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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小说丨艾玛:风动芰荷

来源:《芙蓉》 作者:艾玛 编辑:施文 2024-03-19 09:4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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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动芰荷(短篇小说)

文/艾玛

天微微亮,便有鸟远远地在河边树林里叫起来,声脆腔亮,笙簧百啭。

湖生慢慢醒来。

他正做着一个梦,梦里有一大片荷田,绿的叶在风里摇曳,粉的白的花开着,朵朵都有砂钵大。他睁开眼,两眼黑的,时间着实还早。四周都安静得很,城市还未醒来,麻阳街还未醒来,鼎沸的嘈杂声也还没到来,这鸟的啼啭便一句跟着一句,从河边的樱树上一路畅通无阻地飘到了湖生枕边。湖生的眼皮微张了两下后,又慢慢合上了,那鸟叫声却一直追着他,“啊呜啊,叽叽啾啾、咕——叽儿、咕——咕咕、嘚儿咕——”像是有一条灵巧舌头的人在表演复杂的口技。他听出来是百寿,“好兆头。”他迷迷糊糊地想,一股愉快的情绪从他心头飘过。

对面床上的河生还没动静。湖生躺着,心里有些替河生着急。今天小云姐家去岳阳采藜蒿的船就到春申阁码头了,河生是要去帮着卖藜蒿的。卖完藜蒿,河生和小云姐要去易得意嗍米粉,易得意的米粉有许多种,一天嗍一种,一个月也嗍不遍的。嗍完米粉,他们或许要去公园里走一走,也或许去街上逛一逛,买些女孩子喜欢的东西,或是看电影,或是找个什么僻静的地方,两个人傻傻地坐着,说点傻话什么的。湖生才刚九岁,比河生小了整一轮,他还不清楚,两个要好的人,在一个长长的白日里到底要做些什么,但湖生真担心河生在这个早上迟到,小云姐可不乐意等人。要是小云姐卖完藜蒿,河生还没到,小云姐一生气就会回岛上去的。她要走,老芋头爷爷是不可能留下来的。小云姐家只有一条船,一个要回岛上,另一个,也只得跟着一起回岛上。

那岛叫莲花岛。

去年刚一放暑假,河生便带着几个学生去莲花岛写生,湖生也跟着去玩。三年不曾出去游玩,他们真是憋坏了。他们坐着船,顺着沅水漂下去。出了城后不久,水面突然开阔、平缓起来,就像在水上乐园滑水梯,船滑到了洞庭湖上,阔大的湖接纳了那么多的水,也接纳了那么多的船,水从容起来,船也仿佛慢了下来,一切都令人心安。去莲花岛,要路过两个小小的沙洲,一个沙洲上有许多野鸭和红嘴鸥,它们不时飞起,又落下。而在另一个沙洲上空,小天鹅一字排开,白琵鹭张开了它们琵琶一样的大嘴……在岛上的那两天,住的是小云姐家的客栈。湖生迷迷糊糊地忆起了客栈门前的那条土路,路两旁,木芙蓉比房子还高。路尽头,竹篱笆围住三间青瓦房,篱笆边竖着一块一人高的旧船木,上书“于记客栈”几个字。湖生喜欢莲花岛。他觉得莲花岛算得上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地方了,岛上找不到一条铁栅栏,也没有围墙。白杨树长得高高的。四面都是望不到边的水,水里长着荷叶、菱角和芦苇,也有人放了网箱,在水里养鱼,养螃蟹。岛上有好几十户人家,家家门口都有条小船,有的小船上还立着几只嘴巴又长又尖的鸬鹚。河生和学生在小云姐的客栈里过夜,湖生喜欢老芋头爷爷那艘连家船,他玩得开心,不肯下船,就睡在船上。入夜后,渔灯亮起来,有浪一直轻轻涌来,摇晃荷田,摇晃芦苇荡,摇晃白杨树,摇晃小船……摇晃整个岛,就像摇晃一只摇篮。湖生睡在老芋头爷爷的船上,睡得极香。早上是被透过窗帘的阳光晃醒的,老芋头爷爷坐在船头抽烟,脚边立着一只鸬鹚。湖生下了床,赤着脚站在船上,他拉开窗帘,阳光扑进来,让他睁不开眼。他揉揉眼,眯着眼望向窗外,穿白裙的小云姐划着只小筏子,从窗外那一大片荷田里穿过,风从远处的水面吹过来,人和船就像是从天边飘过来似的。湖生呆住了。绿的叶直摇晃,拇指粗的荷梗像弓一样被风拉满,白的粉的花开着,被风吹得像要倾覆过来……

