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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散文丨梁瑞郴:西坡种竹怀古

来源:《芙蓉》 作者:梁瑞郴 编辑:施文 2024-02-11 07:1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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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仁湘/摄

西坡种竹怀古

文/梁瑞郴

文人本爱竹,但杜甫却有 “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之诗,对竹的憎恨,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我乡间营一小庐,栽桂花蜡梅松柏楠木红豆杉若干,又兼栽桃李枇杷杨梅石榴柚子等果木数株。此后每日观赏,便有几分志得意满、踌躇满志的神气。

突一日,绕屋三周,方见西向一面坡,乱石,松土,杂花,长茅,陡峭而坷坎。遇雨,则泥沙俱下,沟壑纵横,疙疙瘩瘩,便自然想起东坡“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语,禁不住就有了几分自责。余忝列文人之列,想来就有些惭愧,居然忘了竹君?岁寒三友者,唯置竹于家园之外,在心中就自然将自己狠狠掴了几掌。西坡,乱石成岗,如栽竹成林,既固坡成砥,又成一片具有文人气象的风景,岂不美哉?

邻家有不喜竹者,劝我打消此念。言,竹为疯长之物,一旦扎根,则盘根错节,四野蔓延,到处乱窜,他日若是成了气候,会给你增加烦恼,不但不成风景,反而欲除而不能。

我喜竹,几近偏爱。少时家乡多竹,尤多密密匝匝毛竹,家乡为便江的右岸,即便是喀斯特地貌的山岭,也漫山漫壑,翠竹万顷。清明前后,春花乱飞,竹笋拔节,当是时,我等一众少年,便结伴进山,猫入竹林,匍匐前行,以鹰隼之眼,猕猴之臂,搜索扫荡,将小竹笋揽入囊中。大半日工夫,总能俘获数十斤小笋。那便是我少时的大欢乐。

归来,饥肠辘辘,人困马乏,然见满筐满篓的竹笋,便眼放光芒,喜不自禁。

剥笋为一件快乐之事,先揉碎笋尖,再撕裂笋嘴之壳,再以食指缠住笋壳,然后一路绞滚下来,鲜嫩笋体顷刻呈现眼前。

如有肥膘,炼油,鲜笋拍后成段,入锅翻炒,佐以大蒜、辣椒粉、酱油,竹香四溢。稍黄,脆熟起锅,便是一道天赐美味。

竹之于我,已入眼、入口、入心,故我不听邻家劝阻,从南坡周家移来四株南竹,于初冬栽下。

翌年春生和气,万物吐绿,四野一派生机。每日里,我格外关注那几株南竹,盼有新笋破土。突一日,见土有裂隙,笋芽乍冒,心中暗喜,好像这新生命是自己所孕,便心生爱意,久久凝视而不舍离去。

又一日,又一破土之芽拱出,不几日便长出黑褐色笋尖,又恰好遇上春雨的滋润,几天便扶摇而上,亭亭玉立了。

但此后数日,便无消息。栽了四株,发了两枝,问移竹栽种的周爹,周爹端详一会,说,两株母的发了,公的没发。我说何不全栽母的,他笑言,没有公的也不行。我愕然,见他狡黠的笑脸,便知道是诳我。转而一想,竹为速生快发之物,有这两株 ,便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成林之时,保不准要大举砍伐?

又一年,春风拂面,乍寒见暖。春雨飘飘洒洒下了一夜,次日,便见春笋破土,前呼后拥,嫩芽初出,坡上点缀成棋盘。不几日,便葱茏一片,那拔节的声音此起彼伏,在春风的摇曳中,清脆而响亮,比“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更显春之昂扬。突然就想起杜甫的恨竹之句,大诗人如此咬牙切齿,断不会是纯粹针对自然界状况,想必是借物喻人,另有一番隐喻。松竹梅本为岁寒三友,向来被人赞颂有加,更无诋毁之言。杜甫也曾对竹礼赞。“绿竹半含箨,新梢才出墙。色侵书帙晚,阴过酒樽凉。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但令无剪伐,会见拂云长。”这是镇守四川的剑南节度使严武举行家宴,作为座上客的杜甫,在青青客舍、醇醇酒香中,见新竹吐春、微雨含翠、不由得诗兴大发,借物寄情。表面写竹之清纯,实在寓严武高洁之人格,春雨之政风,治下之安详。

