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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小说丨李治邦:心里的世界

来源:《芙蓉》 作者:李治邦 编辑:施文 2024-04-12 09: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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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的世界(中篇小说)

文/李治邦

早晨起来,天上就都是厚厚的云层,晨阳费了很大的力气才隐隐透出一束光。一个老人在硕大的房子里一笔笔虔诚地作画,那一缕晨阳透过窗棂落在他的肩上,好像突然被镶了金边儿。房子里就这么安静,窗棂上跳过来几只鸟,发出嘟嘟的声音。老人画的是一幅藏医药师人物画,空间里仿佛只剩下了他和藏医药师相视而坐,心是一片透亮与安宁,被一种光亮照耀着洗礼着。老人就是这样,每当一坐在唐卡的面前,就觉得心里特别安静。其实,他有很多的心事。他的女儿马拉在中央民族大学教学,一直坚持不要孩子。女婿就跟她磨,弄得两个人生活在烦躁里边。老人不好劝,他曾经专门去过一次北京,但没有解决。马拉就是觉得生孩子会影响她的生活质量,女婿则在旁边耷拉着脸子。后来,马拉就在老人面前哭泣,哭得老人心酸酸的,但也说不出话来。早晨起来,他在民族大学附近的紫竹院散步,想缓解一下自己的心情,看见了一群小鸟在竹林里飞翔,而且一直在他头上盘旋。一只小鸟还落在他的肩头,他戳在那里没有动,小鸟啄着他的脸颊,他稍微有些疼。他就始终忍着,不愿意轰走小鸟。他和小鸟对视,小鸟也不怕他,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目光里充满了温和。在唐卡里,在菩萨的头顶,常会出现一只奇异的人面巨鸟,既有人类的面孔,又长着尖利的鸟喙和翅膀。它往往双爪握龙,有的还在大口吞食。这就是传说中的大鹏金翅鸟,在藏地也被称为琼钦鸟。唐卡里的鸟是懂人类的,而且与人类有着共同语言的沟通。旁边的行人见到老人周边的这群鸟很是惊奇,都远远看着他。鸟终于飞走了,老人朝鸟群挥舞着手。回到马拉家,他告诉女儿一句话,你当上妈妈就懂得怎么生活了,你就有了一种寄托,大自然也会和你一起,你就没有了寂寞感。马拉见老人这么说,开始听不懂,后来点了点头。因为她看见老人从行李里拿出来一张唐卡,唐卡里就有那只琼钦鸟,老人把鸟画得那么慈祥,并不是很凶悍。老人继续对马拉说,今早我在紫竹院看见这群鸟了,一直围绕着我飞。我想这是告诉我,你应该有一个孩子在你身边,给你做伴。马拉怔怔着,女婿接过来老人的唐卡,开始不知道放在哪里,后来挂在床头,于是有一缕晨光射过来,正好罩住了这幅唐卡,呈现一片橙色。女婿小心翼翼地问老人,您是送给我们的吧?马拉不高兴地说,你都挂上了,还说这样的话。女婿尴尬地笑了笑,他知道老人这幅唐卡价值一百多万呢。

硕大的房子里很静,有人喊他,声音很微弱,老人侧耳听听,然后说,再等会儿。不知道从哪传过来一阵歌声,很纯净的那种声音,好像是从附近的山上飘过。“月亮翻过巴拉格宗的山坡,让我想起你次真拉姆,想起你月亮月亮般的眼眸,荡漾我心中的那片湖泊。风儿走遍巴拉格宗的角落,带我来找你次真拉姆,我听见山谷里山谷里的小河,唱着你心中的那首情歌。”老人终于停下画笔,他走到窗棂那儿朝远处眺望着,他知道那是谁唱的,因为只有她唱才能让他站起来离开画布。每天早晨,都会有歌声飘过来。老人每次都站起来走到窗棂那儿看看,其实他看不见女孩子的身影,只能看见重重叠叠的山峦。马拉考上民族大学的那天,老人带着马拉去了一趟敦煌,在那里看了很多的唐卡,作品表现形式涵盖彩唐、红唐、黑金唐和珍珠唐卡等,内容包括众多的人物。作品色彩丰富、深沉典雅,线条流畅华美,佛像庄严高贵,以绚丽多彩的文化符号,向世界传递着历久弥新和神秘圣洁。老人对马拉深刻地说,你父亲是画唐卡的,这里就是最高的唐卡圣地。你到北京,去领悟中华民族文化的博大精深。马拉是从敦煌直接飞到了北京,而老人则是坐着绿皮火车慢慢地回到了这里。在车上,车厢有节奏地颠簸,老人想的都是唐卡的画面,而且那么清晰,甚至触手可摸。有的唐卡太震撼他的心了,他觉得自己距离珍贵的唐卡还很远,原先的那点自得早就被车厢外的景色抛离了。

