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艺术家（短篇小说）

文/周彦君

2008年的这个夏天，当太阳即将追击到北回归线的时候，罗村川抵达了广东。下午一点，灼热湿润的空气在城市中氤氲，整个上空蒙上几层厚厚的尼龙渔网，网格与网格纵横交错，整个广东省穿上了一件几乎喘不过气的紧身罩衣，给生活在渔网下面的人只留出一两口透气孔。

躁动的热流挟持着暴露在户外的人，将他们急急推搡进室内。罗村川把红白格子的蛇皮编织袋扛在肩上，顺着人流朝火车的出站口方向走。走了一小截路，他把编织袋换到右边肩膀上，手上一用力，袋子的拉链扣被扯了下来，滚落到人流的鞋底，一脚一脚地踢远了。罗村川抽出左手，在裤兜里掏来掏去，摸出来一根白色毛线。他把毛线穿过细细的拉链口，在尾上打了个结，又扯了扯，还挺结实。

到了出站口，赶车的人，接送的人，黑压压一片全围在广场上，罗村川站在人堆里，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人群把他从左挤到右，又送他回到原点，他顺着人流游动，头有些眩晕。一个开摩托的黄毛小子直接去扯村川的编织袋，村川立刻清醒过来，用夹杂着川味的普通话大骂了一声：“贼娃子滚开！”黄毛愣了一下，随即张开黄嘴对着村川说了几句土话，随后吐了一口痰在他的脚边。兴许是骂人的话，没关系，反正他也听不懂。

他挤在人群里，一步一挪，皱皱巴巴的印花字母T恤上下错位，混杂着铁皮火车的旅尘味和夏日汗渍的酸臭味。罗村川找了一个阴凉地方歇口气，他拉开红白格的编织袋，摸出一个手机和一张纸条，打通了上面的电话。

房东在电话里问他在哪个位置，穿什么颜色衣服，罗村川望了望周围，斜对面有个布朗网吧。等身上的T恤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后，一辆粤S的奇瑞QQ停在他的面前，留着络腮胡子的男人朝他走来，是他的房东魏迪。

魏迪上了环城西路，往东莞市方向开。他从副驾前面的手套箱里拿出一包完整的烟，“抽烟不抽？”魏迪扬了扬烟盒。罗村川摆了摆手，“魏大哥，我抽不来烟。”

魏迪收起烟，“正好，我也不抽。”把烟扔进手套箱里，把挡挂到四挡，“早些年我还要抽，这些年身体不行了，加上你嫂子闻不惯烟味，就戒了。”罗村川不知道魏迪说这些干什么，他坐在后座有些局促，于是弓着背把身子贴近魏迪，认真听着，“是，我也闻不惯。”

魏迪从后视镜里看罗村川正襟危坐的样子，笑了一声，“什么时候进厂？”

“六月十六号。”

“今天是六月九号，六月十六号，那就是下周一，魏叔让你直接去厂里？”

“魏叔说直接到门口报他名字，有人出来接。”

魏师傅去年底庆祝五十大寿，从东莞回村子里过年，罗村川去凑热闹。他家的老房子好些年没修缮，遇上下雨天，房梁塌了一块儿。罗村川一桌年轻人，忙前忙后地搭手帮衬，勉强撑完了一场酒席。

酒席结束以后，魏师傅给一桌年轻人每人发了一条烟，发到罗村川时，他摆了摆手，“谢了魏叔，我抽不来烟。”魏师傅眯着眼看他那小身板，“在哪里做工？还在上学没？”“没上学了，今年只做了点零工，闲着。”

“年纪轻轻的，没上学就该去学门手艺，打什么零工。”魏师傅点燃一根烟，扁着嘴吹到罗村川脸上，“过完年跟我去东莞，做学徒。”

过完年以后，魏师傅在村子里待了两个月，直到过完五一才离开四川，罗村川没有跟他一起。他被罗海强关在屋里狠狠地抽了一顿，拴在了柴房，和往常一样。“养了你这么多年，现在以为自己翅膀硬了，跑得脱？”罗海强喷着酒气，把口水吐到他脸上。“啐！我养的贱骨头，一辈子莫想飞出罗家沟。”

天亮了三次，罗海强都没拿饭进来。罗村川饿得昏了过去，醒了之后看着空空的食碗，意识有些模糊，双脚不时抽搐地蹬着地，让自己免于昏睡。他靠着墙站起来，试图解开绑在脚上的绳子，罗村川用力一扯，绳子轻轻柔柔地，掉在了他的脚边，像一根细长的、一拉就断的头发丝。

他怀疑自己被饿得精神出了问题，又用脚去踢了一下地上的绳子，绳子轻飘飘的，和地上的尘土一起飞到半米高，又躺回到地上。饿了这么多天，他才发现这根绳子根本绑不住他。

罗村川推了推门，锁着的。他在窗户的铁丝网上拧下来半截，从门缝里伸出去插进锁孔，动了几下，锁没反应。他把铁丝抽出来，靠着墙坐在地上。屋子里很暗，唯一的亮光透过门下的缝隙溜进来，罗村川捂着胸口，重重地喘了几口粗气，他把铁丝头折成一个小三角形，尾部弄弯，慢慢地扶着墙站起来，再次伸进锁孔里。一边转着铁丝的方向，一边往里伸，锁孔比较深，罗村川用指尖捏住铁丝的尾部，慢慢地插进去。铁丝好像伸到头了，罗村川重重地戳着锁孔底端，左右摇晃着，“咯噔”一声开了。

罗村川没有停留，他的心脏几乎要跳了出来，借着熹微的晨光，连滚带爬地往村子口逃，到了村委会，他从村委会大门的栅栏里钻了进去，靠围墙那边的窗子没有关紧，罗村川颤颤巍巍地踩着栏杆，翻进里面的办公室。一台座机摆在办公桌上，罗村川一个抽屉一个抽屉地摸，在最下面的抽屉里摸到了几沓用夹子夹起来的零钱。他借着光，从电话簿上翻到了魏师傅的电话号码，打了也没人接，罗村川不敢停留，撕了一张纸，把号码抄在上面，赶最早的一班车进了城。

（节选自2024年第1期《湘江文艺》周彦君的短篇小说《小偷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