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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文学丨甘健:城市的鸟

来源:红网 作者:甘健 编辑:施文 2024-03-06 10:5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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稀里马哈/摄

城市的鸟

文/甘健

那晚散步至深夜,仍觉意犹未尽。直到望见家的灯火,才知道前方有扇窗始终为我开着,等我归来。

小区古老、阔大、幽深,给夜晚留足了舞台,也给思绪提供了任意驰骋的场域。此刻,月亮已经斜入小区旁边的楼群之间,路灯也藏进树叶中,晚风变得慵懒,小区慢慢进入瞌睡状态。只剩下一两种喜欢熬夜的昆虫还在拉弦吹管地叫,声音的细流从心头漫过。不知从哪个地方偶然冒出一两声蛙鸣,嘹亮圆润,像几粒晶亮的水珠滴在夜的肌肤之上,将夜之宁静完美烘托出来。这夜之宁静皆归于我,我也归于这宁静的一部分。

春风刚刚吹上这座南方小城的时候,我正好从一大堆琐务中抽身出来,是彻底脱身的那种。对于一个被自然长久抛弃的人,对于一个依然固执地爱着春天的人,我决计要完整地拥有这段春光,亲历她的每一场花事。事实上,我依然再三再四地错过。错过党校的樱花,错过罗文村的千亩油菜花,错过十洲公园的格桑花。等到满世界繁花飘落,才发现春天已经被我们过完了,一段好时光又在我手里荒芜掉。面对这个汹涌而至的初夏,我还是有些手足无措。我要怎么避免陷在一场接一场的后悔中?我向这无边夜色寻找答案,它以沉默示我。

距家所在的那栋楼大约还有几十米的距离,正当我准备对夜晚说再见的时候,头顶突然传来几声鸟叫,有点耳熟。那鸟声,一声比一声短促,一声比一声急切、炽烈,像在和我打招呼,也像在挽留我。原来,我们都是孤独的夜间生物。

我记起了这鸟声。

它终于回来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去冬的某个夜晚,我从单位加班夜归。刚刚关闭车门,一阵神奇的鸟叫声破空而来,将冬夜的静寂瞬间擦亮。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每一声都利索嘣脆,尖锐的质感,以每五个音节为一间隔,均匀得毫无瑕疵。强大的共鸣,金属的光泽,来自一个结实有力的鸟之肺。这深夜的鸟语,从密密匝匝的树隙间落下,被夜的安静放大得无比清晰而洪亮。我倚靠着车门,驻足屏息,专注地倾听这夜晚的天籁。这叫声,骤然拉开了天和地的距离,使浑然的夜色有了清晰的界线。它为何大半夜还不睡?它长夜引吭,是为求偶,还是,单纯刷存在感?并且,听起来一时半会没有停下的打算。这一定是一只我从未见过的大鸟,一只习惯昼伏夜出的家伙。我仰起头,生怕惊扰夜之安静,踩着猫的步伐,依着声音的方向寻找。走了半个小区,才发现那个声音居然是移动的,很难确定其具体位置。可能它正踩在一棵高树的树尖上,努力保持和地面的最高距离;也可能正孤悬于小区的上空,像无脚鸟那样拼命扇动神秘有力的翅膀;还或者,它注意到了我的移动,在不同的树尖上腾挪跳跃,和我玩捉迷藏的游戏。就像小时候,我们总觉得月亮距邻居家的屋顶最近,于是紧走几步追上去。结果发现,月亮也开始跑动,它和我们之间的距离永远是固定不变的,所谓“月亮走,我也走”是也。

我不知道它是候鸟还是留鸟;我不确定是一只还是两只。但确确实实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听到它的声音了。今晚,它回来了;或者说,它早就回来了,只是我才发现而已。我再一次引颈抬头,相似的情形也再次出现,那声音如一张大网罩下,我依然无法确定它此刻的准确位置。今晚天气晴朗,夜色温柔,它的叫声比去冬听起来更加通透、清亮,声音里也仿佛汇聚了更多的故事,季节的,地域的,鸟儿自己的,天和地的。过了今晚,不知道它是否还在;这片林子,也不知能否将它长久地留住。

