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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向本贵:塘坪风景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向本贵 编辑:施文 2024-02-10 08:2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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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敏捷/摄

塘坪风景

文/向本贵

已经三天了,每天晚上十点钟的时候,楼上就会传来争吵声,不到半夜不消停,让住在楼下的钟前老人苦不堪言。刚刚睡着,又被争吵声弄醒了。今天更是变本加厉,还有拍桌子、摔凳子的声响。直到半夜,楼道上响起一串“噔噔”的脚步声,楼上客厅里的声响才算是停下来。

只是,钟前老人的瞌睡被吵醒,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了。

吃过早饭,又泡了杯浓茶,慢慢喝下,仍是觉得头昏脑胀,心里的火气就更大,这样下去,不弄出病来才怪。

钟前还跟往常一样,上午照例是要出门散散步的。没走出几步,邹国平老人从那边房子的楼道里出来,老远看见,就吃惊地说道:“走路摇摇晃晃,两眼充满血丝,眼圈四周还有一道黑晕,是不是病了啊?”

“要人死。”

“什么情况?”

钟前却指着邹国平咆哮起来:“你教出的学生。德行。”

邹国平一脸的蒙样,等着他往下说。

“季如梅,也不知道跟谁吵架,不到半夜不消停。”

“原来她住你楼上啊。”

五年前,邹国平还没退休,送高中毕业班,季如梅是他班上的学生,成绩特别好,人也长得漂亮,特别惹老师喜欢,都还说呢,塘坪镇中学又会出一个跨长江、过黄河的大学生的。不曾料到,离高考只有三个月,季如梅却突然辍学了。不像别的年轻人,去城里打工,在镇子上开了一家卖衣服的服装店,服装店的店名就叫如梅服装店,生意特别的好,才几年时间,就在城中花园买了一套房子,算是在镇子上安家落户了。

邹国平有几分尴尬地说:“二十多岁,正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带个男朋友回家也正常,你我都是过来人,就当是自己的孩子吧。理解万岁。”

“理解万岁个鬼。”钟前气咻咻道,“拍桌子,摔凳子,也是谈情说爱?”

“听清楚了没,是不是因为生意上的事情吵架?说一声不就是了。”

“我怎么好意思听他们为什么吵架。还说,讨骂。”

“你没法睡觉,别的人家就能睡觉了?你不说,别人也不说?”

“一个单元十二户人家,平时就住着我们楼上楼下两户,别的十户都是过年的时候才有人住几天。年一过,门上一把锁,又都去城里打工了。”

邹国平不知道说什么好,踅身往小区那边去了。钟前跟在后面,仍是骂骂咧咧没完没了。

城中花园是塘坪镇修建的第一个居民小区。人们说,开发商刘胖子把这个小区取名城中花园,不过是用来招揽买房客的噱头。塘坪镇虽是有三万多人口,算得上不小的镇子,但不是车水马龙、高楼林立的城市。一条猪大肠一样的街道,从镇子东头一直通向镇子西头,城中花园就建在镇子西头一片开阔地。不远处,便是山野田地和村落,算哪门子城中。刘胖子却说,他在县城做工程时,看到过县里绘制的塘坪镇发展规划图,十年之内,人口要增加到五万,一条大街要变成两条大街。更为重要的,新修的长新高速公路要从塘坪镇过,留下的出口就在城中花园的旁边,要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变成塘坪镇的中心地带。

当然,钟前、邹国平、李桃香这样的老人,不用刘胖子做售房广告,也是要来这里买房子的,钟前的儿子钟杰在北京一所名牌大学毕业,留在北京一家科研单位做科研开发工作。按钟前的说法,儿子过年回家,先坐高铁,再坐大巴,没时间去坐打着响屁的三轮车,去老垭村那山顶尖、水尽头的地方看望老父亲。往刘胖子的售房部甩下一袋子钞票,钟前也就不得不舍下住惯了的木屋,听惯了的鸡鸣狗叫,栽种熟了的梯田和山地,住进这座刚刚修好的小区,做起半个城里人来。老了,不让孩子牵牵挂挂,让他们安安心心工作,就是对孩子的最大贡献。这话,他是从电视里听来的。老伴去世多年,一个人住在老垭村那山角落里,能不让儿子记挂着的么。李桃香的女儿刘玉更是牛皮,在广州的一所大学毕业,去华为上班没几天,领导就把她派往欧州去了。她把钱汇到镇政府,镇里的领导在城中花园把房子买好,装修好,才从大坡村把李桃香接出山来。邹国平跟他们不一样,在塘坪镇中学教了一辈子书,退休了,按说是应该去县城居住的。儿子在县政府机关上班,还是一个部门的一把手,跟着儿子安度晚年,天伦之乐啊。可是,儿子来接不去,儿媳带着孙子来接还是不去。在城中花园买了套房子住下来。有人背地里说,邹国平不去县城养老,原因在李桃香。邹国平和李桃香一个村,从小青梅竹马,心心相恋,就因为邹国平读了大学,一脚踏出农门,舍下在大坡村脸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的李桃香,跟学校一个女同事组建了家庭。可在他的心里,那一份自责和疚歉,那一份对初恋的刻骨铭心,却是怎么都无法抹去。如今,两人的老伴都已去世,他是希望弥补曾经欠下的那一份情债了。

