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生态文学丨艾平:驯鹿之语

来源:红网 作者:艾平 编辑:施文 2024-03-21 11:03:11
时刻新闻
—分享—

1.jpg

reindeer-5635891_1280.jpg

驯鹿之语

文/艾平

我是驯鹿,生存在泛北极圈苔原和泰加林地域。

你们一定认识圣诞老人,在他身前,拉着他给孩子们送礼物的动物,你们称之为红鼻子鲁道夫和它的八个兄弟,那就是我们,驯鹿。

你们一定见过中国人的吉祥物神兽麒麟。在甲骨文中“麟”是指一种特殊的鹿,其神异之处在于“择土而践、不入陷阱”“善避患而有智”,说的正是我们驯鹿长于迁徙、生存智慧高超的生命禀赋;古文献记载麒麟的形象是“戴两角而共觝”,意思是头上生两角,如拱手护着前出的矮角。你来看看我的头顶,不正是这样吗?耳朵上边,两只大角长出一米多高,其分枝杈犹如两只张开的手掌,微微向中间伸探着,似乎在护卫着额上的一只或两只矮角。

时光徐徐,麒麟作为一种吉祥的象征物,其形象由你们人类按照自己的愿望不停演绎,早已千变万化,脱离了原初的样子,但是当你具有一定的浏览量之后,你就会发现,很多麒麟造像的头顶或保留着矮矮的三只鹿角,或仅保留着向前伸着的独角,其大多并不尖利,恰似圆润的鹿茸状。《尔雅》《说文解字》中都描述道——麒麟“角端有肉”。我们头顶年年生长的驯鹿茸,有丰富的血管和柔软的皮层,不正是“角端有肉”吗?于是你们这样说——麒麟所有的神异,都可以在一种北方动物身上找到完美的对应。告诉你吧,那种北方动物就是我,驯鹿。

你问我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地球上的,是谁造就了我原初的生命?

请不要问我时间之前的事情,遥远,太遥远了。听你们人类说过,四十一亿年前,原始的生命来自单细胞生物。或许,我就曾经是浩瀚海洋中的某种单细胞,没有眼睛,没有口鼻,没有耳朵,微弱得不及一个渺小的气泡。我的进化就是分裂,一个一个、一团一团,随波漂沦,四处黏沾,徐徐繁衍。当地心的熔岩突然向上推涌,地球的脊背从海里耸起,北极圈地域群山华诞,万物生发,蔓草葳蕤,松桦扶摇,苔藓凝固般地铺遍荒原,我或许正在大雪覆盖的苔原上沉睡,正在长啸的北风中飘荡,正在不冻河的石头缝里伸展腰身……当你们从灵长动物的胎衣中一步步脱颖而出,在亦人亦猿乃至使用简单石器的阶段,偶然发现我的时候,我已然成为一个飞奔的躯体,在广袤的冻土带,在亚寒带的针叶林里,成群结队,绵延子嗣,与天地万类一起存在。

说到底,进化的方向依循自然的意志,生命被大自然分门别类地精雕细刻,因此异彩纷呈,不一而足。我只能这样说,你们人类是进化大军中的幸运儿,你们的智慧出类拔萃,竟然懂得了在实践中创造更高级的实践,直到某一天手指一动,便在高辐射分辨仪器中解析了我们祖先的遗骸化石,做出一个关于我们的结论——大约二百万年前,驯鹿已生成无数群落,精灵一般游荡在北方大自然的母体中。至于在更久的从前,我们是怎样一点点演变进化的,你们的探索正未有穷期。

泰加林的夏日让我们感到炎热难耐,极地冬季的厚厚的冰雪又让我们难以觅食,因而,寻觅着赖以生存的苔藓而行,从山地到苔原,穿过无边的泰加林,横跨三个半纬度的迁徙,成为我们每年往返的生命之旅。踏过不可预知的激流险滩,登爬崎岖的冰雪山路,在风都无法走进的密林中穿梭,在暗藏陷阱的雪壳子上开路——坚硬的雪粒冰碴儿从不留情,像无数小钢刀,往我们肌肤深处搅动,似乎要揭开我们的皮毛,切碎我们的躯体;牛虻蚊蝇笼罩我们的全身,吞噬我们的鲜血,然后在我们的伤口上产卵做蛆;猛兽随时会咬断我们的脖子,掏出我们的脏器,甚至吸尽我们的骨髓。作为食草动物,我们必须拼命保命,必须时刻小心翼翼,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奔跑和躲避,是我们终生的功课。