湖生听到河生从床上坐起来的声音。河生没开灯,单是掀开窗帘一角,隔窗放进一股寒气和一缕模糊、微弱的光线。湖生闭着眼,那光落在他的眼皮上,轻得像月光落在树枝上。屋子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河生在穿衣服。他借着这点光穿好衣服,又去墙角的一只衣柜里摸,同样的窸窸窣窣。河生落了空,窸窸窣窣的声音大起来、急促起来。湖生有些想笑。屋子里又响起河生蹑手蹑脚走路的声音,还有轻微的衣服摩擦声。不一会儿,却又都安静了。河生回到床边,从床底下摸出了什么东西。湖生睁开眼,两眼依然看不清。湖生知道那是一只鞋盒,鞋盒里有一只火柴盒大小的小盒子,小盒子里有一只漂亮的戒指。河生先是把小盒子藏进衣柜里,睡前又将东西转移,仔细藏到床底下的一只鞋盒里了。湖生闭上眼,觉得河生糊里糊涂的,可真是好笑。湖生翻了一个身,重又进入梦乡。或许是饿了,梦里馋什么好吃的,吧唧了下嘴。河生笑。湖生是个秋丝瓜,秋瓜藤上长出的瓜,娘胎上总有些不足,成天小嘴不停,却不见长肉,瘦得像小猴,又因姓着袁,小伙伴们都叫他“猿猴儿”,也或者是“袁猴儿”,嘴上玩笑着叫,谁人较真儿区分。

河生轻手轻脚地拉开了房门。外间屋子的窗帘没拉上,三张麻将桌上皆倒扣着椅子,墙边立着的饮水机、消毒柜,还有两盆发财树,样样东西都是一团黑影,像沉在昏暗的水里,影影绰绰的,都像在酣睡。河生蹑手蹑脚走到门口去穿鞋,刚穿了一只,忽然啪一声,满屋被灯光照得雪亮,姆妈在身后恨铁不成钢地骂:“天都没亮,这是发的什么昏?撞了水鬼不成?”河生只是笑,并不回头看,匆忙穿好另一只鞋,打开门冲出去时甩下一句:“麻阳街的瞧不来水上人家,忘本哦何姐!”姆妈姓何,麻阳街的人都唤她何姐。河生一步蹿去了院子里,屋子里又响起啪一声,像是拖鞋砸到了门上,跟着还有一句骂:“老娘几多背时,养了你这只花脚龟!”门一关,骂声远了,河生听着也不觉得是骂了,就当姆妈过嘴瘾。早上的空气着实冷,河生竖起衣领,笑着一溜小跑出门去。倒是湖生,迷迷糊糊中听到“花脚龟”三个字,以为姆妈骂自己,他翻了个身,闭着眼回了一句:“谁让你养的呢!”

袁家有三子,袁家老大海生已结婚生子,搬出麻阳街另过。河生排行老二,在麻阳街,他算是读书人了,师范学院毕业后,在河街小学当老师。老三湖生还在上小学,也是河街小学,刚上三年级。河生教美术,成天用一支铅笔教孩子们在纸上画水滴、玻璃杯,花花草草,还有街上的小猫、小狗,不管孩子们画得如何,河生总是拿在手里,举远了瞅瞅,再拿近了瞄瞄,笑眯眯地说:“莫急,莫急。”像在劝自己。偶尔他也认真地教他们临摹巴尔格。也教科学,给孩子们讲些天文地理,认真回答孩子们的一些稀奇古怪的提问,比如病毒为何毒不死自己,为何响屁不臭、臭屁不响之类。也有正经的,比如树叶为什么会变黄,人的大拇指为何只有两节。湖生很佩服河生,河生除了不知道如何打好手里的麻将,其他什么都知道。逢医务室的老师请假,河生也坐在医务室给小朋友们磕破了的膝盖、手肘抹碘酒,或是擦红药水。

