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友蓝捉影（短篇小说）

文/少一

一

刚刚刷到的这个抖音视频让王立早又坐不住了。

主播是个中年男人，画面上只现半个身子，剩下的背景空间留给现场。他穿一件红色短袖T恤，发型和年龄、长相高度匹配，大圆脸上肌肉饱满，光洁的皮肤闪动着笑意，看似遇到了某件快意事情，真实的情况却恰恰相反——他的彩票店让人“惦记”了，就在今天凌晨。

碰上这种事情，王立早没法儿不敏感。他是干哪行的人？

王立早有吃饭时刷手机的“臭毛病”——这“病”是媳妇茹给他定义的。他多次更正：这叫“癖”，褒义词，爱好之意。可茹不认，坚持说变相的爱好就是病。茹是护士长，算半个医生，她有权定义什么是“臭毛病”。王立早和茹正在吃晚饭——这是小两口儿一天中难得的交集和恩爱时光。当他刷到这段视频时，神情突然专注，把自己变成了奥特曼式的人物：塞满饭菜的嘴巴停止咀嚼，右手握着的筷子定格在虚空里。他目光炯炯，大有窥视万物的穿透力……二人世界里难能可贵的温馨气氛立马变得诡谲起来。

“看看吧，这就是现场——”

随着画面切换，王立早看见彩票店的玻璃门被砸破，玻璃碎了一地，砸玻璃门的石头还肆无忌惮地躺在门边，一副好汉做事的大义。接着，镜头移到营业柜台，对准玻璃台面，主播的声音充满着无辜：“几百元零钱没了，放在这里的五千多元刮刮乐彩票也被偷走了。”

“找死！”王立早把筷子拍在桌面上。他的忘我和失态吓了茹一大跳，“啊——”随着一声惊叫，同时掉落的碗筷在地砖上碰撞出清脆而混杂的声响。茹的过度反应反过来又吓了王立早一大跳。他安抚完受惊的妻子，又慌忙火急地收拾残局。

主播仍在继续。他在表明自己的观点：“现在，谁还敢这么玩儿？一个熊孩子干的，胆子真是太大了。有网友建议我报警，唉，我想来想去还是算了。损失不大，案子也未必办得利索，就算警察把人抓了，又能把孩子怎样？”

王立早继续往下扒拉视频，看到评论区里早已吵成一锅粥。两派意见尖锐对立，像一场红白双方主题鲜明的辩论赛。支持者盛赞主播有仁爱之德，理由是人家开福利彩票店，本就是冲着慈善来的。现在对未成年人选择宽恕，属本质精神之体现。反对者则认为店主这是放纵犯罪。小时偷针，大时偷金，五千多元啦。货真价实的彩票。中奖概率约为百分之二十，这么算下来，总金额在六千元以上。够条件了！怎能罔顾法律呢？再说，就算是熊孩子干的，有监护人嘛，父母得对这件事情负责，养孩子可不能从小这么惯着。你选择沉默表面是饶人，实则害人，此法不可取。之外，还有所谓中间派。他们认为彩票店本身就具有赌博性质，纯粹就是忽悠人的游戏，给社会惹出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国家最好明令禁止，只差明说受害人遭窃并不值得同情，甚而有那么一丢丢的幸灾乐祸隐含其中。也有人帮店主分析被盗原因，认为破门者并非一定是未成年人，也有可能是亏得一塌糊涂的彩民，砸门只是想出口气而已。那些刮刮乐彩票应该是顺走的，他不敢兑奖，扔掉也是为了泄愤。对这类热心网友，王立早只能暗自呵呵——他们睁眼说瞎话，压根就不懂什么叫“电子眼”。

站在职业角度，王立早认为这些讨论纯属多余，完全偏离了生活的正常逻辑。一个不折不扣的入室盗窃案，受害人怎能选择隐忍？国家养着警察是干什么吃的？在案件侦破之前，一切皆有可能，你怎么能妄议作案者的情况？难道就不兴有成年人指使或逼迫小孩子作案吗？至于如何处理嫌疑人，那是法律说了算，更用不着你瞎操心！当然，王立早的这些想法是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之上的：彩票店临街面，店内装有监控设备，调出来一看，谁干的清清楚楚。马路的卡口安装了摄像探头，小偷走出店门后不可能坐飞机从天上走，他的行踪定然会让“电子警察”记录下来。而这一切都将汇聚于王立早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汇聚在那些不为外人（当然也包括茹）所知的“神器”中。他只要回到办公室，打开那些“神器”，锁定时间段，在影子之间来一番检索、跟踪、定位，盗贼就无处遁形了。

