筑堰,南岸虽可灌溉,但北岸乡民则会内涝。经过长期踏勘水脉,周县令决定,将坝基往西上迁数百米,新坝地势稍高,南可决水灌溉,北无漫流漂舍之患,南北两乡的旱涝问题迎刃而解。县丞前几日来报,说百仞堰那边立起了一块碑,碑高196厘米,碑宽84厘米,上书“周侯治水德碑”,嗯,百姓心里有杆秤,松阳百姓对他为治水所做的一些贡献还是认可的。他一想到此,有点欣慰。而屠隆前面描写的场景,应该就是百仞堰修复后的盛况,屠隆后来将周县令的治水经验总结为:成功难哉,在权利害。利七害三则兴利,利三害七则避害,利害相半,与其有利,不若无害。这差不多就是定量分析的原则了,但它产生的基础应该是周县令的成功实践。

正如周县令想的那样,在松阴溪流淌的1000多年中,因水而发生的各类争斗为数实在不少,这有榜文与碑刻为证,兹举数例:

天顺元年(1457年),榜文记载:金梁堰灌区,顽民强抄汴石,占夺水利,时任县令及时查验,发榜文重新分派水圳,要求按榜分水灌溉。

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榜文记载:时任县令认为,前任县令制定的力溪灌溉6日,再小五坦3日,末源口5日的轮灌方案有失公允。县令重新调查有效灌溉面积后,变更了水权。

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榜文记载:时任县令追究源口地方土豪强截霸灌、不遵水期的行为,灌区百姓水权行使权得到维护。

道光十四年(1834年),龙石堰碑文记载:灌区河头村,百姓霸截圳水,时任知县汤景和公断此事,并形成分水灌溉规定。

光绪七年(1881年),榜文记载:时任郑姓县令,依据史实及现实情况,变更有史以来的“十四日”轮灌为“十五日”轮灌。两年后,继任县令将前任判定的轮灌方案勒碑永示,告示灌区百姓不得再紊乱混争。

每一块榜文,每一方碑刻,都是一段治水历史的生动演绎,用水无小事,民生无小事,任意地截流,如果处理不及时不适当,都会引起纷争,酿成血案。

千百年来,松古灌区的民众,探索出了许多简单有效的管理规则与方法,这些管理规则与方法一点也不亚于所谓专家的那种深刻智慧,不时闪光。

牛背调水。金梁堰灌区,进水口附近溪中有形似牛犊的巨石,百姓就以此为水文观测,当石牛背露出水面,就迅速筑堰,将松阴溪水调入金梁圳。这种方法,自明洪武年间开始使用,一直到2011年下游建起固定的堰坝才终止。

这牛背调水,不失为就地取材观测水位的民间智慧。李冰在修都江堰时,在水边上立了三个石人,以石人身体的某个部位被淹,来衡量水位高低和水量大小。至北宋时,江河湖泊已普遍设立了“水则”碑。所谓“水则”,就是石碑竖在水涯,上刻尺度,用以测定和记录水位的变化,则,准则之意。南宋的宁波,设立“平”字水则,碑上有大大的“平”字,水淹没“平”字,即开沿江海各泄水闸放水,水位下降露出“平”字,关闭闸门。明万历年间,绍兴重修三江闸,立水则碑,上刻金木水火土五字,规定水淹某字,开闸若干孔放水。想着水则碑的事,我忽然这样想,那块牛背石,不是文物的文物,似乎也应该得到某种保护,它可是松阳先民测水的最好见证啊!

汴石分水。指在干渠进入支渠分水口或堰坝取水口,左右墙及底板,用一定宽度的石板,以铁板浇筑固定,以使分水均匀。

分片轮灌。指按照分水榜文、碑刻规定的水期,分片区定期轮流灌溉。用水期间,松古灌区人头攒动,那种日夜流动的热闹与繁忙,完全可以想象。

明清时期,松古灌区还普遍推行“堰董会”“圳董会”,这已经是很前卫的股份制雏形了。值得注意的是,其中的堰长、圳长,并不是某个人,而是管理集体,类似现今的董事会制度,这有诸多榜文及石刻为证,例如明嘉靖九年(1530年)的榜文落款为“堰首:孙闵璋、周延庆、周明理、周□、周□福、周□□、周全、周□、周□”。县宪批复:“仰堰长会同该图里,克照田均贴工食修筑,毋违。执照。”长长渠,众人管,集小智为大智,集小力为大力。

圳田制。B地借圳给A地建堰,A受益灌区划拨田地(或堰圳董事会购买田地)给B地,B地堰董事会获得田地后,又将田地租给农户,收缴的租金用以管理、维修堰圳。还有借地建圳,给予合理回报,均是协作治水,唯此才能双赢。

