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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张雄文:冒顶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张雄文 编辑:施文 2024-04-26 10:1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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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顶

文/张雄文

父亲吃过早饭,带上门出去时,我还在床上。

我其实早醒了,赖着不肯起来而已。窗外凉风习习而入,又是一个惬意的清晨。我家所在的煤矿家属区蹲踞山顶,与山脚矿井入口、村庄、田野、小溪,还有通往市区的公路都相距甚远。山脚矿区长年黑蒙蒙的,染了厚厚一层煤灰,山上家属区却鲜有黑煤飘来,还算干净。从山下某处远远望上来,数十栋多半七层的灰白水泥家属楼参差错落,随起伏的山势耸入云端,蔚为壮观,颇有都市气象。若是外地陌生人猝然闯入,必定误以为是某个闹市一角。其实,这里离冷水江市街上有10来里路,天气晴好时可远远相望,却隔着许多山丘、田垄和院落。矿工和家属们住在山顶的好处是,“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隔绝了乡间鸡犬的嘈杂与街市人车的喧腾。

山上其实也有聒噪之声。每栋家属楼之间或屋宇侧畔,种了不少香樟、梧桐等绿化树,间或也有家属们在树下开垦的菜畦,或宽或窄,像山下农家一样种上了辣椒、茄子、苦瓜、丝瓜等菜蔬。几年下来,绿化树早已蔚然成林,枝叶繁茂。我家窗外便有一排挨挤的梧桐,惹来雀鸟们欢快盘桓枝叶间,早晨更是叽叽喳喳,闹个不止。我却不以为聒噪,反觉更清幽了。从外地大学回来过暑假,每个清晨,我醒来后都喜欢赖床上良久,听鸟儿们嬉戏,听母亲在厨房弹奏锅碗瓢盆的忙碌,听父亲和弟妹们在客厅兼餐厅吸食面条的声响。两室一厅约60平方米的家很有些逼仄,属典型的蜗居,温馨却浩漫无边,无声在晨间飘荡、弥散,像窗外缓缓漫开的乳雾,令久违的我沉醉不已。

家中几个弟妹,小弟和妹妹早出门疯去了,大弟尚未下班。大弟是井下采煤队的矿工,需三班倒,这些天上零点班,晚间12点到第二天早上8点。说起来颇惭愧,大弟小我近两岁,已上班好几年,挣工资贴补家里,我却还在念书花钱。大年三十晚上,是大弟给我和其他弟妹压岁钱,尽管只有5块或10块。他初中毕业那年,才16岁多一点,没能继续升学,主动提出下井当矿工。担心年龄不够,矿上不收,他冒用了我的名字去招工。父亲是矿上福利队队长,过几年就退休了,工资不高,母亲则是没有工作的家属。我和两个弟妹要读书,还有一大家子的吃穿用度全靠父亲微薄的薪水。因而大弟偷梁换柱,成功被招上时,父母都有些欣喜。

大弟天分不错,1988年全家农转非,搬到矿山前,他在老家麻溪村小读书,常是班上第一名,后来以全乡第一的成绩被市区重点初中冷水江市七中录取,也是全乡的唯一。这些荣耀,我都从未有过。全家到矿山后,除了我在一所高中念书照常外,弟妹们都从老家转到了矿山新办的子弟学校。学校老师也是刚分来的青年居多,老成点的又是早年的民办教师转公或者普通职工转行,教学水平很一般,子弟学校的学习风气也不大浓,大弟的成绩便像中箭的飞鸟直线滑落。家里供不起四个孩子同时上学,更没一笔余钱给他交自费性质的费用上高中,于是,他最终与升学无缘。

“砰——”客厅忽然一声闷响,紧跟又是“哗——”隔着卧室门,我知道前者是客厅门打开又重重关上,后者则有些疑惑。“啊?怎么了?”母亲的惊呼声和急促脚步声随即猝然传来。