在麻阳街,人人都知道袁家当家的,是三个孩子的娘,三个孩子的爹呢?就只当爹。

河生出门去后,袁家当家的蓬头散发,肩头披了件棉袄,光着一只脚站在屋子中央生闷气。那姑娘,她只知是莲花岛上的人,在岛上开着一家客栈。去年解封后,憋坏了的河生便带着几个学生去岛上写生,大约就是那时认识那姑娘的。湖生也跟着去玩了两天。可是在湖生那儿,她什么都没问出来。人她一直没见过,也不想见,但春节前她吃过那姑娘亲手采摘的头茬洞庭藜蒿和芦笋了。那时,野生藜蒿才两三寸长,一走进菜市场,就能闻到藜蒿蓬勃的香气,混杂着湿润的沙洲那被杂草捂了一冬的泥土的气息。市场里卖二十多块一斤,她多只是看看。河生拿回家来,她以为是他买的,还埋怨河生乱花钱。事先不知道,所以她也不领情。河生是有编制的老师,她原指望河生能找个有编制的城里姑娘。她攒了一点钱,正好现在房价也降了不少,够给河生付个首付的。她出首付,以后河生两口子去还贷款,多稳妥的计划,可河生第一步就不肯照计划走。“儿大不由娘。”她叹一声,心塞得慌,脚底的寒气嗖嗖爬到头上,到底受不住,便自己把自己劝回热乎乎的床上去。三个孩子的爹少时打链霉素失了聪,在一起二十多年了,不开心的事他能倒给她,她却不能倒给他,她不得不学会自己劝自己。“谁家爹娘不是自己儿女的手下败将呢!”她认清了生活的这个残酷真相后,便开始往好处去想。勤快肯定是勤快的,岛上的渔家,不勤快,哪里有饭吃?“大约长得好,性情也好的,不然河生怎么会这样发昏!”海生媳妇性格要强、刚烈,海生简直是被“拿住”了的。也是,他们结婚时正值房价高涨,给海生的钱不够付首付的,海生媳妇心里不舒服……怨不得人家。如今两口子在桥南市场开窗帘店,人高马大的海生常被街坊看见坐在店里成堆的布幔后面踩缝纫机。窗帘店距麻阳街才隔三条街,海生也很少回来。当然窗帘店的事情也是真多不假。

三个孩子的爹对这个清早发生的事毫不知情,以为自己的堂客只是起来上了趟厕所。他翻过身来,把堂客两只冰凉的脚夹到自己温乎乎的腿间后,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哎哟喂,冻的嘞、冻的嘞……”

麻阳街上的人,至今仍有人叫他们“上河佬”。他们的祖上,几乎都来自麻阳。(麻阳在沅水上游,因而武陵人叫麻阳人上河佬。)袁家也不例外。只不过,这街上大部分人家的祖上,最初多是做些制索编缆、贩卖山货、打鱼摸螺之类的活计在此扎下根来。而袁家呢,祖上却是有条大船的。