史载:杜甫在回乡省亲之际,半途之中,天降噩耗,安禄山、史思明叛乱,直驱长安,突发史称的“安史之乱”。风云突变,杜甫也不幸卷入其中,成为大逃亡的难民之一,此时的杜甫虽不到“老病有孤舟”的境地,但44岁的他,已形容枯槁,老态毕现。携妻扶子,已力不从心,逃亡路上,曾陷于沼泽泥泞之中,幸得侄儿王砅不见了杜甫之后,反身骑行数十里搜寻,方救得老杜一命。

安史之乱,在盛唐的天空,不啻一声巨响的惊雷,直惊得大唐王朝山河破碎,魄散魂飞。承平已久的皇帝,被猛然一击,惊恐万状,那个“从此君王不早朝”的玄宗,带着让“六宫粉黛无颜色”的杨贵妃,以及一众官员,仓皇出逃,一路西奔。这个活生生的“榜样”,为混乱的大逃亡拉开了序幕,庙堂和江湖,顷刻间煮成一锅乱粥。杜甫就是被裹挟在这逃亡的大军中,成为离乱的丧家之犬。

屋漏偏逢连夜雨,命运弄人,祸不单行,祸福定律还真是被许多历史事实证实。诗人在颠沛流离的逃亡中,虽留下了“三吏”“三别”《春望》《北征》《洗兵马》《悲陈陶》《悲青坂》等优秀诗篇,但不幸的是,他最终没有逃过蒙难一劫,在逃亡途中被叛军所俘。这可是有性命之虞的一劫呀!但天怜诗人,想来有些意思,这原本是一场命悬一线的遭遇,但却出现了反转。这就令我们不得不相信命运。这被俘的队伍里,有杜甫的至交好友郑虔,这是一位心思缜密的官员,两人一拍即合,他们共同密谋出逃计划,而且有效实施。

当然,实施这场出逃,有两个先决条件,而杜甫都具备了。

一是身份没有暴露,杜甫对此隐秘得非常好。他在被叛军抓住的九个月里,始终缄口莫言,又因杜甫是职位非常低的官吏,也未被叛军放在眼里,并未送去洛阳出任伪职,这些因素的叠加,让杜甫在长安的九个月里能精心谋划,且保住了名节上没有任何污点。当是时,在安禄山、史思明叛军的威逼利诱下,许多官员倒戈,出任伪职,其中官拜吏部郎中、给事中的王维,便出任伪职,在名节上有了污点。庆幸的是,杜甫被俘之后,行动上仍有自由,这就为他的出逃提供了有利的条件,比从牢房出逃容易得多。

二是有坚定的信念。忠君,对李姓王朝的忠心,一直是杜甫的不二信念。故他在身陷敌营时,仍时时关心时局,企望朝廷收复失地,扫除叛军。他对战局进展、变化,总给予最密切的关注,《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便是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诗作,就连诗人自己,也称此诗为“生平第一快诗”。正是这种信念的支撑,使诗人出逃的决心坚定不移,直至成功!

杜甫出逃成功之后,其逃跑的路线,也是追随李姓王朝的脚步,由中原一路西下,辗转流离中逃往巴蜀成都。旧时四川,远非今日水陆空立体交通。李白有《蜀道难》诗,可见其艰险,“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故巴蜀之地,是战乱中的最佳避险之地,自然相对安全。杜甫逃往四川,除山川形胜险要,追随李姓王朝脚步之外,另一更重要的原因是好友严武任四川剑南节度使,能让其在战乱之中有落脚之地,可以去饥寒之苦。杜甫入川之后,在严武的帮助下,将家小安顿于成都郊外。