我翻身而起,顾不上套外衣外裤,猛拉开卧室门,瞬间呆住了:外出不久的父亲回了家里,瘫坐门后地上;他双手抱头,无声啜泣,半白头发分明随全身肌肉在抖动,仿佛秋风里的一丛枯草。母亲焦急扶着他,连问怎么了。父亲好一会儿才松开双手,满脸悲怆,像纸张一般苍白,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我从未见过父亲这般模样。他在儿女、亲戚乃至全村老小眼中,一直是身材高大、声若洪钟,行事威猛果断,说一不二的形象。他读书不多,才高小毕业,因家里穷,姊妹们也就是我的姑姑又多,便早早辍学了。全家还在老家时,一次父亲从矿上歇假回来,请木匠做了一对尿桶。上桐油前,他忽然来了兴致,找来毛笔想写上“尿桶”二字,却左思右想记不起“尿”字如何写了,便问一旁的我。我才读五年级,也弄不明白,说就写“水桶”嘛。他嘿嘿笑了,最后只写了个“桶”字。

尽管如此,父亲却是村里为数不多因机缘凑巧得以被招到煤矿,吃上国家粮的人之一。外出日子久了,又喜欢读书报,他见多识广,能言善道,为人又豪爽,在村里颇有威望。邻里间有了龃龉争吵,常请他去调解。他去后,三言两语,刀发水断,便让双方心服口服,息了纷争。几个姑姑在婆家闹了矛盾,受了欺负,托人给父亲捎个话。父亲一到,不怒自威地往堂屋凛凛一站,不管是姑父还是婆家其他人便先怯了几分。了解事情原委后,父亲又是三言两语,柔里带刚,姑父或者婆家人便开始道歉了。父亲也不护短,姑姑们有错的地方,父亲也一样当面批评。姑姑们因此有事也不敢随便请他去,除非实在受了莫大委屈。

父亲一生刚硬好强,从不畏难惧事,也不许儿女有丝毫懦弱表现。有一天,我随母亲去家附近田埂下的菜地。母亲挑了满满一担粪水,下坡时脚一滑,摔在了坡下稻田里,两只粪桶跟着骨碌滚下,粪水洒了她一身。坡并不高,母亲人没事,就是浑身臭烘烘的。跟着母亲回来,我哭哭啼啼到隔壁找到正和邻居谈事的父亲,带着哭腔嗫嚅着,说了母亲的事。父亲眉头一皱,吼道:“哭什么!人不是没事么?”吼完,见我不再抽泣,才撇下我,匆匆往家里赶去。

“到底怎么了?”母亲晃着父亲的肩膀,又费力地想扶他起来。我也忙上前搀父亲,他身材壮硕,此时又似一摊稀泥,根本搀不起来。

“井下零点班出事了!”好一阵,父亲终于哽咽出了声,却像一声霹雳,震荡了整个屋子。母亲一声哀嚎,也迅疾瘫软下去。零点班正是大弟的班,难怪往常这时早到家的他还不见踪影,我一时也蒙了。

煤矿曾是我心中的乐土。父亲在矿山上班,不用脸朝黄土背朝天下地种田,是我家的荣耀,也是村里人羡慕我家的缘由。父亲当了一辈子工人,先是机电工,后来又到了福利队,都不用在井下挖煤,算是好工种,我们也就不曾感受过矿山隐伏的危险。儿时听说矿上有事故,我根本不懂其利害,父亲也从不提这些事。邻居们有时好奇打听,他多半只淡然说几句。

八九岁时的暑假里,我时常跟父亲到矿山住些日子,感觉进了向往多时的城里,开心不已。每个早晨,食堂有油条、包子、馒头和豆浆,这在乡间难得一见,更不用说吃过;中午和晚上,则有辣椒炒肉、炒鸭蛋等十几个菜可选,都是不曾见过的品种和式样。每每路过食堂,便有诱人的香味直逼而来,盘旋在口鼻乃至肺腑,令我久久踟蹰、沉迷。父亲每月薪水才十八块,但每天也尽量换着花样给我打一两份菜,笑眯眯地看着在我极短时间内将四两米饭扫个精光。上午九点后,会有专车将冰棒雪糕从远处送来,工人们都发了免费领取的票。父亲的票自然归我,此外,他几个要好的同事也将票给了我,厚厚一大沓被我小心压在凉席底下。我每天准时飞奔下楼,用票换十来支牛奶雪糕,也不急着吃,而是融化在一张大搪瓷碗里,偶尔才美滋滋喝上几口。十天半个月后回家,奶奶玩笑说,我和大弟都胖了。我胖,是因为喝了牛奶雪糕;没去矿山的大弟也胖,奶奶的意思是好久没挨我欺负了。