水权制。水权以投资为原则,谁投资,谁受益。不过,水权的获取、变更、交易、保障,皆由政府主导,也就是说,大资本不是随便可以进入获利的。

以上种种,皆为长效管理手段,这或许就是松古灌区千年长流的重要原因。

松古灌区的丰美,使得人口不断在河两岸集聚,同时,支流、支流的支流,那些松阴溪的毛细血管边,但凡有水源的地方,就有人去开疆拓土,“古典中国的县域样本”“最后的江南秘境”,诸多美称,将深山里的松阳装扮得神秘无限,至目前,松阳境内的中国传统村落达75个,为全国前列。这些古村落的灌溉用水体系,至今完好。

起源于秦汉,发展于宋元,成熟于明清,松古灌区以松阴溪为长藤,以沿线随势布局的堰塘井渠为结瓜,这是中国古代完整水利工程体系的典范。

2022年10月6日上午,澳大利亚的阿德莱德市,国际灌排委员会第73届执行理事会召开,浙江省松阳松古灌区与四川省通济堰、江苏省兴化垛田灌排工程体系、江西省崇义县上堡梯田一起成为第九批世界灌溉工程遗产。让松阳人骄傲的还有,始建于南朝的丽水莲都通济堰,1963年以前也属松阳县,此前的八年,通济堰已经成为世界灌溉工程遗产。

伫立松古灌区阔大的田野中,忽地想腾空而起,如一只大鸟般在灌区上空翱翔一下,那么,我的脚下,延庆寺塔虽小,却如定海神针般坚定,穿境而过的长藤,连串的大小瓜分布,都会如几何图形般袭击我的双眼,让人目眩神摇。

又偶尔发现,“几何”一词,最早起源于希腊语,由“土地”与“测量”两个词合成而来。万物皆数。我想,这应该不是巧合,松古灌区的几何,就是土地与溪流的和谐相处,各种经验与教训的选择累积,这是一道松阳先民巧解了数千年的平面的立体的几何大题,但我以为,梦的变幻有无数种可能,这道题的最佳极值,仍然需要松阳人今后不断解析下去。

2300多年前,雅典近郊,40岁的柏拉图站在其学院的大门口,指着牌子上的一行字警告众人:不懂几何者莫入。说这句话时,他是严肃而认真的。不过,松古灌区的几何,没有门槛,沉甸的稻穗,欢快的溪流,随时欢迎你来!

烂漫长醉

50多只大缸,分六列排着,缸内盛满了掺红曲的糯米。它们刚从热气蒸腾的木桶中捞出,摊凉装缸,缸内早有清冽的山泉倾心相拥,红曲缤纷而至,它们是水与酒的红娘,红曲与糯米亲密交缠。一个月后,这些糯米与红曲,将蜕变成诱人的精灵。

这是一个比较宽敞的空间,虽密闭,但空气自由流动,局面和谐。最初的一周,每天早晚两次搅拌,为的是让糯米、山泉、红曲无间融合。接下来的一周,一天一次,依然是搅拌,每一粒米都与红曲交锋后紧紧依偎。等确认缸内已经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后,酿酒人不再搭理它们,缸们进入了相对静默的时期。然而,缸们表面虽缄默,缸与缸之间,却似乎在较劲,它们都想先涨红脸孔,尽早从缸中抬头挺胸,完成自己的传奇。

我说的宽敞空间,是畲乡龙峰村的村办酒厂,当地村书记雷天星去年组织办起来的集体酒厂。陈凤凤带着我们一缸一缸看过来,大部分缸内平静、干燥,毫无动静,有几缸却已红霞满天,缸四周淌着细白色的泡沫,缸中心已一片红色汪洋,有气泡汩汩冒出,犹如火山熔岩滚腾的前奏,俯身细闻,浓郁气息直入鼻腔。陈凤凤说,这一批糯米,是十几天前装缸的,发酵快的就是眼前这个样子,那些没有动静的,也很快,极可能明早起来就和眼前一样生龙活虎了。

多久才能出酒?我问。

一般来说,冬天酿酒,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夏天只要十几天,但不好保存,酒的质量也没有冬天好。陈凤凤答我。

畲乡的红曲酒属于米酒类。这米酒,我们叫甜酒,我妈也酿得不错。平常的日子,特别是过年过节,江南一带的乡村,许多人家都会酿米酒。糯米蒸熟,摊凉,拌上酒曲,酒曲大多是买来的,白色的丸子,碾碎,与糯米搅拌,再装盆,盆面用白细纱布罩着,中间再开一个小洞,既透气,又可以观察。夏天两三日,冬季一周或10天左右,甜酒就喷香诱人了。