生存的需要让我们生就了四只独特的蹄子,每一只蹄子都由两个倒扣小碗样的脚趾组成,脚趾上的蹄鞘坚硬,脚垫富于弹性,更重要的是,我们的脚掌面积很大,受力面积可以达到一平方尺。如果其他食草动物的四肢像四根坚实的柱子,而我们的四根柱子,又增加了四个结结实实的底座。所以我们背上可以负载和身体相同的重量,行走起来平稳笃实,不畏崎岖或泥泞,也保证了我们每小时四十八公里的飞奔速度。我们天生一身浓密油润的长毛,其中每一根毛都是空心的,在寒冷中会自然膨胀,为我们保温,这一身毛针,也是我们自带的游泳圈,让我们轻松泅渡过宽阔的河流。

你们人类有许多伟大的生态学家和历史学家,其中那个叫阿诺德·约瑟夫·汤因比的英国老先生,就说过这样的话:“生物圈之所以能够栖泊生命,是因为它的诸种要素的互补,具有一种自我调节的关系。”的确,生物圈之母就是如此妙不可言,它用无数只手在缔造着时光之网,每一只手缔造出的生命都各有千秋,恰恰是这些看似互不相干的生命,互为依托,互为营养,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有机世界。

就拿我们驯鹿的生存来说吧,我们以苔藓为主食来维持生命,这些苔藓在北方被称为鹿蕊或者地衣,在植物志上叫作赤茎藓、曲尾藓、毛叶藓、沼泽皱蒴藓。这些苔藓含有丰富的不饱和脂肪酸和花生四烯酸,可以为我们驯鹿提供丰富的抗寒热量和肌体能量。在寒冷的北方高山冻土地带,苔藓就像一件灰绿的衣服一样铺在地面上,因为苔藓的下面只有浅浅的腐殖层,再往下就是冻土或石头,所以苔藓不可能发育出深根,每年只能依靠有限的光合作用长高三至五毫米,最高长不过十厘米。你还别小看这十厘米,那可是百余年时光养育的结果。苔藓被过度啃食、焚烧、践踏,通常需要几十年才能恢复过来。

在北极圈泰加林区域,我们从早到晚,除了奔跑,就是在吃苔藓。我不知道,大自然之母是为我准备了苔藓,还是为苔藓准备了我;是少汁而柔韧的苔藓造就了我独一无二的消化系统,还是我的消化系统寻找到了独一无二的苔藓。当我张开嘴去吃苔藓,你或许以为我会通过上牙下牙的咬合,从腐殖层里薅出一株苔藓,然后入口咀嚼,完成吞咽。事实完全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我天生没有上牙,单凭下牙,根本不可能完成这道工序。我的秘密武器是我的上唇和下唇,它们就像两块厚重又有弹性的高品质塑胶,集力量和灵巧于一体。我的两唇轻轻一夹,恰好采摘下苔藓的嫩尖,继而,在舌头和下牙的助力下,我将进口的苔藓尖头初步咀嚼,咽下。苔藓在我的胃肠里发酵后,我会进行反刍,充分吸收其营养。因此,在我们走过的地方,生长中的苔藓不会被连根拔掉,而是继续生长,我们走过的苔原完好如初。你看那雨过天晴之时,遍地的苔藓,吸吮饱了水分,蓬勃舒展着,那灰绿色的光泽,仿佛丝绒般美丽。我们也以同样的方式面对针叶林地的所有食物,我们总是和自己的食物相得益彰——苔藓繁厚,灌木葳蕤,我们硕壮。

你们说我们是一个北方的奇迹。我说我们是天生地养的结果,一个大自然的宠儿。

遗憾的是,你们在旷日持久的觅食路上,一直站在食物链的上端,以猎人对待猎物的姿态,睥睨下视,只是关注我们的肉体是否肥硕,毛皮是否丰美,头上的鹿茸是否充盈饱满。所以,你和我,本支百世,彼此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温情脉脉、手足相依,成为天人合一的典范。

(原载于《人民文学》 2023年02期)

艾平,作家。代表作有《呼伦贝尔之殇》《雪夜如期》《草原生灵笔记》《隐于辽阔的时光》《聆听草原》等八部散文集。曾获《人民文学》全国游记征文大奖赛一等奖、百花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华语最佳散文奖、三毛散文奖、汪曾祺散文奖、徐迟报告文学奖等奖项,曾获第七届、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提名。

图片

来源:红网

作者:艾平

编辑:施文

本文为文化频道原创文章,转载请附上原文出处链接和本声明。

本文链接:https://wh.rednet.cn/content/646847/65/13655843.html

阅读下一篇

返回红网首页 返回文化频道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