上午,太阳迅速从东山起伏,然后挂在山顶。有十几个画师在跟着老人作画,他们正在赶制的是即将在晒佛节于古寺亮相的巨幅唐卡。老人在画师群里来回走着,步子很慢,眼睛却很锐利。他不说话,所以画室里安静无声,但能感觉到风声。今天居然没有起风,平常这里的风声是有尖叫音的。老人终于说话了,说,今天有人唱歌了,不知道谁的心在动。不怕心动,就怕你的画笔不稳。这幅唐卡你们已经画了两个月,就要收笔了。看看你们哪儿没有画好,看看那串藏传珠,应该是虎伏块状,黑色、黄色、褐色花纹相杂,纹长九倍。那颜色都对吗,都仔细看看。十几个画师在看着,然后都默不作声。老人说,是不是颜色都重啊,想什么呢?最小的徒弟画得有些浮躁。他已经跟随大师父学习四年,但仍然在为大师父的草图描边上色,还从来没画过一幅唐卡。大师父告诫小徒弟,你绘制唐卡,也是一种修行,手中的这支笔传递的是画师自己对生活乃至生命的理解。否则你只能画出佛的形,无法描绘佛的神。

中午了,画师们都静悄悄走出画室,谁都不敢闹出响动。老人把小徒弟留下,问,是你让她唱的?小徒弟笑了笑,什么事情您都知晓。老人说,你画的那部分藏传珠是褐色,褐色最不好着墨。这么一唱,你就落笔不稳,调色不对。这时候又有歌声传来,“那一片湖泊有我的眼睛,冲着天空在看你”。老人说,这是她唱给你的。小徒弟点点头,说,我们约定的时间到了。老人不悦,你心里有一个时间,那是不容冒犯的。可你下笔也有时间,你可知道?小徒弟说,您不是让我们慢慢地画,说画好了为止吗?老人拍了拍他,说,那就是给你的时间,你要静心。小徒弟问,我可以走了吗?老人说,下午咱们不画了,因为你的歌声,所有的画师心都乱了。说完指着墙上那巨型的唐卡,摇了摇头。小徒弟忐忑地问,会不会赶不上晒佛节了?老人说,赶不上就赶不上,不能因为赶就把这幅唐卡给毁了。

天色逐渐暗淡下来,这里的夜晚跟它的白天一样美。因为浩瀚星空,会让人感觉比它的白天更纯净、更深邃。

小徒弟在山坡上与唱歌的姑娘缠在一起。姑娘说,跟我走吧,你两个月才画成一幅唐卡,还不是你一个人画的,外边的世界很精彩呢。小徒弟说,我舍不得师父。姑娘撇着嘴说,你就舍得我吗?我在山坡上站了一天,容易吗?你知道,等你是什么心情?小徒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我等你也不好受,画笔都拿得颤抖,师父都看出来了。天色慢慢地坠下西山变成褐色了,月亮在云层里挣扎出来,显得很圆润,像是姑娘的脸。小徒弟胆战心惊地亲吻了一下姑娘,觉得姑娘的嘴唇发烫,自己的心蹦到了嗓子眼。小姑娘的双手像是箍筲一样绕在小徒弟身上,让小徒弟动弹不得。姑娘哭泣地说,我不想这么天天在山坡上给你唱歌,惹得你们所有人对我都心烦气躁的,特别是你师父。小徒弟没有说话,姑娘坚定地说,咱们走吧,你不能总是在房子里这么画唐卡,重复工作,你是一个追求新鲜的人。你看看时代都什么样子了,你为了画一个藏传珠用了两个月,师父还未必得意你。西宁美术馆一直在等着你,你不是也没有离开唐卡吗?你到了西宁,能自己完整地画唐卡,我喜欢你画的《白度母》,那么圣洁。白度母身色洁白,头戴花蔓冠,双耳垂环,身披络腋,盘坐于盛开的莲座上,左手持一朵莲花,右手掌向外,表示接受人们的求助。我在西宁找个地方晚上唱歌,白天还可以在一所藏语学校教汉语,能够挣出两个人的钱。想想,咱们两个人在外边的世界里会做出多少事情。我打听过,一幅《白度母》能卖很多钱呢,现在唐卡成了国家级的非遗项目,很多人抢着要呢。小徒弟喃喃着挥挥手说,不提钱,提钱是师父最不高兴的。那好,我跟你走,你在山坡上唱歌我就静不下心,静不下心就画不了唐卡。我不想再折磨自己,你就说什么时候走吧。姑娘比画了一个手势,才肯松开了小徒弟。小徒弟走得很远,回头看姑娘还在那儿站着。于是,小徒弟向姑娘大声喊出了姑娘的名字,卓玛,我会跟你去的。月亮被小徒弟喊的这句卓玛吓跑了,躲进了厚厚的云层里不再出来。

