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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小说丨邹谨忆:蜉蝣捕捉器(中篇小说)

来源:《芙蓉》 作者:邹谨忆 编辑:施文 2024-02-17 07:4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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蜉蝣捕捉器(中篇小说)

文/邹谨忆

龙卷风过境那个下午,男人翻身出了车厢尾,帆布胶鞋松脱一只,红蓝格编织袋抵住胸,整个人蒙得跟刚孵完蛋的鸡样。货车发声吼,千颗万颗螺丝震,他想起鞋来,踮脚追了几步,大力挥手,无人理,反给喷了一头一脸尾烟。

景亦春从监视器中看,男人回转身,将编织袋甩到肩上掮了,凑过来读电线杆上的招聘启事。启事由景亦春亲手张贴,红底黑字,上面写着:常年高薪聘请安保人员,学历资质不限,年龄四十五岁以下,工作轻松,包吃包住,有意者进山庄面谈。

男人读得慢,两眼仿佛陷进文字的泥沼。有车驶入,嘀的一声,唬得他一缩,撤远几步,车却并不减速,沿着两边大王椰、中间加拿利海枣的水泥甬道,一溜烟开上山去。

好歹读完启事,他抖根烟叼了,只手点燃,猛吸上一口,扭头朝山庄内张望。

这是一片占地超三十万平方米的大型小区,山环水抱间,乍现上百栋人力的造物。树干掩映,白墙红瓦的别墅群,沿湖岸逶迤,幢幢花园洋房,随地势擢拔,一律头顶斜坡,绯色马赛克勾勒腰线,荡出弧形阳台。

然而景亦春再清楚不过,山庄经不起细看,高低冥迷,处处显出残败气象。且不说步道开裂处生出狗尾巴草,锈蚀围栏内,随意弃置着石料、油漆桶,岸边两艘晒变了色的小艇,大半船身早没入淤泥……单说那些楼,仅搭就个框架,大半门窗全无,屋顶遍布野植,外墙爬满绿藤,蓊蓊郁郁,触目生寒。

因此她不由得身体前倾,两眼盯牢屏幕,见男人反手托一托编织袋,终于进了小区,才暗自松口气。照经验,看清这派景象还能往前迈的,多半是真正需要揾食的人。

第二个摄像头安在无人值守的废岗亭上方。男人终究难免疑虑,止了步,掀起眼壳四下打量。这会景亦春才看清了,他年纪约莫三十,长相寻常,头发削成毛寸,眼梢嘴角略向下撇,圆领汗衫配旧牛仔裤,裤管挽得一高一低,倒生了副宽阔臂膀,并两条瓷实腿杆。

因拿不准摄像头有用没用,男人摘了烟,朝内里挥手,挥的幅度小,带试探性质。回应自然是不会有的,斜刺里两条流浪狗奔近又去远,拿他当空气。他愣一愣神,发现摄像头内似有暗红闪动,才踩熄烟头,继续朝里走。

此刻景亦春确信,男人身上流露出那种进城务工人员特有的局促慎重,应该就是她要招的人。

二十分钟后,对讲机果然传出电流声,报告主管,来了个见工的,性别男,年龄三十二,籍贯湖南,学历职高,自称上过生产线,务过农,还懂点电工,报告完毕。

景亦春已去到山坡上撵猪,腾出手摁通话键,你告诉他,试用三个月,做满才发,底薪一千七,餐补三百,全勤二百,不买保险,不扣税,全部实打实到手。

讲过了,他表示包吃包住就愿意试试,人看着老实,不多话,报告完毕。

不会是犯了事的吧,景亦春想起前些年也来过一个这样的年轻人,沉默寡言,不嫌钱少,最后警车开来才知杀了牌友,特来此地窝藏的。

这哪看得出来,不过他受过工伤,耳朵有点背,别的工作只怕也难找,报告完毕。

那好,你叫他填表,签名,抵押身份证,先去宿舍安顿,明早上班。

主管,是不是把小何留下的两套制服给他?

他穿会不会嫌小,景亦春略一沉吟,等等,你再问问他,会养猪不?

