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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小说丨韩浩月:无形之门

来源:《芙蓉》 作者:韩浩月 编辑:施文 2024-02-06 08:4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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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形之门(短篇小说)

文/韩浩月

住进这栋公寓的第二年,第一次听到对门有了动静。在过去长达一年的时间里,第33层只住了我和妻子潘翠、女儿涵涵一家三口人。

在决定买下这栋公寓一处房间之前,犹豫了良久,犹豫的代价是比几个月前多花了十多万。买房的钱,是卖了几十公里外城里的老房子换来的。签购房合同的时候,手有些抖,100多万刚被打进卡里没几天,就当了首付,还欠了银行100多万。

此前,为了把现金留在银行卡里,我提出租房的建议,潘翠立刻驳掉了这个建议:“你愿意涵涵在别人的房子里长大吗?”我不愿意。潘翠在这点上特别厉害,她总是能一语中的说服我。

人一旦有了决定,就会推土机一般勇往直前,无可阻挡,就算看到网上有评论说,这栋公寓不远处有一座陵园,也没影响到我们义无反顾地付账。反正那座陵园我没看到。没看到,就等于没有。就算有,也算是“坟景房”,古人选墓地,讲究风水,差不了。

每层楼房有个长方形的环形走廊,大约可以住二十户人家,设计师的脑壳有包,没有把对门的房门错开,有些对门邻居,打开门后可以看到对方的半扇门,这在风水上,很不吉利,但售楼小姐嘴巴能说会道,抬头不见低头见,这样的对门,更容易搞好邻里关系。

我家的门牌号是3303,对门是3304,我们两家就是斜对门,如果双方都打开门的话,能一眼看到对方家里。

对门住进来的第一天动静不小,主要是拉桌子腿发出的声音,我被这声音搞崩溃之前,要努力克制想冲进他家里去的冲动,我想看看他家的桌子,是不是自己会走路。公寓是“精装修”后统一交付的,数来数去,就客厅一个餐桌可以拖动,不晓得那家人要拖多少次,才能把餐桌的位置摆到满意。潘翠心倒挺大,说有点儿动静好,起码表明咱们这层人气上来了,不那么孤零零的。

我是第二天上午,见到对门邻居家男主人的。大约10点钟,他“哐哐”地砸我家门,我正躺在书房沙发上假寐,听到砸门声之后,穿上拖鞋没好气地打开了门。他穿着一件淡黄色的厚布料外套,戴着一顶灰色的帽子,楼道里的灯本来就不算亮,帽子更是挡住了他三分之一的脸,所以我根本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子。

“你好,大哥,我是对门新来的邻居。”他没有使用“您”字,像是我们已经很熟悉一样,“我可以进你家参观一下吗?”

“不太方便。”

“你是做什么的,大哥?”

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不只是对他,所有人问我这个问题,我都一律选择不答。

“接下来该问我老家是哪里的了吧?”我故作幽默,但声音里其实都是冷淡。

“哈哈,是的。大哥,你老家是哪里的?”

我照例不回答,只是问了句:“有事吗,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他说:“没事没事,就是过来认个门,打个招呼,我姓张,叫张清西,你喊我小张就行了。”

我打量了一下他的整体样貌,35岁上下的样子,这个年龄,不应该自称小张了吧。

他叫张清西,还是张清晰?叫张糊涂蛮合适。我边想,边试图寻找他的眼睛,想通过他的眼神判断一下,这个家伙究竟是头脑清醒还是糊涂的人。但帽檐忠于职守,牢牢地挡住了他的眼睛。

“那个什么,大哥,”张清西似乎感受到了我的不友好,磕磕巴巴地问,“其实是想找你借个东西的,你家有电钻吗?我想在墙上钻几个眼,把画挂上。”

我把门向外关了一下,只留下一条可以看到他半张脸的缝,回到书房,踩着椅子从书架上把电钻取了下来,用消毒纸巾擦了擦上面的灰尘,走到门前,把门缝拉得大一些,将电钻交给了他。

“谢谢谢谢谢谢……”小张用吞舌音说了一串感谢的话。

“用完记得及时还回来。”我跟他说。

在一阵刺耳的钻墙声过后,20分钟左右的时间,他把电钻送了回来,我接过电钻想要关门,他把手挡在了门框上,赔着笑说:“大哥大哥,你家有钳子和螺丝刀吗?”

“干吗用?”

“我试了一下几个水龙头,出水量都很小,可能是很久没用,出水口被铁锈堵住了,我想拧开清理一下。”

“家里没有?”