我居住的这个小区,多香樟,高大且密,参差穿插,搭织出一片巨大的绿荫,也因此成功吸引来各式鸟类。本地的家常鸟有鸽子、麻雀、布谷、百灵鸟、斑鸠、黄鹂、乌鸦等,还有一些数量不少但我叫不出名字的鸟。我是多么孤陋寡闻啊!有种体型轻巧、羽毛灰褐的长嘴鸟,终日埋首于林子下面的灌木丛,悄无声息地觅食,不怕人,当感觉到你离它只有一只手的距离时才会连着几下跳开,或者一头钻进灌木丛隐没身影,或者振翅优雅一飞,打个旋,在前面不远处的水泥地停落,脖子一伸一缩,拿眼角的余光瞟你一眼,继续低头寻食。鸟一天只做一件事,那就是——找吃的。多幸福啊。人一天若也只做一件事,肯定比鸟类更幸福,但我们一天要做的事情远比找吃的要多得多。整个林子里,鸟影穿梭,鸟声沸腾,总是热热闹闹的。这个市中心的绝版小区,优美的生存环境将一群终日游手、食物不愁的鸟们,塑造出一种养尊处优的从容姿态。我的阳台靠近这片林子,写字累了,心情烦了,推窗远观这些高低起舞、上下追逐的天空之民,心情渐渐变得轻盈起来。

也有偶尔可见的外来鸟,大概是云游至此稍作歇脚的吧。比如有只红嘴鸟,线条流畅,羽毛的纹路搭配和谐,拖在后面的尾巴长过鸟身。飞翔时不动声色,绽开巨大的一团,华丽而盛大,俨然一股贵族气。它喜欢将角质的尖喙在树枝上撇来撇去,一副酒足饭饱的憨态,好像刚刚参加一场宴会归来。我很好奇它以什么为食,什么样的食物才配得上它高贵的审美。体型优雅的鸟,对食物应该有更严苛地挑剔。我还好奇它究竟会和哪棵树结缘从而把巢筑在那里,它的巢长什么样子呢?这种鸟总是单独行动,孤独的一只,从不呼朋引伴,对其他鸟类也视而不见,我从它身上看到我自己。它从不在某棵树上停留太久,你用眼睛追着它看,对不起,它几下几下就跳出了你的视野,不知去往何方。你以为它永远地消失了,心下渐生怅惘,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某个不经意地抬头,它再一次高调出现在你的视野中,依旧匆忙,出差一样,它是不是上次那只呢?它们对人类一定怀有深深的警惕。

在我的小区,给黎明破晓的,不是鸡鸣,不是狗吠,也不是保洁工人用扫帚一下一下扫过水泥地的沙沙声,而是,鸟叫。你在清晨突然睁开眼睛,才发现,刚才将你从梦里拽回大地上的,原来是一声声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鸟的叽喳声,汇在一起,听起来仿佛在炒一锅豌豆。它们一定正召开晨会,计划当天要完成的重大事情。被鸟声喊醒的梦境是多么香甜而奢侈啊。林子用了什么法子集结了这么多南腔北调的鸟呢?我不懂鸟语,但我能听出那声音里有岁月静好的喜悦和亲切,是对一个即将喷薄而出的黎明的欢呼。所谓“鸟雀呼晴”,究竟是鸟的叫声唤来了晴天,还是这群鸟预先捕捉到了天晴的消息,故而在举行一个欢迎的仪式?林子,成了鸟的乐园,鸟的天堂。真好。

起床,开窗,看那白瓷砖的窗沿,赫然一大摊鸟的粪便,黑白相间,形态天然,是高处直落砸下的痕迹。昨夜,我阳台雨棚下,又成了一只大鸟的临时留宿地。这情形,何其眼熟。记得小时候,将一坨湿泥巴捏成一个圆形,中间掏出一个空,置于掌中,对着地面狠狠砸下,一声巨响,炸出一摊美丽的泥浆,炸开一个美若花朵的口子,贫穷童年的拙劣游戏,此刻浮上心头。原来,快乐可以轻易穿越时空,彼此接通。这只无名大鸟,这只可以随地大小便的家伙,总是悄无声息地来,黎明即走,一丝一毫不会吵到你,自然也使我一直没有机会得窥其尊容。夜鸟栖停,它们在信赖和亲近人类的路上,总算迈出了一大步。

明天,或许有一场不请自来的雨席卷小城,一番淋漓中,天地润泽,万物生机,那些淋湿翅膀的鸟,又将挤在一方屋檐下叽叽喳喳,议论纷纷。把那些谁也听不懂的话,说给风听,说给雨听,说给即将过去的季节听,也说给你听。

甘健,益阳市一中特级教师、正高级教师,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生态文学分会会员。已出版散文集《四月的梧桐》。在《光明日报》《石油文学》《湖南文学》《湘江文艺》《散文诗》《散文诗世界》《教师博览》《西部散文选刊》等报刊发表散文100多篇,曾获第二届“湘江散文奖”、第四届“四川散文奖”及光明日报举办的全国征文二等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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