王立早恨自己刷到这条抖音视频有点迟。今天凌晨发生的事情，一个大白天都过去了，彩票店早让人踩踏了无数遍，指不定店主连玻璃门都换了新的，还哪来的现场可勘？这还不是问题，报案才是问题。店主刚才明说了，他不想报案。

王立早在评论区跟一句：“你应该拨打110。”

他这么说话有自己的盘算：现在办案讲程序，没人报案，就不便立案，不立案就谈不上办案、破案。近年来，随着局里配备给王立早的那些科技“神器”越来越先进，自己的办案经验越来越丰富，他搞案子的兴趣和胃口也越来越大。但有一点他心里很清楚，自己不是那种好大喜功的人，不是那种想在人前显摆什么，或者处心积虑想通过做出成绩爬到什么位置上去的人。他感觉干工作就跟别人抽烟喝酒钓鱼打牌那样上瘾，对，他想清楚了，就是那个“瘾”，也就是和茹理论过的那个“癖”。一看到某些敏感信息或视频，他就马上会联想到办公室里那些“神器”，心里便痒痒，进而萌生出一探真相的好奇。说得低俗点，他有时候觉得自己有窥视欲，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某种心理暗疾，要不要去看看心理医生。平时，那些“神器”坚守在各自岗位上沉默不语，在主人面前保持着低调与忠诚，但一到关键时刻它们都会说话，随时随地和主人做着无声的交流，帮助主人排忧解难。王立早觉得自己和那些“神器”很亲，嫌疑人似乎也跟它们成了亲戚，动不动就会主动跑进“神器”里来，等待着和他见面，就像一场场约会那样……

这时，主播给王立早回复了：“感谢蓝捉影，你的名字好有意思。”

“我建议你赶快报警，破案可是讲时效的。”王立早不想和他讨论名字。他把自己的职业藏在网名里，说保密又犹抱琵琶，主要是好玩儿。

“我不想麻烦警察。”

“不想麻烦才是最大的麻烦。”王立早的话除了含糊，只剩下哲理。见表达得不够到位，他又跟了一句：“你不相信警察？”

“就是小孩子干的，报案没意思。”

“盗贼不揪出来，他还会盗别家。这就不是你一家的事情。”王立早听出来，主播对破案没信心。

主播回：“我有选择不报案的权利。”

王立早吃瘪了，转而盯着重新斯文吃饭的茹，讨好地笑。

“别这样，我懂你的笑。你有话要说。”茹看穿了他的小心思。

“我没想说话。”

“真没有？”

“当然。”

“那好吧，抓紧吃，吃完了早点洗漱休息。”

“不是，”王立早嗫嚅道，“我想去一趟办公室。”

“你不是没想说话吗？”

“我要去办公室加班。”王立早说，“我不想说话，只想做事。我是个务实的人。”

茹本想对王立早说人家不愿报案，你能不能消停一下，遇事别冲动。可她知道这话对丈夫不管用，否则，他就不是王立早。

果然，王立早说：“这是案子，我有职责弄清楚是谁干的，与报案没关系。”

她说：“加班可以，但必须答应我两个条件。”

“别跟我谈条件。”王立早有理了，“我们约定过，工作上的事情你不能干预。”

茹又何尝不知呢？这不是他们夫妻俩私下的小秘密，而是警察与家属的共同约定，是纪律也是红线。

“我就干预了。第一，人是铁饭是钢，不能一搞案子就忘掉一切。你上次体检查出低血糖，医生说就是长期饮食不规律、营养不良造成的。今天必须吃完饭才准走，第二，凌晨转钟之前必须回来，不能熬夜太久。”

王立早理解茹的话。现在，妻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他的陪伴。

茹其实心知，她这些话每次说了都等于白说，王立早一走进办公室，就把所有的承诺忘了，但她还是要说，她觉得这是做妻子的责任。

就在王立早埋头扒饭的时候，茹挪动着笨拙的身体，把一件咖啡色夹克衫翻找出来，放在沙发上。

入秋了，夜凉了。

二

王立早没往单位去，从家里开车出来，直接到彩票店。

这个小县城让一条河从中间分成南北两半，城北只有太阳大道一条主街。张迟的彩票店位于太阳东路，出门往东紧挨着交警大队，西头不远处是财政局，两单位之间正好隔着一站路，大门口都画有斑马线。从安全性上说，彩票店可谓占尽地利。

街灯照亮门店，彩票店被砸的玻璃门还没来得及重新安装，留下的豁口似在诉说着刚刚发生不久的故事。这样的故事不仅引发热心彩民的关切，更招引着过路人的关注和议论。好奇的人们从老板嘴里听到了一起入室盗窃案的发生，还有那些与彩票相关的一夜暴富的传奇。于是，一个盗窃案件外溢出广告效应。“多买少买，多少要买；早中晚中，早晚要中。”大红对联贴在门店两边，不看不知道，一看心乱跳，谁能禁得住这样的诱惑？于是，彩票店的生意反而比以前更好。

