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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王方晨:爱情观(中篇小说)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王方晨 编辑:施文 2024-04-02 10:3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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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观(中篇小说)

文/王方晨

开敏感到了愤怒中的恐惧。在大韩母亲面前,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一副惊讶的表情。

路上,他忽然什么也不相信。他准备返回,听大韩母亲再叙说一遍。如果那是真的,他可不管她是不是谁的母亲,就要砸扁她那满是皱纹的鼻子!

他一定要这样做。不然,这恶毒的老女人就会在背地里说:

“哦,就是启明街这个爱耸肩膀的开敏呀,他的情人被我儿子夺去了。”

她还会幸灾乐祸地笑着,把沙哑的笑声传播到每一个角落。

但是,开敏又打消了念头。他回望来路,正是由大韩家开始的。那里有一个不祥的老女人,还有一个坏透的消息等待他去温习。他肯定受不了。

他被小鱼儿骗了!最终被她甩了!

这是冷酷的事实。虽然他并不是极易颓丧的人,不容易把什么事都往最坏的方面推想,但是,理智和分析告诉他,大韩和小鱼儿不辞而别,微信不回,电话不接,证明他对他们任何一个人都不为紧要了。他从未有过真正的朋友和情人。

对于接受事实,开敏还缺乏足够的力量和勇气。他不能够冷静下来,找出严肃对待的方法。

开敏像走进寒意凛然的深冬,又开始发抖,止不住蜷缩着身体。

他感觉恐惧。他想到当他们归来,小鱼儿的肚子已经凸起,如即将落蒂的香瓜。大韩得意地将她从驾驶室里抱下来,然后相挽着走。虽然卡车司机的服装斑驳,但他的神色是那样光彩照人,不容他无动于衷地或近或远地直视。

小鱼儿的肚子是大韩搞大的,开敏告诉自己。

开敏认为事情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在这同时,那辆驰向祖国大西南的卡车上,大韩一手把住方向盘,一手勾住小鱼儿的下巴,用眼睛贪婪地剥掠着她的美丽。而且,可能不仅如此。

开敏了解大韩的卡车驾驶技术。他能够一边躺着,一边用双脚去掌握方向。开敏也是亲身领教过的。那真让人为他捏一把汗。可是大韩仍旧从容不迫。尽管旁人紧张得时刻准备撞开车门翻身跳下,他仍旧侃侃而谈,似乎那脚上又长出一对机灵的眼和一个精密的大脑。

现在开敏正极度烦乱,而小鱼儿却一边同大韩谈情说爱,一边啧啧叹赏着他的绝技。

开敏的额头上,汗珠津津。他在绝望中想使自己再次相信大韩母亲转告他的消息是假的。但是,他没有能够振作起这方面的自信。

他闭着眼,一任那潮声似的震动,将他的房间冲荡不休。托起,抛下。

他想哭。

回忆起与小鱼儿在一起的幸福情景,他真想哭。

他站起来,试图摆脱那些紊乱声响的骚扰。

立刻,他觉得胸膛里空虚了起来,像抽尽了所有的气体。他听不见自己的脉搏的跳动,它已经随了流失的气体一同泻散在外界了。

这时候,开敏才觉得房间里很静。房间外也很静,连风也没有,没有什么运动的东西。他仔细地听着,除了墙上紫黑的钟表的嘀嗒,实在再听不出什么。

老布尔爸爸也不再摇动椅子了。他是《生活月刊》的主编。

“可怜的老布尔。”开敏心里轻轻说。

爸爸是一个沉默的人,很少因为自己去影响别人。至于刚才他搬动椅子,那是平日少有的事。

开敏尊重爸爸,但并不热烈地爱他。开敏似乎觉得十分熟悉爸爸的生活,但是,一旦注意到他,开敏觉得对他一点也不了解。

开敏有点吃惊。他开始在房间里走动起来。

正值秋末,窗缝间挤进的风,凉爽得有些超出愉快的界限。

开敏抖了一下肩膀,向窗外望,似乎秋风跟黑暗一并到来。天气灰蒙蒙的,有轻轻的灰影子如黄昏的后卫,在缓缓飘移。它们掠着墙壁走,宛如有一片庞大无边的拂动的裙裾,在风中柔和地舞动。

