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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小说丨江冬:友人之约(短篇小说)

来源:《芙蓉》 作者:江冬 编辑:施文 2024-05-04 08:2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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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人之约(短篇小说)

文/江冬

周日的早晨,一位朋友在微信上约我见面。外面正下着小雨,而且等会儿妻子还会把车开走。我斟酌良久,还是决定前往。

差不多是三年前,一个陌生人加我微信,他的留言很直接,说读了一本什么样的小说集,问我是不是作者。他读的正是我唯一的小说集。集子出版之后,反响冷清,他是第一个联系我的读者。我立马通过了验证,并回复他我便是作者,接下来就准备迎接一位热情的崇拜者。但等了半天都没见动静。终于,对话框里弹出了他的一小段文字,大意是说他把我的小说集看完了,最大的一个感受就是我完全不懂真正的生活。他似乎根本意识不到这样的评价对我的杀伤力,最后还补充了一句,说他和我在同一座城市,如果我愿意可以见个面聊聊天。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见面就免了,但这个人既然不喜欢我的小说,为什么还会把一本集子读完呢?我向他表达了这一困惑。

“优点也还是有的。”

“能具体说说吗?”

“见面聊吧。”

我最终同意了与他见面,但并不主动确定时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挽救最后的一点尊严。

事后想想,我之所以想去和他聊聊,倒并不是要听他的赞美,而是我隐约觉得,他对我小说的看法是一针见血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生活多么贫乏。一个能看出这一点,又能够主动加我好友并直言不讳的人,难道不值得去见面聊一下吗?

如我所愿,他安排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我准时赴约。那儿离我上班的地方仅有两三公里,这显然是他特意安排的。路边一家很普通的餐馆,我一进大厅,就看到他坐在靠窗的一张小桌边。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是因为他在朝着我微笑,那样的笑容让人觉得,他和我已经相识很多年了。我走过去的时候,他站了起来。他看上去一米七五左右,比我略高一点。不过也可能是因为他体形匀称、偏瘦,所以更显高些。他脸相白净、清秀,戴着银框眼镜,因为理着寸头,多少有了一些英气。他的年纪让人难以猜透,二十五到三十五之间,都有可能。后来他告诉我,他三十二,比我大了四岁。我坐下来后,很快就沉浸在了由他所制造的话语氛围里面。他的坦率让我震惊,他很快就谈起了自己的人生经历:在这座城市长大并上大学,去了英国留学两年,再回到这座城市……在他的讲述中,还夹杂着他丰富的恋爱经历,以及他的事业如何成功……最后,他说自己买了一栋别墅,里面有三个书房,有很多名家的签名书,我等会儿可以过去看看……他似乎是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切都摊开在我面前,任由我随意地观摩与品评。

毫无疑问,如果他所说属实,他的人生远比我的丰富和精彩。这莫非就是他认为我不懂“真正的生活”的原因?由于他反复邀请,加之我也想验证他所说的是否属实,吃过晚饭后,我便随他去了他家。他开一辆银色的卡宴,里程数才三千多公里。我一路沉默,他也不声不响。二十来分钟后,他果真带我走进了一幢别墅,里面除了有很多的名家签名书,还有不少的名家书信原件,其中竟然包含托尔斯泰、契诃夫、柯南道尔等人的(这些从国外购买的书信都附有真件证明)……在一楼与客厅相连的书房里,宽阔的书桌上垒着好几摞书,几乎都是全新的,有的还没拆塑封,但中间靠近椅子的那里,却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本黄色封皮且有明显破损、脏污的《资治通鉴》,那显然是他最近在翻阅的。

“这本书你看过没?我看了好几年,这是第四本了。”

那书名下面确实还有个略小的“四”字。

“你厉害啊,你怎么会有那么多时间看书?”

“搞会议嘛,忙完一阵不就可以休息了。”

他那轻描淡写的语气,使我更加感受到了他能同时拥有悠闲与财富的分量。他的工作就是组织和承办各种会议。在饭店的时候他就和我说过,办会议的收入并不只是一般人理解的参会费、餐饮费、住宿费。在他看来,整个会场就没有什么是不能收费的——“比如一个纸杯,由谁来提供是可以招标的,纸杯上可以体现企业名称,这样就可以收五十万;如果是挂参会证的那根带子,名称印在上面不是很明显,那就只收十万……”

这天直到回家之后,我才想起从始至终我们都没有聊过我的小说。而这时又有一个疑惑袭上心头:这个和我完全处于不同世界的人为什么会加我微信呢?

于是,试探性地,我给他发了条信息:“有个事情忘记聊了,今天你一直没说我小说的优点。”

“优点就是,一看完你的小说,我就能感觉你是一个特别简单的人。”

我很难想象这也是一种赞美。

“这就是你加我微信的理由?”