住在城中花园的一群老人,仿佛约好了似的,天不下雨,必定是要来到小区旁边的那棵老樟树下坐坐的。老樟树根深叶茂,像是一把巨大的伞,冬天,挡风挡雪,夏天,遮一片阴凉。就连拂过的风,也透着丝丝缕缕的芬芳。老樟树的旁边,有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溪,从大山里流出来,在这里,却是变得特别的温顺和宁静,清清亮亮,鱼虾可见。坐在老樟树下,看小溪潺潺流淌,看小溪那边的田园风光,村舍院落,回忆曾经的农家年月,缠绵心间的乡愁。或是,说一些听来的新闻或趣事,家长里短,人情世故,老人们的日子,也就变得有滋有味了许多。

先一步来到老樟树下的李桃香,老远就觉得今天两个人有些不对,邹国平的脸面有些发黄,钟前却是在后面骂咧个不消停。

“怎么了啊,两人像是吃了生米的样子。”李桃香笑笑地问。

“你问他吧。心里有气,没地方出了,往我身上发。”邹国平指着钟前说。

李桃香掏出纸巾,把旁边的两个石凳抹了抹,脸上的笑却是又灿烂了几分:“坐下慢慢说。”

钟前就把心里憋着的气,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我说他做老师的有责任,他还不承认。”

李桃香却是摇着头说:“这个季如梅,口碑可好了,卖出的服装,布料好,式样好,做工好,价钱还比别的店子便宜。看看我,从头到脚,穿的戴的,全是从她的服装店买的。”

钟前有些没好气地说:“以前,我也总是夸她。现在,不但不夸她,还要骂她了。”

邹国平拧着眉头,兀自喃喃:“我就想不明白了,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啊,怎么处了个男朋友,却是天天吵架。”

李桃香一边挑针走线,纳着手里的鞋垫,一边问钟前:“没看见那个男人是谁?”

“天黑一阵才来,半夜离去,我怎敢等在门口看看是谁。人家骂一句老不死的,招气怄。”

李桃香把钟前的话引了过去,邹国平才得松了一口气,从老樟树枝上取下昨天没有织完的笋壳斗笠,几片丝篾也就在他的手指间飞舞起来。坐在树荫下的一群老人,就分成了两拨,女人看李桃香纳鞋垫,男人看邹国平织笋壳斗笠。

“真的没有想到,一肚子学问的中学老师,专门送高中毕业班的班主任,居然还有这般手艺。”一个老人看着丝篾在邹国平的手指间,变成了规格不一的漂亮图案,不无感叹地说。

李桃香带着夸赞的口气道:“他爷爷织笋壳斗笠的功夫了得,可老人谁都没教,只传给他这个长孙。童子功。谁知道,他却一个跟斗从山角落里跳了出来。几十年了啊,织出的笋壳斗笠还是这么漂亮。”

邹国平看李桃香的眼神就有了许多的内容,喃喃说:“儿时的记忆,终生不忘。”

钟前见着两人这个样,问李桃香:“告诉我,鞋垫给谁纳的。飞针走线,中间还绣了鸳鸯戏水。”

李桃香笑着说:“我知道,你就想我告诉你,鞋垫是给邹老师纳的。问问他,鞋里垫的鞋垫,是不是从我这里拿走的。”

“原来,你们俩早就搭伙了呀。”

“话别说得这么难听。我女儿是他送去读大学的,这情得记着。哪像你,儿子上的大学比我女儿上的大学好,却把人家邹老师忘脑壳后面去了,季如梅在楼上跟人吵架,你把气往邹老师身上发。八杆子打不着的啊。”

“我家钟杰每次回来,都要去看望邹老师的。挂在他嘴边的话,邹老师的书教得好,毕业班的班主任也当得好,不然,这么多年来,塘坪镇不会走出那么多大学生。”钟前对着邹国平笑了笑,说,“中午,我请客,去我家吃午饭。”

“就请我一个人?”