开敏停住脚步,听着这声音。眼前慢慢看出窗玻璃上呈现一些零星的水渍,渐渐地,这水渍向下蔓延。他知道,细雨正下着。

这个世界动听的声音,莫过于雨声了。

开敏得出这样的经验,心中开朗了一些。因为雨太小了,天气又灰暗,他看不出雨点是怎样撞到窗上的。他觉得这雨没有轨迹。它们是含在风里,在每一个空间渗透出的。但是雨声中,他又分辨出另一种不同的声响。这种声响,清纯,激越,非常非常微弱,像一种快乐的自发的呜咽。

开敏搜寻着这声响。他想全身心地陷入这中间去,享受那种美妙的感觉。他很快断定这不是由外界产生的,他便在自己的房间里,认真侦察着,用眼睛、耳朵、脑子和每一根神经。

他的目光落在墙上斜挂着的一把吉他上。他豁然大悟。

那轻柔的美好的声音,从吉他的琴弦上和共鸣箱里源源不断地传送过来,这是被雨洗过的风吹进窗内后滑过它的缘故。

开敏陶醉地倾听着,那风的手的弹奏。

他怎么也不能够相信,昨天小鱼儿还用这把乐器对他弹出她最心爱的曲子,今天却这样仓促地同另一个男人一起远去大西南。

那里有个终点,如梦如幻的香格里拉。

开敏昨天没有发现一点小鱼儿要离开的迹象。他们照例地亲吻拥抱,一起躺在床上。他感到热血沸腾,在床上翻滚着,小鱼儿也咯咯地笑。他按住她,压在她身上,然而并不行动,只死死地压住她。

他们相互感觉着浑身的血液活泼地流动,与最敏感部位的反应。他们闭着眼,一起悠悠地向幽深的湖底沉去,像两条恋爱的鱼儿一样,一同甩着尾巴,拨动着四周浓密的温柔的宁静的湖水。

在这湖水中,他们遥看发亮的水草像美好的蛇一样摇摆,一片一片或疏或密的闪闪的鳞片,轻轻向湖面升起。

他们只听到湖水深处的呼吸,从一个最美的精致水涡中传出。这两条鱼儿,舒展着身子,无限幸福,无限自信地向安宁之乡游动着。

开敏希望永远沉浸在这种深如湖水的感觉里面。他觉得他的心那样纯净和自由。他在沉醉的过程中,猛然听到一个美丽的和弦。

小鱼儿一只手轻轻拨动了一下吉他。

开敏从她松弛的身体上翻身下来,然后放开四肢仰躺着。他的眼睛正望见秋夜的月亮。那金子一样的光辉,泠泠有声地洒落下来,又像银色的水,四处飞溅,溅到月光下的城市的楼顶,花坛上,和每一扇窗口的优美的窗帘上。

芳香的诡奇的汁液,向他的身体深处浸透着。

小鱼儿便弹起了吉他。她在他的眼中只剩下一个轮廓,甚至这样的轮廓也好像没有,只有她飘荡的灵魂和悠扬琴声,充满在这样的秋夜里的房间。

开敏觉得空间无限地超越了这所四壁低矮的房间,无限地高大,高大。

一个美丽的厅堂,爱情的厅堂,和爱情的圣地。

开敏处在轻松的状态之中,出神地聆听着琴声。

小鱼儿绝无准备离开他的迹象。他宁可相信世界在明天一早遭受毁灭,也不相信小鱼儿会离开他。

那么,如果她一定要同大卡车司机去西南,也应该事先同他商议一下,或者留下一张纸条。

开敏推算出昨夜在她从房间走出之前,也还没有这远行的计划。即便他是迟钝的,也会感觉出来。小鱼儿前夜的一片率真坦荡,绝非伪装。开敏不相信那时她就已怀存背叛他的企图。但是,她既没同他商议,也没发来一条信息。