信号弱下来,对讲机中刺啦刺啦,完全将人声扭曲。景亦春立在小山头上,积雨云厚沉如铅,当中紫电隐隐,衬着山下那一大爿烂尾楼,倒有种世界末日的氛围。入海口方向,约略见出一道顶天立地的粗黑竖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移,好似古早时的收音机在调频。

她认得这种猛烈旋转的漏斗状云柱,渔民们叫龙吸水的,被吸进去的船,会同巨量海水一齐拍下百米高空,瞬间裂成碎片。若是水龙上了岸,成了旱龙,东奔西突,摧枯拉朽,破坏力更不可估量。

她赶紧将对讲机往腰间一别,舞起细枝,口内咄咄叫唤。小猪崽们欢脱得很,刚弯腰捞起一头,差点踩到另一头。正心力交瘁,几条哈士奇又合力拱翻了围挡,公鸡们率先奔出,母鸡紧随其后,这十来只扁毛畜生,一只接一只向着荔枝树、龙眼树后散去,于是这边哼唧哼唧,那边咯咯咯、汪汪汪,当真是鸡飞狗跳,如沸如腾。

正莫可奈何,蓦地大门洞开,宋扬举一床红底玫瑰暗纹的被单,迎风猎猎抖开,都说你不中用了吧,猪哪能抽的,猪栏猪栏,得给它们一堵墙拦起来嘛!

景亦春灰头土脸,赶忙接过被单,猫了腰,抻开臂,追着面前的猪崽就要兜,急得宋扬直跺脚,哎,可别教它们贴上!

一语未毕,猪崽已挨到被单边缘,它发现这红墙竟是软的,浑身打个激灵,小豆眼跟着滴溜溜一转,再就势翻个滚,越狱成功!其他小猪崽哼唧哼唧一合计,立马依样画葫芦,接二连三地,都从被单底下滚出了包围圈。

猪崽没逮着,哈士奇们倒幸灾乐祸了,一条条站立起来,照准红被单疯扑,景亦春是左支右绌,气得卷了被单,斥狗不迭。

算啦,畜生其实比人灵醒,龙卷风来,它们自然晓得躲避,宋扬招呼景亦春进屋洗脸擦手,自己在窗下坐了,烧水,烫杯,沏铁观音。

你倒想得开,景亦春呸出一口灰土。

想开怎样,想不开又怎样,我们两个老家伙,加起来一百多岁,难道为了捉猪捉鸡,给卷天上去,明早荣登社会新闻?

哼,也不晓得谁一时一个主意,种菜,栽树,酿酒,养鸡,喂猪,接下来,只怕还要整些羊驼孔雀马驹子来哩,你是嘴一张的事儿,只把我们折腾个没完。

景亦春一边数落,一边濡湿了手绢,擦脸,擦脖子窝,就着镜中打量。齐耳短发拢住一张葵花子脸,脸如蜡皮黄肉褐斑点点,眼袋大过了眼仁,才染的发,鬓边又白森森戳出数根,两腮也跟风耷拉下来,令她登时气短,怨怪这顶灯,索性扭脸不看。

宋扬哪知她这番心思,只顾将第一道茶水去烫那癞皮蛤蟆茶宠,老景呀,生命在于折腾嘛,这一圈跑下来,心率拉升,脂肪燃烧,不比去健身房强百倍?不过你说到羊驼,我倒想起,最近不是流行直播带货嘛,我们何不也搞起来,兴许当真能带动全城人都来买生态猪、生态鸡,折腾出个农庄来,规模一扩大,打出品牌,再放开加盟,顺带做出口,一年少说赚他几个亿!

照我说,你就是太阳地里望星星——白日做梦。景亦春揿熄灯,坐到宋扬下首来,转着杯子闻茶香。

有了钱,就不喝这香精勾兑的黑心茶了,换正宗大红袍,宋扬悬肘给她沏了一杯,再给自己沏上,你想啊,到那时候,山庄不也有救了?