天色黑下来,远处的山峦变成了黛色,在没有月亮的映衬下显得模模糊糊。

小徒弟走进了老人的房间,屋子里很香,飘着一股味道。老人让小徒弟喝茶,说,我沏的茶,是一块茶砖,我已经为你煮了三个时辰。小徒弟接过茶碗,觉得那茶是褐色的,跟自己白天画的那个藏传珠很接近。他说,我那藏传珠就这个颜色。老人笑了,说,我喜欢你的聪明。小徒弟看着老人房间里的各种茶砖,觉得都是文物。他对老人说,我们这里是茶马古道的头儿了,运到这里的茶砖是不是就都老了?老人说,茶没有老不老,只有对不对。小徒弟突然打了一个呵欠,老人说,回去睡觉吧,明天一早就开始画了。小徒弟说,我不想再画了,就是来向您告辞的。老人看了一眼小徒弟,说,晚上跟她说好了,准备去哪儿?小徒弟兴奋地说,去西宁,那里的美术馆要我。老人问,她也去?小徒弟说,就是她给我联系的,我面试过一次,人家很满意。老人坐下来说,你晚走一会儿,我跟你说说我父亲加措。小徒弟愣了半天,因为老人的家事谁都不知道,他神秘得就像晚上清澈的天空,只看见满天星斗,不知道星斗后面的那轮月亮。

老人说,我父亲加措从小在最古老的寺庙长大,八岁开始学习经文和绘画,在寺庙里画了二十年。小徒弟一惊,问,这么多年啊?那时日子如窗外的太阳,按时起起落落。规矩被先人写在宝典上,他从未想过外面的世界。如果不是一个叫杰克的英国人,他会就这样规规矩矩地生活下去。是我爷爷鼓励他从寺庙里走出去,并给了他一幅巴掌大的唐卡随身携带着。父亲对我说过,这如巴掌般大小的唐卡,如同随身携带的庙宇。观音为自己生出了千只眼,去寻找人间的苦难;又为自己生出千只手,去帮助他们超度。而绘制唐卡,也需要慢慢打磨自己的心境,虔敬地用笔下的线条和色彩描摹佛像背后的真意。父亲觉得也许这一次走出去,会让他的心性再进一步。小徒弟看见窗户被风吹开了,尽管是夏天,但风依旧很凉、很刺骨。他跑过去要关,老人说,不要关了,风是想进来。小徒弟问,您父亲去了哪儿呢?老人说,去了十八军,他要参军。小徒弟来了兴趣,就问,十八军是什么军?老人站起来走着说,解放军,就是让咱们这个地方能看见太阳的部队。我父亲准备去的地方是青海的唐卡之乡同仁,他一直听说那里的唐卡精美绝伦,而且颜料很充足。他沿途走着的时候迷路了,在过河的时候险些被淹死,后被十八军的人救起来。救他的人是一个连长,其实他那时已经被水冲走,是老连长递给他一条胳膊。我父亲喜欢这个老连长,跟着这个队伍待了几天,他就喜欢上了这群人。所以,他希望继续留下,来修炼自己。老连长同意了我父亲的入伍要求。我父亲非常开心,老连长把部队所有人召集到了一起,为他举行了一个简单而庄严的入伍仪式。那天晚上每个人都在唱歌,我父亲听不懂,只有老连长唱的他明白了,那就是做一只鹰,能到天空的深处看到更美的风景。就在半个多世纪以前,一群英雄儿女,放弃了眼前唾手可得的安逸和幸福,毅然踏上了一条充满艰险和危难的伟大征程。我父亲就在他们的队伍里,他们有的在进军途中出师未捷洒热血,有的疾病缠身壮志未酬别高原,现在他们已经从前台喧嚣的世界悄然退到了历史的幕后,但我们应该感谢他们当初的放弃,他们的放弃给世界屋脊留下了万里春色。老人讲不下去了,最后才慢慢地说,他是奔着唐卡去的,后来就转变了命运。