这船要三十个人摇橹。

这条船把麻阳的桐油、木头、药材运到武陵,再将武陵的稻米、白糖、洋布运到麻阳,如此许多年。到湖生的曾祖,一个鬼精的上河佬,无数次押船到武陵的,回回船上的桐油都能卖个好价钱,木头、药材也能卖个好价钱,回去时把武陵价廉物美的白米、细布装满船,到麻阳再卖个好价钱,真是“一船桐油下,十船白粮回”。这鬼精的上河佬,跑武陵像跑自家厨房,已经过了胡闹的年纪,本以为这一辈子是万无一失的了,谁承想就有那么一次,临回麻阳前,非要到南薰楼再喝一回花茶。喝花茶也就罢了,偏就这一回,命运张开了它的大网,一个新来的唱丝弦的姑娘在这网里等着他。这鬼精的上河佬见了那栀子花般的姑娘,脑壳一发昏,便把船卖了个好价钱,给这姑娘赎了身。自此麻阳回不去了,就和那姑娘在南薰楼后租了个小地方,前店后家,摆露天茶摊为生,专打擂茶。到三个孩子的爹,在武陵已是第四代。那姑娘白皙的皮肤、乌黑的头发,像沅水一样不断流地传了下来。即便是秋丝瓜湖生,头发也是又黑又亮的。三个孩子的爹年轻时也算齐整的,可惜聋,好在不哑,有一间开在自家小院里的露天小茶馆,依然还是前店后家的模式,那鬼精的上河佬开创的局面,经了几代人的手和许多风雨,虽没有变大,但好在一直在。三个孩子的爹到了而立之年还没成家,周围的热心人都替他着急起来。何姐娘家也在麻阳,和老袁家祖上沾亲带故,是闭塞的乡下。靠着山,隔大河远,耕地狭小,稻田全都只有簸箕大,混个温饱都难。到袁家前,何姐说定过一回亲,那人为了筹备结婚的费用,跟人出门去广州打工,一去不返,音信全无。何姐等到第四年,就有亲戚来牵线搭桥。何姐到了武陵麻阳街,人生自是另一番光景。何姐娘家并没有喝擂茶的风俗,到了袁家小茶馆,现学起来,很快就打得一手好擂茶,胜过三个孩子的爹。作为一个麻阳人,何姐自然也能做得一手好酱菜,各种豆类,黄豆、豌豆、蚕豆和扁豆,各种蔬菜,辣椒、萝卜、藠头、鬼子姜,还有蕨菜、香椿芽、竹笋之类的山野菜,都腌渍得黄澄澄、油汪汪的,何姐常往一只大盘子里搛几小堆各样酱菜,让孩子端给街坊们尝鲜,自然是样样好吃、下饭的。拿这些酱菜炒肉、炒各类时蔬,香气会弥漫整条街。就有街坊撺掇何姐在客厅里摆了三张自动麻将桌,每人每天抽点茶水费,横竖何姐一家也是要吃饭的,有想搭伙的,一荤两素,米饭管够,酱菜随便添,也就收个盒饭钱,图个长远。自此收入稳定,茶水钱倒是其次的了。

三个孩子都在麻将桌边长大。

麻将馆虽小,但事情也多。河姐两口子一早起来就要烧水煮茶,买菜做饭,不见闲的。打麻将的人要上厕所,或是这日手气不好,想转转运,便拎一个在一边写作业的童子伢来替自己摸一把。海生麻将玩得最好,十有九赢。河生也会玩,就是心思不在上面,老爱放炮,人最多喊他来摸牌,摸完就赶他起身走人,自己上。现在海生、河生成年了,都有正经事情做,能偶尔帮客人摸两把的,就只有湖生了。

湖生在学校喊河生袁老师,大部分时候喊二哥,偶尔,喊袁大炮。这个早上,湖生起来后,洗漱毕,坐在一张麻将桌边等开饭。他的爹过来坐在另一边,父子俩点头笑笑,像是在米粉店嗍米粉遇到老街坊。吃饭时能和何姐拉家常的常常只有湖生。

何姐端上来一大盆米粉,湖生站起来,往自己的小碗里挑米粉时,他看了姆妈一眼。挑完米粉,往小碗里拨酱菜时,湖生又看了姆妈一眼。湖生明知故问,姆妈,怎么了这是?袁大炮呢?他又惹您老生气?何姐敲了湖生一筷头,说食不言寝不语,没家教的东西!湖生道,冤枉啊,我还没家教?连科学、美术这样的副科,我还没出生您老就给我配了家教的呀。何姐又敲了他一筷头。湖生低头嗍粉,“哧溜哧溜”,很快就吃了三小碗。湖生嗍粉毕,对何姐说,姆妈,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我,我都告诉你。说着话,把小胸脯拍得砰砰响。他爹不明就里,见他捶胸,连连摆手道,“疼的嘞,疼的嘞——”都说聋人嗓门儿大,湖生爹是个例外,总像是在说悄悄话。