“差不多吧。”

他一如既往地坦诚,也一如既往地无视我的虚荣。这就是我们最初的交往,似乎彼此都给对方贴了一个标签——我的标签是简单,他的标签是坦诚。正如他欣赏简单,我又何尝不欣赏坦诚呢?而在以后的交往中,我们都仿佛在履行着某种协议一样,始终让对方感受到自己身上依然存在这样一个标签。

十一点整,我从家里出发。外面依然下着小雨。懒得带伞,我把风衣上防雨的帽子扣在头顶,然后冲到了小区门口,在保安室边上躲雨,同时叫了网约车。雨天叫车的人多,我前面排了好几个。过了二十多分钟,我才上了一辆轩逸。开车的几乎是个老人,头发斑白,但是体型壮硕。一路和司机聊天,他告诉我他是某个县里的公路局领导,已退居二线,他现在每天用自己的车开半天网约车,有两三百块钱的收入。

三四十分钟后,我走进了朋友告知的一家书店。那书店也在他家附近,里面有一部分已开辟成了餐厅。餐厅里圆桌、方桌各七八张。朋友告诉过我,他就是在那家书店里看到了我的书,而且是在书店里断断续续看完的。但当他第一次约我去那里的时候,我的书已经不见踪迹了。

到了餐厅区域,我发现朋友已坐在最深处的方桌边。方桌全都靠窗,搭配着卡座长椅,狭长的一排。他背朝着入口,头歪枕在椅上,一动不动,说不定是睡着了。其他餐桌上几乎都坐了人,我扫了一圈,才往最里面走去。

朋友闭着眼睛,但应该并没有睡着,因为可以看到他镜片下的眼皮一个劲地跳动。也许是意识到了我的到来,他猛地睁开了眼睛,随后抬起头来,直了直身子,又靠在了椅背上。

“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啊?”

我微笑着,尽量用一种调侃的语气。

“我没睡着——很想睡,但睡不着。”

他的脸上,除了憔悴,看不出太多表情。

“怎么了呢?”

他把头转向窗外,外面的小庭院里有两棵两米来高的小雪松,细雨洒在它们的枝叶上面,青翠逼人。

“发生什么了?你叫我过来,应该就是想和我说点什么吧?”

“雨下了好几天了吧?”

“是啊。”

“这雨什么时候停呢?”

“估计还要过几天吧。”

他那边又没有声音了。我问他有没有点餐,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吃东西?……你点吧。”

他脸上浮现出厌倦的样子。

我点了两菜一汤,都是朋友爱吃的,最后还为他要了一杯果汁。

当他喝着果汁的时候,精神似乎恢复了些。让我意外的是,他说他给我发了信息后就过来了,也以为我很快就会过来。我说以前我们见面,都是赶中饭或者晚饭的。他说这不怪我,是自己没有在信息里说得详细些。

饭菜上来后,朋友吃得不多。他静静地等我吃完,再等着服务员收拾了餐桌。他突然表示要去下卫生间,还跟我说抱歉。这样的客气,或者说,这样刻意展现的风度,让我清晰地感受到了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在等待的过程中,我知道他马上会讲点什么了。这是第一次,我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够预知他讲述的全部内容。

窗外始终昏暗,浓烟一般的黑云在密集的楼顶上空快速地流动。餐厅里的人渐渐少了,袒露出一张张擦拭洁净、反射着橘色灯光的餐桌。偶尔有凉飕飕的风从入口那边奔袭过来,身上立刻泛起轻微的寒意。准备讲述的朋友端正坐着,眼睛却没有直视我,而是看着餐桌靠窗那侧的一个小书架,一共三层,每层一个小格子,只有中间那个格子里插着一本《伊索寓言》。从我这边可以看到书的背面,上面有一只被两个二维码盖住下半部分的兔子,还有一只被一个条形码盖住前半部分的乌龟。

“我想和你说一下我的妻子……”他的声音懒洋洋地飘过来,丝毫没有从前讲述时的那种欢畅和兴奋。

“你从来没说过你结婚了啊。”

“是的,很抱歉,我一直没跟你说过。我们是朋友嘛,按理来说我是应该告诉你的,我结婚的时候,我们已经认识大半年了——好吧,我再次抱歉——我还是先说一说我的妻子吧。”

她是人民医院的护士,我是去那里做阑尾切除手术的时候认识她的。我见她的第一眼,就有些心动了。她的长相是非常有特点的那种,如果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话,那么不管你怎么看她,都会觉得她长得平平无奇;可是当她微笑起来的时候,就好像整个五官都进行了调整一样,一下子就变得非常生动、非常妩媚起来——夸张一点地说,简直都有点摄魂夺魄的味道了。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她就是在微笑,当时我心里就在想,怎么会这么美啊?我怀疑可能是角度问题,有的女孩子从某个角度来看确实是很美的,可换个角度就不行了。所以后来我又频繁地去看她,而我越是明显地去看她,她就越笑。因为她一直笑个不停,所以我得出的结论就是,她确实很美。哪怕后来我看到了她没有表情的样子,我也还是相信自己之前的那个结论,因为那样的印象实在是过于深刻了。