全家搬到矿山后,我才知道,井下每一两年都有或死或伤的事故发生,有时一年便有两起。死者被抬到家属区最偏僻的角落——专为矿难事故而建的简陋停尸房,停个一两天,便又在一串鞭炮声里,草草运回乡下老家去了。平日里,我若偶然经过停尸房,天空虽有炫目的阳光,身边有同行伙伴,但依然感到那里阴气森森,一股凉气瞬间也会在脊背漫涌。我渐渐明白,煤矿并非我儿时所想象的乐土。在旧中国,曾有“当兵的是死了没埋,挖煤的是埋了没死”的说法;新中国成立后,矿工像其他工人一样,地位得以跨越式提高,安全措施也日渐完善,但仍隐伏“水、火、瓦斯、煤尘、顶板”五大灾患,仿佛暗夜里蛰伏的一只只饿狼,随时都可能猛扑过来咬矿工们一口。矿工常年在井下,多半会得尘肺病。这种病,会让肺部在不知不觉中渐渐纤维化,犯病时不能躺下,老矿工戏称是“唯一没有躺着死的权利的病”。

大弟下井采煤,回家后极少说他的工作。我只是从家属区的某处宣传栏里,才大概知晓采煤是怎么回事:基本工序分为“破、装、运”,“破”是把煤炭从地下整体煤层中破落下来,“装”是把破落下来的煤炭装入采场中的运输工具内,“运”则是将煤炭运出采场。无论那种工序,都是重体力活,一干就得八个小时,而且没有阳光与星月,只有头上那盏矿灯微弱的光亮相伴。但我从未见大弟下班后有疲惫的模样,也从无厌弃的神情,除了洗澡后脸庞依旧有点黑。每到出门上班前,父母都要再三叮嘱,注意安全!他总随口答应着,哼着小调一阵风似的走了。日子一久,我原有的担心渐渐消隐,觉得采煤工与别的地面工作没什么两样,何况大弟十分机警灵泛,儿时便被村里人起了外号叫“活宝”与“猴子”,那些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悲剧,绝不会落到他头上的。

没想到,大弟还是出事了!我的鼻子蓦地一酸:他顶着我的名字去上班,出事的原本应该是我!

母亲第二声哀号又起,声音更为凄厉,直透门窗时,父亲倒清醒起来,急忙制止说:“小点声!还不知道具体情况。”他是担心楼上楼下的邻居听到。随后,他说,刚出门到家属区菜市场,听大家都在谈论,零点班出了冒顶事故,死了好几个,矿里正在紧急组织救援。

一丝希冀之光突然照在头顶:一个零点班大概30人,还没确定有大弟,那他就有没事的可能。但须臾间,希冀又仿若暗夜火花一样黯淡下去,我的心沉重起来。井下死了好几个,一定是罕见的大冒顶。我没去过黑魆魆的井下,不过知道矿工们是在有支架支撑的工作面采煤,一步步移向更深处。采场控顶面积渐渐增大,若支架对顶板的总支撑力不能与维持顶板稳定下沉的要求相适应,顶板上厚重煤层就会骤然塌下来,也就是冒顶。冒顶之下,埋头干活的矿工们瞬间便会被煤炭掩埋,而且前后通道被堵死,无处可躲。侥幸不在坍塌层正下方的人,才有可能逃过一劫,至多受伤,不过也需地面救援行动迅速,否则也难逃空气耗尽后的劫数。理论上,矿工们下井前,都被反复要求随时注意工作面每个细微处的变化,各种安全措施也很到位,但意外总是防不胜防,往往在神经稍放松的某个时刻突然降临。

“我去井口看看。”父母都因悲切而瘫软,我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肩上有了一份责任,得去井口打探确切的消息。说着,丢下泪眼摩挲的他们出了门。