甜酒的曲,也有人自己做,河边地边山中,辣蓼草,到处都是,绿叶细长,紫色细花,它们最适合做甜酒曲。但红曲酒所用的红曲不是,它们在我眼前呈现的是暗红色的碎米。

陈凤凤从家里拎出一大袋红曲,外面用锡纸包裹,有50斤左右。

这些红曲怎么来的呢?陈凤凤很耐心地向我解释:夏至前10天至白露前这段时间,都可以做曲。先取上等优质红曲做曲娘,磨成粉(或碎成粒),将粳米或糯米煮成稀饭(干粥状),放在盆内晾凉,倒入曲粉(曲粒)搅拌成糊状,再放在小缸或木桶内发酵,头两三天,每天早晚搅拌一次,一周静置发酵。发酵时间需十几天,温度控制在30℃上下。

我试探着问,这就成红曲了?陈凤凤摇摇头:不是,这还是曲娘,用上年保存的曲娘来做今年需要的曲娘,要做成红曲,还要蒸饭、风冷、接种,再成曲、晒曲,才是眼前这个样子。每年做曲的第一坛,我们都留着下一年做曲娘用。

按我的理解,每年应该先采摘做曲娘的植物,然后制作成曲娘,但红曲酒不是,它的曲娘是代代相传的,这似乎很神奇。雷天星说,畲乡的红曲娘,至少有500多年历史了,谁也不清楚第一代红曲娘是怎么制作出来的。制作曲娘的关键在温度控制,温度高了,曲味变质,以此为曲,做出来的酒就会酸;温度过低,曲质量差,出酒率就低。一坛曲的好坏,取决于曲娘的优劣,这技艺极有讲究。

雷天星指指陈凤凤,笑着说:她是我老婆,她妈是畲族人,她从14岁开始就跟母亲学做红曲酒了,我们家做酒40多年了,去年开始,我家已不做酒,我们专心做村里的酒厂,整个技术都由她把关,她是县级非遗传承人,技术好得很。

虽然夜幕已经将龙峰村完全笼罩,但我依然能觉出陈凤凤脸上的腼腆笑容。

桐庐的大山中,大大小小的山塘水库星散。如果从飞机上俯瞰,山中绿波就如躺在天地间的绿宝石,阳光下会发出耀眼的光芒。它们滋润着大山中的田地,也是山民们的衣食父母。

龙峰村海拔700余米,常年云雾四绕,林中时有山泉细淌。这些山泉,就是山塘水库的主要水源。50多年前,龙峰山上的守林人发现了一口山泉,流量比较大,但泉流无声,它只和守林人默默做伴。后来,守林人下山,山泉也只是白白流淌。

来龙峰的游人渐渐多了起来,雷天星想着,自己家的酒应该扩大规模,他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守林人喝的那口泉。立即上山,山泉依旧汩汩流淌,只是泉边荆棘与荒草丛生,雷天星将泉眼四周整理砌石,再做成一个能装20余立方米水的泉池,接上水管,水行走1000多米后,他又在中途建了一个大蓄水池,用以净化沉淀,山高路远,山泉经过整整2800米的路程,轻松跃入他家的水缸。这水啊,不,应该是泉,清澈明亮,细品,竟有微甜味,特别是炎夏,舀出一碗泉,远比什么矿泉水解渴。

每逢年底,畲家都有做红曲酒的习惯。雷天星发现,自从引来山泉,他家做出来的红曲酒,酒的质量与往年大不一样,无论口感、色泽,皆是上等,再加上陈凤凤的手艺,他家做的几万斤酒很快就脱销。

水是山泉水,那么做红曲酒的米从哪里来呢?

四周山峰逶迤,水田高低错落,雷天星指着村前那个大盆地:龙峰村有水田400多亩,基本在那一块,我们辟出其中的60多亩种糯米,糯米产量高,这些田能出5万多斤米。一般来说,一斤米,三斤酒,我们自己种的糯米,大约能出15万斤酒。

我从小长在农村,知道一些关于糯谷种植的常识。糯谷的秆,比一般的稻子坚挺高大,糯谷的粒,也比一般的稻子结实饱满。金秋时节,那些长长的低着头的稻穗,就如人群中营养丰富的健壮少年,惹人爱怜。三四月份下种,八九月份收获,它们在田野间与天地交流,经风沐雨,这半年时间里,足以让它们的蛋白质、脂肪、糖类、维生素等各种营养素,得到足够的培养。