王立早就近泊好车，脸上挂着自信的微笑。他瞄一眼手机，离晚上八点不远了。

对陌生人王立早的光顾，张迟毫无察觉。福利彩票的开奖时间是晚上八点半，体育彩票迟半小时。所以，在剩下不多的时段里，正埋头打票的张迟无暇顾及一位不速之客。他的工作事关彩民利益，出不得半点纰漏。时间就是金钱，就是机遇，指不定一分半秒的延宕就会与某位“亿万富翁”的诞生失之交臂。

王立早站在门口望了望，店里的彩民分成两拨，一拨围在机子前盯着张迟打票，生怕弄错了精心挑选的号码；另一拨则挤在隔壁房间，盯着墙面上的显示屏，时不时指指点点，或交头接耳议论几句。还不到开奖的时候，也不知道人们正在蹭什么热点。

“老板，打一注福彩3D。”王立早走近彩票机。

“报号。”正紧张操作的张迟并没抬眼。

“不用，机选就可以。”

“单选还是组选？”张迟举着敲键的右手，等一个明确的答案。

王立早从没买过彩票，不懂什么单选、组选。张迟便解释说：“单选也叫直选，百十个三个位置上的数字都要对上，不能错位；组选只要三个数字出号就可以，不必对号入座的。”

“奖金呢？”

张迟没想到新来的彩民基础知识会这么差劲。“单选中奖每注1040元，组选每注346元。”

“那就组选吧，奖金虽然不多，但中奖概率大。”王立早平静地说，“买彩票本来就是好玩儿，不必太当真。”他把两元钱递给张迟，换来一张小白纸条，心想，就当是做慈善了。

张迟回他：“买彩票要的就是这种平常心态，说不定你就能中奖。”

王立早把小纸条收进口袋的同时，朝门口努努嘴：“怎么？城门洞开啊。”

张迟指着隔壁房间正扎堆嚷嚷的彩民说：“倒霉，都在欣赏呢。”

王立早转过头去。原来，张迟把自家监控录像的视频资料掐头去尾，专门挑出嫌疑人入室盗窃的精彩片段直接投放到墙面的显示屏上滚动播放。王立早暗自赞道，店主真是聪明。他懒得给人解释，想出这么一招，既满足了吃瓜群众的好奇心，也期待有人能认出作案小子，同时还给他的店带来人气，一箭三雕啊。

本来，为了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看到彩票店的录像资料，王立早煞费苦心设计了好几套方案，想不到如此顺利，居然就这么过眼了。在墙面不甚清晰的画面中，他看到一个小男孩来到店门口，驻足有顷，然后抬脚踹向玻璃门。小男孩高估了自己的实力，厚厚的玻璃门岂是他那“三脚猫功夫”能对付的？他显然踢疼了右脚，抬起腿原地蹦跶几下，然后踅到马路边一棵行道树旁，捡起一块石头，回头朝玻璃门死砸，带着一股明显的恨意和怨艾。玻璃门哗啦垮掉了，石头随手扔掉，人钻进来，屉子被“检查”一番。他将零散的现金收入囊中，最后翻看着柜台上一摞刮刮乐彩票，迟疑片刻后，还是悉数装进一个塑料袋里拎了出去。他的身影最后消失在门口不远处。王立早根据小男孩模糊的转体动作大致判断，他应该往西走了。

王立早试探着问张迟：“这案子手到擒来，好破啊。”

“算了，我没想报案。”

“嗬，财大气粗嘛。”

“没有。”

“慈悲为怀？”

“也不是。”张迟说，“你也看到了，就是小朋友干的，没经世事，不知轻重。警察未必管，我也懒得浪费感情。”

“就是说，你不信任警察喽。”

“一个小屁孩儿，警察抓了也没招儿。”

“那就是信不过法律。”

“这么热心，你要是警察就好了。”张迟不耐烦，说话有点呛人。

王立早不敢久留。他暂时不想惊动店主，只能选择默默离开。

四六分碎盖发型、安踏星云运动鞋……所有信息都刻印在脑海里。对图侦警察王立早来说，这点基本功算不上什么。

（节选自2023年第6期《芙蓉》短篇小说《网友蓝捉影》）

少一，本名刘少一，土家族，湖南省石门县人。中国作协会员，常德市作协副主席，全国公安文联签约作家，湖南省文艺人才扶持“三百工程”文艺家，鲁迅文学院第37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2013年开始文学创作，在《民族文学》《当代》等刊物发表作品200多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看得见的声音》《绝招》等。曾获2016《民族文学》年度奖、首届“中国土家族文学奖”等奖项，入选首届“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