严武与杜甫两家,史为世交,严武之父严挺之,杜甫祖父杜审言,同朝为官,是为好友。严武虽亦为诗人,但诗的才华远不及杜甫,杜甫大他14岁,故一向恃才傲物的严武对杜甫尊重有加,每到关键时刻,总给杜甫以无私援助。杜甫逃难入川,携家带小,生活颇为艰难,严武给予不少接济,并帮助杜甫在成都郊外盘得荒地一块,为诗人谋划未来的生活,并开始辟地以筑草堂,用以做栖身之处。草堂虽简陋寒酸,但毕竟有了遮风避雨之所,这对于离乱之人,已是莫大的慰藉。杜甫在草堂待了四年时间,过着相对安定的生活。国家不幸诗家幸,他在此得以潜心创作,完成了《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蜀相》《登高》《春夜喜雨》《枯棕》《江畔独步寻花》等一系列光辉的诗篇。尤其是《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不仅仅是李白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境界,他推己及人,舍己及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这是何等情怀?怎样的境界?草堂虽陋,但却是中国文学的高地,诗圣的丰碑。在成都,颠沛流离的诗人也有了短暂的安宁,好友严武经常携酒带肉,呼朋唤友来看望杜甫,一时间,简陋的草堂却经常高朋满座,诗酒唱和,成就了一段文学史佳话。

《旧唐书》载,严武为能吏,在他的治下,即便是乱局中的川蜀,也局势相对稳定。他性格暴戾,在川蜀一言九鼎,同僚敢怒不敢言。但对杜甫却是例外,尊诗圣为菩萨,视友情为亲情,倾力相助,保留了文学的精华,让文学史的群山,高标出彩,异峰突起。

由此我想,当我们诵读人间好诗之际,不能不关注那些为旷世之作诞生提供外在条件的另一种力量。正是如严武这样的有识之士,用另一种方式,使中华文化的血脉代代赓续,伟大的文学经典薪火相传。

这也让我想起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在伟大的文艺复兴运动中,许多艺术巨匠,都得到了经济巨鳄的支持,如达·芬奇、拉斐尔、米开朗琪罗,他们精美绝伦的雕塑及绘画,如果没有美第奇家族的支持,便难以诞生,更不用说流传后世。这些催生伟大作品问世的力量,同样值得后人敬仰。

严武是官场的宠儿,他的仕途一帆风顺。他少小因家父荫调为太原府参军,其后一路升迁,33岁时已官至殿中侍御史,最后封为郑国公。他曾三次离蜀,三次入蜀。个中缘由,非二三言能说清楚。简言之,严武三次入蜀,皆因治乱。

公元762年,玄宗、肃宗父子相继去世,严武奉诏调往京尹监修玄宗、肃宗父子二人的陵寝。严武离开四川后,蜀中便大乱起来,剑南兵使徐知道便勾结邛州军占据西川,扼守剑阁,通往长安的道路堵塞。一个月后,兵马使徐知道与士兵发生矛盾 ,徐被部将所杀,叛乱方被平息。

严武这次离蜀,接任他的是高适,高适为著名边塞诗人,诗名甚高,但在官场却能力一般,他治蜀无方,面对川蜀内乱的局面,一筹莫展,束手无策。面对如此局势,朝廷只能派严武再次入蜀。

杜甫也在严武调离四川之后,离开草堂,四处漂泊,他有诗做了最明确的写照,“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严武此次临危受命,再次入蜀。杜甫此时携家正由梓州赴阆州,准备出峡,听说严武再度为成都尹兼剑南节度使,自然非常高兴。严武赴任之时,写信邀杜甫返蜀,而且明言,不要一门心思做“专业作家”,把自己局限于诗文写作中,而要谋一份职业,恳请他做自己的幕僚。此前,严武曾多次邀请杜甫谋一职位,在他帐下充当幕僚,均被杜甫谢绝,但这次老友相邀,言辞恳切,杜甫不好拒绝,收信之后,决定再次返回成都,并接受了严武的邀约,领一份正式的俸禄。故诗人在赴成都草堂途中,情绪甚好,作《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在杜甫的笔下,诗人一反世之对竹之美誉,举世皆赞而唯其赌咒,冠竹以恶名,并将其与青松对比。本来松竹梅为岁寒三友,这是人间共识,文人更是对此倾慕有加。杜甫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寓竹为“恶”,而对青松则赞赏有加,寓之为人格高尚、孤傲正直的贤者。那么,“恶竹”是指谁呢?