去年,有一阵,湖生在何姐面前时不时小云姐长、小云姐短的,何姐觉到古怪,猜应该是河生在搞对象了,就偷偷问湖生,你哪里来的小云姐?你二哥处对象了吧?哪里人?干什么的?长得乖不?那时正逢莲子、菱角上市,湖生慢吞吞地掰开一只莲蓬,抠出一粒莲米往嘴里一扔,道:“就不告诉你,谁让你当初还不想生我呢!”何姐知他受了河生的贿赂,也不勉强,想的是,现在的年轻人,分分合合的,谁知能处几天呢,种子没发芽就蔫了的事,多着呢。谁知半年过去,种子不但发了芽,这芽还长成了树,根深叶茂,撼动不得了。有时何姐会懊悔自己贻误了战机。何姐心里恼,在湖生面前却又总有些气短,毕竟当初差点把他打了的,心里着实觉得亏欠。湖生长这么大,她连半句“砍脑壳的”都不曾骂过他,海生和河生小时候,他们淘起来时,她哪天不往死里骂他们几句呢。到有了湖生,她就戒了。她原本也不是不想要他,那么多人中,他挑中了她,投奔她来……只是那时呢,怕罚,怕丑——一把年纪了,肚子还大起来。最怕的还是又是个儿子。家里只有一套半居住半营业的小两居,可已经有两个儿子了,这两个儿子就像两个债主,时刻提醒她还欠着两套房呢。也曾拼命攒钱想买房的,但总是不够,攒钱的速度追不上房价上涨的速度,现有这俩债主,娶了堂客还不知怎么安排呢!喝了两回生化汤,都没有打下来,就犹豫了,后来到底生下来,怕什么来什么,果然又是个儿子,户口先是上去麻阳乡下娘家亲戚那儿,后来放开了,才迁回来,一去,一来,花了好些钱。

何姐吃着粉,白了湖生一眼:“还尽管问你,你能晓得什么?”

湖生面露微笑,眨巴了一下大眼睛,一声不吭地看着何姐。何姐叹了口气。也是,麻将桌边长大的湖生,谁手里有什么牌,打小儿就门儿清的。尤其那三年,湖生上学上得断断续续的,但他的麻将是真学到了的。他坐在麻将桌边,一双小手推起麻将来熟稔得很,并不比这街上任何一双大手差。街坊里谁的牌品好,谁的不好,湖生一清二楚。有人搞鬼,他看到了,眨巴下眼睛,小嘴抿着,一声不吭,等轮到他跑腿买酱油啊,醋啊,他必定越过那人的铺子,跑两三站路去别处买。那三年间,也是不让玩麻将的,聚众了。时间一长,街坊们熬不住,偶尔凑齐腿,偷偷跑来摸几把。有一回,门窗紧闭,还是被抓了现行,正替人摸一把的湖生也被一同带到派出所。小警察常在麻阳街上过,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埋头做笔录,问:“初犯还是累犯?”也不抬头看大家,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大人们都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倒是湖生,虽连“累犯”是个什么犯都不太懂,但他还是坐得端端正正地答道:“初犯。”像是在课堂回答老师的提问,声音响亮,像有标准答案般笃定。最后警方念大家“初犯”,没罚钱,教育几句,没收一副麻将了事。想到这里,何姐败下阵来,直接问道:

“你二哥,是打算结婚了吗?”