“没有。按理说这种小工具,每家都该必备的,可是我这不是刚搬来嘛。”他用讲道理的口吻说。

“用完记得送来。”我交代说,然后去洗手间旁边的工具柜,给他找来了钳子和螺丝刀。

又过了大约20分钟,“哐哐”的砸门声又响了,我气冲冲地拉开门,开口便提醒他:“敲门,敲门,记得敲门,别砸。”说罢探出半个身子,用中指骨关节敲了敲门,示意给他看,“或者按这个门铃。”我再次提示,用手指了指着被安装在猫眼上的白色电子门铃。

“好的好的,大哥,下次我像你这样用手指敲门。不好意思大哥,还有件事,你家拖把能借我用一下吗,家里地还没拖……”

“这个借不了。”

“就用一次,用完冲干净了给你送过来。”

“不行。”我语气强硬地说,“什么都可以借,拖把不行。坐电梯,下到一楼,右转出小区门,有个便利超市,那里卖拖把、扫把,说不定也卖钳子、螺丝刀。”

“我怎么没注意。”他摸摸头,然后又提出了一个要求,“大哥,能不能请你帮个忙,如果有快递送来,我恰好不在家的话,先放你们家?等我回家后再过来取。”

“不行。”

“为什么?”

“我心脏不好,不喜欢听快递员敲门、砸门、按门铃,我自己家都很少买需要快递送上门的东西。”

“那怎么办?”他没有一点发愁的样子,反倒有点嬉皮笑脸。

“给你出个主意,看到那边的水表箱了没?让快递员放那里面。”

“被人偷了怎么办?”

“这层楼目前就我们两户,我不拿,就不会丢。”

“好的好的,大哥。”

关上房门,我有点气喘吁吁,气的。

傍晚,潘翠接涵涵放学回家,餐桌上说起了邻居借工具的事,我对她说:“奇怪,我很讨厌这个人,其实人家也没做错什么,无非是多敲了几次门,多借了几样东西。”

潘翠说:“你再想想,肯定有原因的,你不是心眼那么小的人。”

“我不喜欢他敲门,听到敲门,心脏就要跳出来了。”

“胆子这么小?”

“你掉个汤勺在地上,我都会心惊肉跳一下。”

“还有呢?”

“我想到了,这个人和我长得有点像,他穿的衣服,戴的帽子,稍微的驼背,都让我觉得有点眼熟,但当时想不起是谁,现在才刚刚意识到。”

“居然像你?”

“是像我,像我30多岁时候的样子。”

“你知道你30多岁时有多讨厌了吧。”

“但是我不会去敲人家门,乱借东西,尤其是借人家的拖把。”

在家里闷了20多天没出门,这天是周日,初夏的阳光正好,潘翠说:“你带我和涵涵出去玩一下吧,涵涵需要晒晒太阳,运动运动。”

我问涵涵:“想出去玩吗?”

涵涵手里握着遥控器在看电视里的短视频集锦,她眼睛盯着屏幕说:“我不想出去。”

我说:“那我和你妈妈出去了,你自己在家待着?”

潘翠说:“不行,必须出去,再在家待着,要么待成呆子,要么待成傻子了。”

涵涵不高兴地关闭了电视机。

远的地方,懒得去;热闹的地方,不想去。想起离家不远处,有一个花卉市场,去花卉市场买花的提议,得到了潘翠和涵涵的一致同意。

到地下车库,忘记车放哪里了,按着钥匙找了半天,在角落里找到了整个车身都蒙了灰尘的汽车。钥匙插进点火锁眼,扭了一圈,车子启动机发出一声刺耳的“刺啦”声,没能打着火。

潘翠说:“太久没开了,你没事时应该下楼,开着遛两圈充充电。”

我没说话,屏住气,在心里默默数了五秒,再次扭动钥匙,能感觉到汽车尾部排气管重重地吐出几口脏气,发动机转动了起来。

花卉市场有两排巨大的房子,南边一排,北边一排,大好的天气,没几个顾客,营业的摊位,也不多。

许久没有买鲜花了。刚搬新家的时候,每周会来买几枝百合,买百合的同时,也会买一两盆绿萝、多肉,买棵发财树、龟背竹之类,但无一例外,百合花凋谢的时候,那些绿植也死了,约好了“集体自杀”一般。次数多了,就失去了买花、买绿植的信心,觉得家里没有这些,也不影响什么。

在南边市场里,潘翠挑了几枝百合,卖花的人给她修剪打包的时候,我选了一棵生长得很茂盛的绿萝。在打算离开的时候,涵涵提议到北边市场逛逛。

“你们才逛了不到15分钟就走,也太快了吧。”涵涵说。

两边市场所卖的花卉差不多,总共花了不到5分钟的时间,我们就逛完了。出门的时候,涵涵在门口一家摊位停了下来,她没有看花,而是往上抬头,她看见了十几个笼子里装着的鹦鹉。

“爸爸,我想买一只鹦鹉。”涵涵征求我的意见,然后眼神迅速移向妈妈那边。

我也瞄了一眼潘翠,她在犹豫。

“确定要买吗?养鸟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而且,买回家你要负责照顾好它。”我对涵涵说。

涵涵有些退缩,但语气里还带着一点坚持:“我要买!”