景亦春饮茶不语,认识他以来,多少风雨蹚过,还这般天真,难不成应了那句话——男人至死是少年,唉,无可救药。

两盏茶的工夫,天光暗成锅底,二人你瞅我,我瞧你,轮廓皆不分明起来。再扭头望,那粗黑竖线已不过二三里远,喇叭状看明显,巨大喇叭口牢牢攫住云层,愈往下愈收窄,且旋且进,锐不可当。

旱龙未至,妖风先到,每道风都跟小刀片似的,揳进人的属地里来。这栋三层小楼地处小山头,脆薄得像个呵欠,风长驱直入时,房门訇然拢闭,玻璃应声拍碎在露台,屋内各个角落,似百鬼号哭,敲骨吸髓。先前那些猪鸡瞬时服帖了,隐去背风的旮旯抱团躲避,连狗都缩至廊下,呜咽不休。

风从景亦春的裤脚倒灌上来,逗得根根汗毛竖立,再看宋扬,整个人也虚浮一圈,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宋总,山庄有救没救先不论,咱自己能扛得过这次吗?

和着嘹亮的风声,宋扬漫不经心地喊道,就这点出息,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啊,烂尾二十几年,漏的漏,垮的垮,真要给龙卷风卷走倒好,省得重建时再雇挖掘机来挖!

景亦春对窗外作揖,行行好,也住着三十四户人家呢,虽不缴物业费,这么多年下来,都跟亲人一样了,阿弥陀佛,保佑风向转一转,千万不要过来祸害我们哪。

嘿,菩萨可没你这坏心眼,宋扬打趣道,不叫龙卷风祸害我们,它就得去祸害别人,菩萨说了,众生平等,各安天命。

话虽如此,见那龙卷风一个回马枪,直戳戳卷向山庄方向,他端着的茶杯,淅沥沥抖洒一手背,也觉不出烫了。

此间居高临下看得分明,风暴圈内外,谁家的牛仔裤,塑料袋,各色花草树叶,喷绘店招,石棉瓦棚,广告牌,工地围挡,一应破铜烂铁,乌七八糟,正似群魔乱舞,上下翻飞。

这哪是风,分明是大号搅屎棍嘛,景亦春恨声恨气骂了一句,不好,电路——

话音未落,一球白光暴涨,紧跟着是剧烈燃烧的亮橙色火光,伴随惊呼尖叫,一路横扫,旱龙竟成火龙,而屋内白炽灯徒然闪过两闪,便将二人撂进黑暗。

时间好比是凝滞了。景亦春的老花眼好容易适应了黑暗,见宋扬缓缓转过背,电影慢动作样,他的轮廓业已佝偻。大概,烧不起来吧,宋扬嗓子眼含痰,嗫嚅着,天气预报讲,要落雨,暴雨。

听他声口骤变,景亦春不由得一怔。

平日宋扬早起第一件事,总是抹发蜡,大背头梳上去,从春到冬永远穿衬衫西裤,裤缝烫笔直,皮鞋擦锃亮,哪怕这天的安排只是锄草种树。若要出门,必打领带,就算只为买一袋狗粮,或给中暑的保安送几瓶藿香正气液。

此人有各种条纹、圆点、方格、素色暗纹的领带,配合不同打法,一周内绝不重样,无论走到哪儿,永远意气风发,笑声雷动。景亦春常想,他是虎死不倒威,换作别人,只怕早已崩塌,他偏不。

记得最开始,宋扬四十出头,西装革履,坐奔驰车,架金丝镜,全然成功人士做派,毕竟人家早年在加拿大开纺织厂,是地方花大气力招商引资回来的第一位明星企业家,报纸头条连登了三天。

(节选自2023年第5期《芙蓉》中篇小说《蜉蝣捕捉器》)

邹谨忆,原名邹范情,生于1982年,本科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硕士毕业于上海大学中文系,现居长沙。作品发表于《湖南文学》《莽原》等刊,出版小说《我的泪你的脸》,科幻作品《行星方程式》《梦境计划》,获2022年度莽原文学奖,入围2022年度《青年文学》城市文学榜单。

来源:《芙蓉》

作者:邹谨忆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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