湖生老实地答道:“二哥应该是想结的,不过,到如今他连船都还没能上得去呢。”

“你二哥就是个苕!”何姐做了个不屑的表情,“小破船,谁稀罕上呢!”仿佛在说那船不识抬举。“换作从前……”这话何姐只说了一半。

从前……从前有一条要三十个人摇橹的船。湖生知道。

河生给过湖生一个旧手机。有一阵,湖生爱偷偷玩那手机里的牧场游戏,把辛辛苦苦养牛、养鸡,卖鸡蛋、牛奶赚的钱全存起来,就为了买一张双人床,好娶图书馆的小玲。可等玩到结婚后,这个游戏就变得乏味极了,去放牛之前要先陪小玲出去散步,放牛有意思,散步就太没意思了,湖生很快就玩不下去了。湖生想想牧场游戏,想想那条要三十个人摇橹的船,想想大哥海生,就觉得人生真是一本糊涂账,横竖看不懂。可再想想穿白裙子、划着小筏子穿过荷田的小云姐,又觉得一切都再清晰、明朗不过了。

湖生看着何姐,用了知己般的口吻说道:“你管好自己,管他们做什么呢。”

“可见是我吃得太饱了!”何姐叹了口气,有些忧心忡忡地道,“只是,去了岛上,再想调回来,就难了。”

“岛上的小朋友上完三年级,就都到我们这儿上寄宿学校了呀。”湖生想了想,又说,“没准哪天就全都来了哦。”

这倒是的,近些年湖区禁渔,不少渔民都搬迁上岸了。何姐不再说什么,低头嗍粉。“儿孙自有儿孙福。”何姐觉得自己只能这么想。只是,隔山不远,隔水不近,生活习惯可能都不一样的,就拿藜蒿来说吧,藜蒿,最好是用腊肉来炒,或者清炒,最后放蒜蓉提味。而渔家呢?多是拿它炒小鱼干的。这也罢了,有时候是烀在鱼汤里的,烀得软塌塌、黏糊糊的,怎么送得进口?可是,要是河生乐意,谁又有什么办法呢。

“姆妈,我告诉你啊,”湖生说着话,两眼警惕地看着何姐,小身子往后躲了躲,坚定地说道,“如果二哥娶不到小云姐,那我长大了,铁定娶她!”

何姐张着嘴,愣了一会儿后,狠狠敲了湖生一筷头。

湖生出门前,装了两瓶酱菜,一瓶酱藠头,一瓶酱萝卜。这两样酱菜都是他最爱吃的,他觉得它们能代表何姐腌酱菜的最高水准。他希望小云姐和老芋头爷爷也爱吃。他找了只漂亮、干净的纸袋装着,拎在手上出门去。

湖生穿过民主巷,往春申阁码头走去。小云姐家的船会停在春申阁码头。

路过四眼井时,湖生照例趴在井栏上往井里望了一望。井水如旧,不浑,也不见涨。湖生摸出手机,拍了张照片,发了条朋友圈,配文曰:“无风无浪,天下太平。”湖生听人说过,四眼井的水是沅水的信使,沅水发大水之前,四眼井的水会先涨起来,而且颜色会变成泥浆样。其实,眼下刚出正月,哪里会发大水呢,湖生一周只有周六、周日这两天能拿到手机,他就是想发条朋友圈罢了。

湖生认得小云姐家的船,那是艘铁壳连家船,船头甲板上有两只泡沫箱,一箱里种着葱,另一箱里种着蒜。船舱的窗户漆成蓝色,挂着蓝底白花的窗帘。里面收拾得很整洁,锅碗瓢盆都收在柜子里,用时才拿出来。小床上的被子叠成豆腐块,角落里还装着一排蓄电池,入夜,船上也能亮灯、看电视。

湖生到了码头,居高临下,果然看见了小云姐家的船,蓝色的窗户很打眼。甲板上空荡荡的,看来藜蒿已经卖完。湖生刚刚路过码头边的停车场时,没有看见河生的车,想是卖完藜蒿,河生拉着小云姐去哪里玩去了。新鲜的藜蒿到了码头,天不亮就有小贩、开饭店的老板在码头候着。每年春节前后,小云姐家都是要去岳阳采藜蒿的,来回一趟要三天时间。靠近岳阳的湖区,大大小小的沙洲上长满了红梗的野生藜蒿,有着浓厚的蒿子的香气,在市场上很抢手。

一个老人坐在船头,面向一江水抽烟。

“爷爷!”湖生脆生生叫了一声。老人转过身来,挥手跟湖生打招呼。老芋头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船上,很少上岸,他嫌岸上吵闹。