太阳早爬过了山顶,矿区所在的山脚依旧盘桓着偌大阴影,虽是盛夏,我却分明感觉四野奔涌一股寒气。几栋办公或存放材料、物资的楼屋默然而横,墙壁、门窗、玻璃一律灰头土脸。办公楼大门两边残存的春联也积了一层乌黑煤灰,像刚下班矿工的面容。空地上,污水横流,四处散落着木料、煤炭。绕矿区而过的连溪河,泛着黑水,呜咽有声,顺山脚跌跌撞撞,淌向远处的资江。矿井入口外,早聚了许多人,除了矿领导、职工、救援者,更多的是老老少少的家属。他们或站或蹲,脸上堆满焦急,几个中年女人不时抹着眼泪。几辆救护车蹲在一旁,车顶不停闪烁红蓝光束,又在矿区灰暗底色上徒增了一层紧张。整个矿区仿佛被巨大悲切紧锁着,坠入了暗黑无边的枯井。

我找了个无人的角落,默默等待着,偶尔朝矿井口望望。井口黑黢黢的,寂然洞开,像蟒蛇张着的阴森大口。救援队伍早进去了,一直无人返回。我知道,经过多年的开采,采煤工作面已延伸到十几里甚或几十里外,照地上距离,早翻过数不清的山头了。救援队员需要挖开堵塞井巷的坍塌层,清出紧急通道,救出被困矿工,再细细搜寻遇难者,非短时间内能做到。不过,既已知零点班矿工并非全部遇难,那么救援通道必定已打通,或许,这时正在搜索遇难者了。

一阵凉风扫过,我又打了个与季节不符的寒战,心中哀戚再度上涌。抬头望了望似乎也沾染了煤灰的天空,我不禁一遍遍祈祷上苍护佑大弟无事,甚至想,若他能平安归来,即便要我中断大学学业乃至突遭不幸也无妨。

我面容忧戚,胡乱想着,站了蹲,蹲了站。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我定睛一望,一队人马正从井口出来,忙也跟着人群挤过去。出来的人都穿着劳动布工装,戴了矿帽,全身上下满是黑煤,只有睁开的双眼露一丝丝白色。与他们相比,《水浒传》里因肤色如黑炭而被称为黑旋风的李逵根本排不上号。他们并非空手空脚,而是几人一组抬着担架,没抬的人也搭把手扶着。担架上躺着的人,便是事故的不幸者。

哀嚎声骤然而起,几个家属瘫倒在地,他们确认了自己的亲人遇难。另一副担架出来,相似的一幕又重演一遍。矿区一时陷入了悲痛恣肆的洪流中。我心揪得紧紧的,盯着每副担架上遇难者的脸。

偶一抬头,见一个抬担架的人酷似大弟,但戴了黑乎乎的矿帽,满脸黑似包公,无法确认。我忙上前几步细看,果真是他!他根本不看我,而是肃然抬着他的同事,向救护车匆匆走去。似乎有块千钧巨石在心底遽然熔化、消失,我无比轻松起来,再也顾不上找大弟说话,返身向家的方向走去。转身的瞬间,我见到了父母站在人群中掩面而泣。我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也来了,而且也看到了大弟的身影……

多年过去,大弟依旧在煤矿工作。他先是考上了煤矿团委书记的岗位,离开了采煤队,后来还逐级提升,当上了矿长。煤矿生产条件也早有了不可同日而语的完善:新技术、新工艺、新装备不时增设,机械化、自动化、现代化程度日益提高。煤矿安全生产的法律法规,也更为健全。这些年来,矿难事故也愈来愈少,我早不用为大弟担惊受怕了。

然而,那一次刻骨铭心的冒顶记忆,却常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浮上心头,令我神情端肃,深深感恩命运,也由衷敬畏生命……

张雄文,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作协全委、湖南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株洲市作协主席。先后在《人民日报》《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等报刊发表百余万字,多次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转载,出版《无冕元帅》《雪峰山的黎明》《潮卷南》《燕啄红土地》等13部书。曾获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第四届四川散文奖等多种奖项。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张雄文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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