从写实的角度看,杜甫离开成都草堂时,曾亲手栽下四棵小松。从诗的表面看,是诗人寄望小松茁壮成长,而担心四处乱窜的竹子侵蚀新松。但前人从杜甫诗的写实中读出了松竹的寓意。杨伦在《杜诗镜铨》中认为此二句“兼寓扶善疾恶意”,清人沈德潜《唐诗别裁集》说“言外有扶君子、抑小人意”,这应是拨云见雾之见。

此二公之论为真知灼见,但仍免不了泛泛之谈,依杜甫诗作的写实风格,我以为,“新松”寓严武似可坐实。严武堪称一代年轻武杰,而且也有文名,《全唐诗》收其诗作六首,均为唐诗中的佳作。他三次出任剑南节度使,数次击破吐蕃,开疆拓土,为稳定西南,立下汗马功劳,30多岁,即被封为郑国公。

“恶竹”,泛指群小,似可说通。但联系当时的四川形势,严武一旦离开成都,则出现兵马使徐知道的叛乱。徐知道此人,岂不是“恶竹”?诗人在这里,鲜明表达了对“新松”严武的礼赞和对“恶竹”徐知道的憎恨。

久远的历史,的确是烟云密布,但一切缜密的考证,在蛛丝马迹之间,是可以寻觅到更接近历史的真实的。

“恶竹”毕竟是孤例,而且是杜甫在特定历史环境下的独有感叹,自然不能代表人们对竹的普遍审美!

世间多流传东坡的“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而杜甫的“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则几乎无人应和。想想,竹还是可爱之物,无论是虚怀若谷、磊磊有节的品格,还是亭亭玉立、迎风摇曳的风姿,堪为内外兼修,有君子之品、玉人之姿,难怪历代文人雅士视之为友。东坡算是文人中爱竹的“竹痴”,在“食肉”与“居竹”二者之间,他宁可舍肉而取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他在《墨君堂记》中说:“世之能寒燠人者,其气焰亦未至若雪霜风雨之切于肌肤也,而士鲜不以为欣戚丧其所守。自植物而言之,四时之变亦大矣,而君独不顾。”“风雪凌厉,以观其操,崖石荦确,以致其节。得志,遂茂而不骄;不得志,瘁瘠而不辱。群居不侍,独立不惧。”道出了东坡爱竹的根本缘由,其节其操其品其格,不正是东坡自己的写照吗?“高人必爱竹”,在中国文人的长廊中,爱竹之士,咏竹之诗,唱竹之曲,与竹为伴者,真可谓不胜枚举。竹无俗韵,是千百年来正人君子、高人雅士追求的情趣。

“恶竹”,是杜甫的发现,几乎是文学史上的孤例,诗人赋予它的是群小的形象,挞伐有加,虽然翻遍文学史几乎无人应答,但我仍然以为诗人的眼光是锐利的,他捕捉到竹的另一种潜在的本质。它盘根错节,密布于暗处,在相互的勾结中,杀伐百木,一旦得势,则成燎原之势,整个山林几乎只有这“群小”的天下。

这难道不是一种有益的暗示和提醒?在众声喧哗之中,有时听到一种不同的声音,防患于未然,未尝不是好事。

这时想想邻家之言,还真觉得说得有几分道理。起初我还觉得邻家不解风情,不懂文人的情怀,从杜诗想开去,方觉出“忠言逆耳”,任何事情,不可独听,兼听则明!

西坡已有半坡竹林,我凝视这迎风摇曳的竹篁,想象着半坡风景——当年我之种竹之梦想,明年将会变成满坡美丽,心中的窃喜油然而生。但此时,仿佛有一种警醒的声音,从天际而来,结结实实落在坡上,我从窃喜中生出几分忧郁,我几乎听得见那半坡竹的根系,在暗地里拔节蔓延,不由得心中一紧,明年春笋破土之时,是不是应该及时除去多余的竹笋,以预防它的疯长之势,为这片竹林,保留草木互生的环境,为这梦想的美丽风景,真正成为心中的绿地,以避“美竹”成为“恶竹”,将诗意真正留在西坡!

梁瑞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创一级,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现为湖南省散文学会会长,湖南省作协名誉主席。著有报告文学集《一万个昼与夜》,散文集《雾谷》《秦时水》《华夏英杰》《欧行散记》等。散文《远逝的歌声》获中国作家协会和煤炭部第二届乌金奖,《雾谷》获全国副刊优秀作品奖等。

来源:《芙蓉》

作者:梁瑞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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