潘翠说:“那就买一只吧,我同意了。”

涵涵很开心,在车里,就迫不及待地教鹦鹉说话。那只鹦鹉带着警惕的眼神,躲在笼子一角,一声不吭,刚才它话还那么多的。

回到家,潘翠清洗花瓶,安放她的百合花,我把花盆里枯萎的绿萝拔干净,将旧土倒掉,把新的绿萝从一次性塑料盆里移了出来,栽到花盆里,浇上水。

一路沉默的鹦鹉,到了家之后,变得话多起来,叽叽喳喳,一刻不停。鹦鹉有100多个品种,不知道这一只是虎皮鹦鹉、凤头鹦鹉、玄凤鹦鹉、金刚鹦鹉、玫瑰鹦鹉……中的哪一种。

涵涵想方设法让它安静下来,又是加粮,又是添水,但鹦鹉看都不看一眼,只是转着圈地叫,眼神从不聚焦在某一个地方。

“它这么闹腾,我们叫它闹闹吧。”我对涵涵说。

涵涵响应这个叫法:“就叫它闹闹。”

闹闹在家待到了第七天,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天早晨我起床上洗手间,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屋顶消防喷头上的笼子,那里没有它的身影,但笼门打开着,这个小东西,自己打开了笼子。走到阳台那儿一看,卷帘纱窗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卷了上去,闹闹从这里逃走,太轻松了。

涵涵从床上爬起来知道这个消息后,说话时已经有了哭声:“闹闹不喜欢我们家。”

我安慰涵涵:“没事,咱们再去买一只,花卉市场里鸟多着呢。”

涵涵说:“我不要,我只想要闹闹留在咱们家。”

我说:“想飞走的鸟是留不住的。”

涵涵说:“爸爸,鸟是不是你放走的?”

我说:“怎么可能!”

涵涵说:“那就是妈妈放走的,它不可能自己走。”

潘翠说:“那个纱窗早就坏了,有风没风都会自己突然弹上去,让你爸修了几次,他也不修。”

这一天过得不愉快。晚饭的时候,涵涵突然拿过遥控器,把电视机的声音调到最低,然后告诉我说:“爸,你听听,是不是闹闹回来了?”

“不可能,没听说飞跑的鸟还会自己找回家的。”

“怎么不可能,鸟和小猫小狗一样,是能找到路的。”

“可我没听见它叫,一点也没听到。”

“你去阳台那儿看看。”

我放下筷子,走到阳台那儿,象征性地向外看了一眼,窗户外面黑洞洞的。从阳台回来之后,我跟涵涵说:“我就说吧,没有。”

涵涵说:“我明明听见它叫了,你们都别出声,仔细听听。”

是闹闹的声音。它的声音和别的鹦鹉不一样,会带着不同的情绪。只是,它高兴的时候不多,多数时候,叫声里都带着一丝焦虑、不安、害怕。本来以为,在家里待了几天之后,它会恢复我们想象中悠闲快乐的家养鸟的样子的,但可惜没有等到这一天。

虽然基本确定是闹闹的声音,但不确定声音从哪里传来的。我们在每个房间里寻找,并且仔细地检查了每一扇窗户,想看看它是不是站在窗台外面,这样的话,给窗户打开一条缝,它就能飞进来了。

可是,飞走的鸟,怎么可能自己自觉飞回来呢?

潘翠提醒我说:“我怎么感觉,闹闹是在走廊里叫呢?”

我打开家门,头顶的白炽灯把门外的走廊照得一片雪白,连一根羽毛也没看到。

但就在我打算关门的时候,又连续听到有鹦鹉叫了几声,这次我听出来了,声音是从邻居家传出来的。

关上门,我对潘翠和涵涵说了这个发现:“邻居家里有鹦鹉的叫声,像是闹闹叫的。”

潘翠不相信:“这不可能呀,纱窗开了,它飞到大自然里,这符合逻辑,但它怎么可能穿过两重门飞到别人家?”

涵涵说:“说不定是那家人从外面把闹闹捡回去的,爸爸你去敲门,把它要回来。”

“我不去,就像你妈妈说的那样,闹闹不可能飞到他家,鹦鹉也不是那种想捡就能捡到的鸟。”

潘翠说:“你爸说得对,不可能。”

我接着说:“说不定他家也有小孩子,人家也去买了一只鹦鹉。”

涵涵急了:“可那明明是闹闹的声音,我天天喂它,能听得出来。”

我说:“鹦鹉的叫声都差不多。”

涵涵反复要求我去敲门看看,我保持沉默,左思右想,没找到合适的理由与借口,这个门,最终就没有敲。

(节选自2023年第5期《芙蓉》短篇小说《无形之门》)

韩浩月,作家,文化评论人、影评人。在多家媒体发表大量评论、散文随笔。出版有“故乡三部曲”《我要从所有天空夺回你》《世间的陀螺》《错认他乡》等作品20余种。上海电影节传媒大奖、白玉兰奖、华鼎奖等影视奖项选片人、媒体评委。中国电影评论学会理事。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奖获得者。

来源:《芙蓉》

作者:韩浩月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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