湖生下到河岸边,顺着搭在岸边的木板走到船上,湖生在老人身边坐下来。河水在船底无声流淌。老人脚边有一捆藜蒿,还有姜、葱和辣椒。湖生把藜蒿上的枯叶和草屑择掉,扔到江水里,不一会儿,就有小鱼跑来争抢。湖生把择干净的藜蒿放到河水里清洗,他的影子刚一落到水面上,水里那些小家伙便惊得四散奔逃,这让湖生忍不住笑起来。

湖生把洗干净的东西都放到了一只柳条篮子里,他把纸袋里的酱菜也拿出来,放到篮子里去。老人就当没看到。阳光从云层里钻出来,照在人身上暖暖的,一老一小坐在船头拉起家常来。

湖生问:“这是不是最后一茬藜蒿了?”他一直想和小云姐、老芋头爷爷一起去岳阳采藜蒿。小云姐说过,要是他一起去的话,采完藜蒿就“一篙子”把船撑到岳阳城去,看岳阳楼,吃鲜肉糯米团子。小云姐的话说得轻巧,可湖生知道,“一篙子”是没办法把船撑到岳阳城去的,去采藜蒿的船,多是机动船了,机动船在大湖里跑起来,也就是“一篙子”的事情。“正月藜,二月蒿,三月当柴烧。”可眼看就要到三月了,这“一篙子”的事情,他还一次都没做过呢。

爷爷说:“可不,今年天气暖,藜蒿长得快,暖风再吹吹,藜蒿就老咯。”

湖生闻言叹了口气,心里真是惆怅极了。

老人把铜头烟锅在船舷上磕干净后,冲湖生招手道:“来、来,给你看个好东西。”老人起身揭开鱼舱的盖板,用一把捞网捞出一条胳膊长的大鱼来,那鱼在网里直扑腾,溅了湖生一脸水花。

“翘嘴啊!”湖生抹了一把脸,高兴得蹦起来。

“可不,翘嘴!”老人笑着答。这条翘嘴鱼周身遍布银色细鳞,看上去漂亮极了。

“好漂亮的鱼啊!”湖生由衷赞叹,又问,“河里的还是湖里的?”

“当然是湖里的啊,采完藜蒿从岳阳回来时,顺手撒了几网,没想到小丝网竟也打到了这么大的鱼,昨日小云就想吃,哼,不听话,不给!”老人说着板起了脸。

湖生知道爷爷这是在生河生的气。河生和小云姐谈了大半年对象,河生什么交代都没有,老人不开心,所以也从不让河生上他的船。不过,湖生知道今日是个特别的日子,今日一大早就听到百寿叫,叫得还那样好听,想来河生的心愿应该可以达成,今日他一准上得来船的。

“鱼这么大,我们怎么吃得完呢?”湖生拉着老人的一只胳膊晃了晃,“爷爷,给小云姐、给他们留点吧?”

“看在你的面上,那就,留个尾巴。”老人说着,唱起渔歌子来,“手撒渔网哟口唱歌——”

湖生高兴地和:“湖风呀吹老少年郎——”不过,湖生的声音里却又有些失落,就像是一个美梦做到头,醒来时会有的那种失落。“今年大概是再没机会去采藜蒿了。”想到这,湖生又隐约觉得不仅仅是没机会去采藜蒿,好像有什么事,他这辈子大概也没有机会去做了。于是,有那么一刻,他口里唱着歌,像个成年男子一样忧伤起来。

艾玛,湖南澧县人,现居青岛。2007年开始小说创作,出版小说集《白耳夜鹭》《白日梦》《浮生记》《路过是何人》,长篇小说《四季录》。多次进入“收获文学排行榜”等重要年度排行榜,曾获首届茅台杯《小说选刊》年度排行榜奖、山东省第二届和第五届泰山文艺奖、第三届蒲松龄短篇小说奖、第六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第六届汪曾祺文学奖、上海首届短篇小说双年奖等。

来源:《芙蓉》

作者:艾玛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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