夜色深了,老人不说了,小徒弟也不问了。两个人静坐片刻,小徒弟走了。小徒弟走出老人的房间,竟然真的在夜空中看见几只鹰在飞翔,他觉得吃惊。

转天上午,也许是夏天到了,树木的颜色变得很深。

还是那十几个画师在画那幅巨型的唐卡,老人不在。远处传来歌声。

窗外打了一个响雷,震得窗棂哗哗直响。雷声响过以后,突然变得很寂静,竟然没有下雨。小徒弟抬头望了一下山坡,山坡被乌云笼罩着,昏沉沉的。小徒弟继续画着,突然山坡上又响起了歌声,一听就是卓玛用心唱着。“水有源来木有本,有房子就有个主人。唱歌儿始终要找根本,什么人把花儿留给了我们。阴山阳山啊山对山,好不过挡羊的草山,卓玛出来门前站啊,活像是才绽开的红牡丹。千万年的雅鲁藏布江水不干,万万年不塌的青天。千刀万剐我情愿,不给你唱歌是万难。棉织布来丝织线,绣花时离不了扣线。东不指雅鲁藏布江西不指山,不给你唱歌我心不甘……”小徒弟没有动颜色,所有的人也不看他。只有老人走进来看见小徒弟眼角含着一滴泪,就在那儿凝固着。

其实小徒弟跟着卓玛已经去了西宁几次,还在美术馆附近看中了一个房子。美术馆有一个唐卡修复工作室,那里已经有了小徒弟修复的两幅唐卡。其实,老人点头不点头都无所谓了,就是小徒弟不愿意这么悄悄走开,他觉得这样心里一辈子都会不安宁。在西宁,小徒弟和卓玛去塔尔寺,去唐卡博物馆,看了很多的唐卡。两个人晚上住在宾馆里,挤在一张床上却谁也不敢挨谁,在朦胧中,小徒弟看见卓玛的胸脯像是山峦,一起一伏的。卓玛说,你亲我一下。小徒弟就亲吻一下,像是触电一样。卓玛紧紧抱住了小徒弟,小徒弟魂飞魄散,就撩开了卓玛的衣服。一阵清韵塞满了小徒弟的全眼,让他周身颤栗。该做的都做了,但该说的却没有说出来。

转天一早,卓玛带着小徒弟跑到西宁最繁华的商业街,去吃酿皮。那是青海地方风味较浓的传统小吃。在商业街上酿皮摊贩随处可见。吃起来辛辣、凉爽,口感还特别柔韧细腻,回味悠长。小徒弟说,我喜欢吃。卓玛喂了小徒弟一口,喜滋滋地说,来了以后咱们吃个够。小徒弟觉得胃口大开,说,我还要吃牦牛酸奶,卓玛拿了两瓶。这是民间非常传统的奶制冷饮,营养丰富。牧区的酸奶用牦牛奶制作,这种酸奶表层结为含奶油的黄色硬脂奶皮,拨开奶皮,软嫩黏稠的酸奶像豆腐脑一样洁白如雪,芳香扑鼻,入口酸甜凉爽,非常宜人。小徒弟没有吃过这么多的好东西,他的心动了,觉得西宁要比自己待的地方好多了,这儿眼花缭乱,什么好吃的都有,大商店多着哩。

(节选自2024年第1期《芙蓉》中篇小说《心里的世界》)

李治邦,文化和旅游部优秀专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天津非遗保护协会会长,研究馆员。著有长篇小说《红色浪漫》等七部,中短篇小说二百多部。三次获得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

来源:《芙蓉》

作者:李治邦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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