从糯稻秧苗下田那时起,只要有时间,雷天星就会去稻田转悠,看着不断来村里游玩的游客。他知道,那些逐渐茁壮的禾苗,与山上流淌下来的清泉,与日日为邻的大山,与头顶的日月星辰一样,都是能给畲乡人带来甜美日子的好伙伴。他在算时间,进入立冬以后,龙峰村最热闹的日子就要来了。

龙峰村畲家风情博物馆大门前的草坪上,挺立着一个近三米高的大酒坛,坛面上有表示畲族“平安幸福”之类的特殊图腾符号,醒目有趣——有时,表达意义并不用太多的语言,一个具体的象形物件胜过一切。这个时候来畲乡,来龙峰,不就是为了一口红曲酒嘛!

2022年11月19日,龙峰村口的大道上空,红灯笼、红色中国结高挂,红色棉布飘带在风中飞扬,龙峰用热烈装扮着自己,用热情迎接着四面八方的来客。陆续进村的人们,来这里的同一个目的,就是参加开酒节,一个月前装缸的红曲与糯米,它们已经化成了美酒的精灵,它们要与人们欢乐共舞。

好酒配佳肴。畲乡人聪明,他们将开酒节融入“长桌宴”中,将每年“三月三”的长桌宴延伸至丰收的秋季,持续欢乐。

“长桌宴”,畲语的发音是“琼多燕”,“琼”,不就是好酒嘛!八个人一桌,长长的条桌,畲乡传统十大碗上来了,我一一细数:畲家龙须、山哈和菜、龙峰黄花、糟腌鲈鱼、走油扣肉、白鲞扣鸡、酒糟带鱼、煎酿豆腐、腊肉笋干、菜心肉圆,哈,原汁原味,足斤足两,老底子的传统。比如这道腊肉笋干,也叫高节竹笋,在锅内倒入腊肉片,和笋干一起翻炒,再放入料酒、鸡汤、味精调味,最后放入杭椒和小米椒点缀,咸鲜的腊肉与爽脆可口的笋干搭配,互相入味,笋干嫩脆,腊肉也不腻,味蕾被深度触动,嘴巴根本停不下来。

雷天星自然是总指挥,看着来往穿梭的人群,他笑了:今天的长桌宴,一共100桌,客人80%是游客,我们早就和旅游公司商定了的,东南西北,味传四方,我们畲乡的文化会得到更有效的宣传,红曲酒也会卖得更好。

“高山流水”将长桌宴推向高潮,或许这是红曲酒最好的传播方式。

村民早早就从竹林里伐下数根翠竹,截成长短不一的数段,中间剖开,竹节打通,用泉水将竹子洗净,然后接成排。姑娘们着畲族节日盛装,排着队,唱着畲歌,来到客人面前,她们双手托着竹节,竹子由高往低斜着,一节搭一节,游客在下端张开大嘴,上端的红曲酒缓缓倒入,红色的酒,迅速淌过几个竹节,快速流入游客嘴中,此谓“高山流水”。边上游客的助阵声,一浪高过一浪,而能将嘴巴伸到竹节下的,一般都是酒量比较好的,但即便酒量再好,也禁不住几分钟的流动,不容你歇气,你得如夏日饮啤酒那样,大口大口地倒入才行。

山哈妹子的山歌永远停不下来,但你的嘴必须停下来了,此前,已经喝过三碗拦门酒的你,此刻又与红曲酒,不,应该是红泉狂欢了一阵,而当你挺直身子站立时,大地与天空都开始摇摇晃晃了,看景看物,两眼迷茫,耳边歌声不断响起,你心里却清楚得很,在这样的日子里,在这样的地方,醉就醉了吧。

竹海碧波,莪溪淙淙,稻田泛金,富春山里的闲居。

红曲酒,黄金粽,黑鸡蛋,畲族乡民的馈赠。

山不见沟山醉了,水不见底水醉了,云也停脚云醉了。在桐庐深山畲乡,畲歌追云,烂漫长醉。

陆春祥,笔名陆布衣等,一级作家,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委员,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出散文随笔集《病了的字母》《字字锦》《乐腔》《笔记的笔记》《连山》《而已》《袖中锦》《九万里风》《天地放翁—陆游传》等三十余种。主编浙江散文年度精选、风起江南散文系列等四十多部。作品曾入选几十种选刊,曾获鲁迅文学奖、北京文学奖、上海市优秀文学作品奖、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中国报纸副刊作品金奖、报人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等奖项。

来源:《芙蓉》

作者:陆春祥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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