“在座的都去。不过,还得请李桃香帮忙炒菜。不然,我一个人忙不过来。”钟前过后笑道,“李桃香,你家女儿对你说过没有,我们差点就成亲家了啊。”

李桃香看着他:“没听见我女儿说。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

“还不是邹老师的主意。说钟杰和刘玉的成绩不相上下,考一个学校吧,日后读书回家也好搭个伴,我家钟杰填的第一志愿是北京,你家刘玉填的第一志愿却是广州。看来,你家刘玉没瞧上我家钟杰。”

不等李桃香开口说话,邹国平却把话接了过去:“我送了八届毕业班,就数那一届学生的成绩好,钟杰和刘玉又是班上的尖子,看得出,两人平时的关系也不错,我当然希望他们能走到一块的。真的没有想到,填报的志愿却是一个在南、一个在北。”

“两个孩子走一块,两亲家也走一块,去儿子女儿家,就不用担心没房子睡觉。北上广,农村走出去的年轻人,靠着两双手打拼,能攒着钱买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就了不得。”说话的是田生为,推了个烤红薯的烤箱从那边路口走过来。按他自己的说法,儿子读书不争气,没有考上大学,只有去城里打工挣辛苦钱。憋着老劲在城中花园买了套房,还要做老子的卖烤红薯还按揭款。

邹国平听田生为这样说,有些不悦,瞬间,脸上又挂起一丝笑来,放下手里的活儿,从口袋掏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说:“我请客,各人一个烤红薯,自己挑。”

钟前却是骂起田生为来:“怎么老是把烤薯箱往这里推。摆在大街上,不是卖得更多吗?”

田生为的脸上做出一种怪样,眼睛盯着李桃香,手却是指着邹国平:“你得问问邹老师。”

邹国平没理睬他们说的什么,从烤箱里拿了一个又大又软的烤红薯递给李桃香,过后对大家说:“自己拿啊。还要我一个一个递上手?”

钟前也就不客气地从烤箱里拿了一个:“邹老师退休工资高,请我们吃个烤红薯算得什么。”

数一数,坐在老樟树下说白话的有十二个老人,每人一个,五十块钱就没了。李桃香说:“吃这么大一个烤红薯,中午哪吃得下饭。钟前哥说了,中午可是要办好的席面招待我们的。”对着邹国平手里的烤红薯看了一眼,就要跟他换,“大男人,吃这么小一个怎么够。田生为真的小气,五十块钱,送也得送邹老师一个大的吧。”

可是,田生为已经走远了。看他那匆匆来去的样子,可不仅仅为了挣那五十块钱的买卖,好像是跟邹国平有个什么约定,专为邹国平送烤红薯来。

“听说,买房子还欠着刘胖子十万块钱,烤红薯要卖到哪年哪月。”

“其实,他就不该在城中花园买房的,住在乡下多好。”

“老峰坡村,你去过吗?那里才算得塘坪镇最偏远落后的村寨了。别说奔小康,六月天旱,吃水都困难。村里百多户人家,大都搬出来了,剩下一些遭受天灾人祸,或是家里没劳动力,挣不来钱的困难户,国家也在帮着他们往山下搬迁呢。再苦,再累,再难,也是要争那口气,搬下山来的。他自己说了,别看推个烤薯箱满镇子跑,一年下来,也能挣三万两万,比种大山坡上那几亩贫瘠的田地划算多了。”

邹国平叹气说:“他至今还在怪我,你们的孩子都考的重点大学,他儿子却是连一般的大学都没有考上。”

“我还真的听他说过这话,要是那时他儿子也考上了大学,毕业之后找个好工作,他就会跟我们一样,坐在老樟树下说白话,每月的月底,等着儿子寄生活费就是了。”

“对他儿子,我还真的费了不少心血,还常常开小灶呢,可是,再费力也是白搭,听说那孩子儿时爬树摘果子,从树上摔下来,脑壳摔出毛病了,记性特差。既便如今在外面打工,也是做的粗重活儿,挣的钱比别人少。”顿了顿,邹国平的眉头就拧了起来,脸上流露出许多的遗憾,“要说,在我送的八届毕业班的四百多名毕业生中,最可惜的,就是季如梅了。那时,谁不说季如梅会像钟杰那样,考到北京去。大学毕业,或是去哪家五百强企业上班,或是去科研单位,为国家的科技事业做出贡献。谁知道,差三个月就要走进高考的考场,她却辍学了。”

“什么情况啊?”钟前一声沉沉的叹息,要是像自己儿子那样,跨长江,过黄河,也就不会整天待在街口那间逼仄的服装店,为着挣几个钱过日子而劳累,更不会半夜三更还跟什么人争吵不休,而是用自己的知识和智慧,为国家做出贡献的啊。

“季如梅辍学的原因,我知道一些,但没有他清楚,问问他吧。”邹国平对着小区那边的路口努了努嘴说。

(节选自2023年第6期《湘江文艺》向本贵的《塘坪风景》)

向本贵,苗族,1947年4月生,湖南沅陵县人。文创一级。曾任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少数民族文学委员会委员,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十、第十一届评委等。著有长篇小说《苍山如海》《凤凰台》《遍地黄金》《盘龙埠》《两河口》等十部,小说集《这方水土》《文艺湘军百家文库向本贵卷》等三部。《苍山如海》获中宣部第七届“五个一工程”奖、第六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并译成俄文出版,《这方水土》获第七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盘龙埠》获华东地区优秀文艺图书二等奖,《灾年》获《当代》中篇小说奖,《两河口》获《民族文学》年度奖。有四部小说被改编拍摄成电影或电视连续剧。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向本贵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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