到我出院的时候,我们已基本上确定了恋爱关系。那时候我压根就没想过结婚的事,但越是和她在一起,我就越发现自己再也离不开她了。事实上,在我谈过的女朋友里面,她的条件是非常一般的,甚至可以说是最差的那一类,除了长相——这一点其实也不一定,其他的比如学历、工作、家庭,都太普通了。但她最大的优势可能就是,她非常清楚我这个人是什么,换句话说,就是她把我这个人摸得透透的,什么时候该撒娇,什么时候该严肃,甚至什么时候可以挖苦我一下,她都一清二楚,而且她做这些的时候显得特别自然。所以,很快我就觉得,她就是我的另一半——以前听人说起夫妻是彼此的另一半的时候,我是丝毫没有概念的,但和她在一起之后,我就觉得这种说法真是再准确不过了:真正的配偶,就应该像一个人分成了两半那样,彼此那么了解、合拍,在一起的时候又那么舒适。我和她只谈了两个月的恋爱就领了证,这让那些熟悉我的人都非常震惊。领证是我妻子提出来的,而我当时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因为在我看来,那确实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妻子只是提出了一个本就存在于我内心的想法。

结婚之后,我的幸福是前所未有的。我过上了一种真正安定的生活。家是什么呢?在结婚之前,我可能只会想到,家就是住了亲人的房子;但结婚之后,我就有了一种全新的强烈感受——家,其实跟房子没有任何关系——对我来说,妻子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之前我单身的时候,或者是与前女友们谈恋爱的时候,我经常觉得我那个家里太空旷了,但是结婚之后,哪怕是我一个人在家里面,我的感觉也是充实的,因为我每到一个地方,都能想象妻子也在那个地方留下了痕迹,然后就觉得妻子一直都在陪伴着我一样。

不过,或许是因为受到“祸兮福兮”这种思想的影响吧,在感觉幸福的同时,我又有着隐隐的不安:风险是否会到来呢?我想到的最大的风险,莫过于有一天妻子会离开我。我现在都还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我和妻子去日本度假,我们在东京的一个公园里面划船。已是黄昏时分,窄窄的河道里面,河水碧蓝。岸边一棵棵硕大的樱花树开满了粉嫩的樱花,有的还伸到了河道上方。夕阳最后的一点光芒投映在樱花上,也投映在水面上,让我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当时我和妻子都停止了划船,就让船静静地停留在水面上。我们都没有说话,但似乎彼此都有一种强烈的渴望,那就是确认对方是否真的存在,所以我们的手不知不觉地就紧紧握在了一起。你能想象我当时是什么感觉吗?按正常来说,我应该感觉幸福才对,但我真正的感受却是恐惧,恐惧眼前的一切很快就会消失,包括自己紧紧握住的妻子。

按一般情况来说,妻子能够嫁给我算是很不错了,所以她主动离开我的可能性应该是很小的。可是人有时候就是会想一些极端的情况,尤其是当你对那件事情特别在乎的时候——万一妻子哪一天发现我并不是那么理想呢?还有我把对她的在乎体现得那么明显,这会不会反而让她产生对我的轻视以至于不懂得珍惜呢?这些想法只是偶尔会冒一下头,但日积月累之下,最终还是成了那个事情的导火索。

事情一开始很小,就是有一个前女友在微信上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我本来是不想理会的。自从和妻子在一起之后,我和所有的前女友都已不再来往,即使偶尔在手机上联系一下,也都是比较正常的交谈。为什么后来我会回复她呢?这是因为在过了一段时间后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前女友的询问不同一般。之前别的和我联系的前女友,基本上是直接说一件具体的事情,比如打听或咨询个什么,也有跟我开口借钱的,但这个前女友只是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她为什么要问我这个呢?她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样的回答呢?这些我都难以明确,但是我能够明确的就是,这个前女友至少还是惦记着我的,惦记就意味着她对我余情未了——我这么说不算是自作多情吧?我当然知道回复她就意味着危险,但我又隐约觉得这其实是一次很好的机会——如果让妻子知道我多年前的女友竟然依然惦记着我,甚至还想回来找我,那她多少会有一点危机感,而且会更加感觉到我的重要吧?那么要怎样才能达到这样的目的呢?我当时想到的,就是和前女友聊聊天,然后找个机会让妻子看到我和前女友的聊天记录……有了这样的想法之后,我就再也冷静不下来了,我甚至还想象起妻子看到了聊天记录之后的反应来:肯定是有点生气,但又没有任何理由责备我,因为是对方主动联系我的,而且我会始终把控好谈话内容。

(节选自2024年第1期《芙蓉》短篇小说《友人之约》)

江冬,1985年生,湖南隆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四届高研班学员,湖南省“三百工程”文艺人才。在《作品》《西湖》《滇池》《延河》《长江文艺》《青年文学》《湖南文学》等刊发表过中短篇小说,小说集《鲸鱼和老头的故事》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获第二届湖南文艺奖·青年文学奖。

来源:《芙蓉》

作者:江冬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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