当时,小鱼儿终于要从他房间离开了。开敏为她打开房门,但是黑暗中他发觉一个影子慌张地一闪,便躲藏进另一间房中了。他微微吃了一惊,想起刚才曾经有人悄悄窃听,便感到难堪。

他想,幸亏老布尔闪开得那么快,如果被小鱼儿撞见,那种尴尬是难免的。但他立刻断定小鱼儿也从门中看见了那个黑影。他似乎听见她发出了轻轻的叹息,并感觉出她不可理解地耸了耸肩膀,然后在黑暗中看了他一眼。

他被月光照着,面部的神情已经很清晰了。他知道她看清了一切,也便向她淡淡报之以一个微笑。然后,他将她送到她家附近。

当他回来时,他在老布尔爸爸的门前站了一会儿,没有听见任何动静,像面对一座死屋。

刚才老布尔发什么疯呢?他为什么要窥视儿子?他一定弄清了房间里的一切。

开敏不解老布尔怎会变成这样一个鬼鬼祟祟的幽灵。他想看看这神秘的幽灵与白日见到的那个沉默如死灰的人有什么不同。可是,那房间比死屋更安静。他立刻悚怵起来,瑟缩着向后退去。他也没有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而月光铁青。

开敏逃回自己的房间。

房中爱情的气息荡然无存。吉他也已冰凉。

小鱼儿的背叛莫非因为古怪的老布尔,他想。但是,小鱼儿并不是一个反复无常的人,她不会轻易做出这样的决定。

开敏急躁地扯住自己的头发。他嗅到了雨腥。

另有一样解释很快让他战栗起来:小鱼儿已经对他乏味了。尽管他一开始就曾这样担扰,最终还是在她眼中失去了光彩和趣味。他感到可怕。

开敏颓然跌落在地上。

他的头碰在椅子角上,将它撞得“当”一声。那部位隐隐作痛,但立刻如在彻底黑暗的屏幕上划开一道明亮刺眼的裂缝,绽露出闪着寒光的事实真相。

小鱼儿的作为获取了最合理的证据。每一个女人一旦从痴迷的幻象中走出来,是可以做出任何令人咋舌的惊世骇俗的举动的。

况且,小鱼儿,她实在是一个耽于幻想的人。她的热爱吉他,她的热爱收集画片,她的对娱乐圈的了如指掌,都成为她多情的幻想的本质的体现。

他的一切离她的想象是多么遥远。

他想,他爱上了一位热爱幻想的女人。而且,当她的幻想破灭时,她会做出出人意料的事情。他在她的眼中,乏味极了。

开敏又打了一个冷战。

开敏证实了自己的结论。

大韩是一个红糟鼻头的大卡车司机。除了他的嘴唇和脖颈生得富有个性外,其他不值一提。至于洒脱,他常年出车,倒是习练了一些。开敏是比不上他的。

但是,这些,足以吸引一个刚刚抛弃了旧的幻想的人的。大抵,只要更换一个人,她都要顺从他的,一直等到她从这新的痴迷中苏醒过来。

大韩!开敏恶狠狠地诅咒他。

大韩是他的朋友。基于这一点,开敏恶毒地诅咒他。他的影子开始在开敏的面前来来回回晃动起来。

开敏静静地观望着他。忽然间,开敏觉得,不断地,他那红糟鼻头,端正有力了起来,闪闪地发光了。

开敏想,对于大韩,他最苦恼的莫过于这满脸粉刺了。他不住地压挤它们。这大韩什么事都可以做。开敏把他当作朋友,并不是同流合污。他们谁也帮不了谁。但是,他们可以从相处中得到慰安,甚至麻痹。

可是,小鱼儿,她会看上这位满脸痤疮的男人!最终因为她对他已经不感兴趣了。

她只是没有亲口对他说:

“你不是我心中的那种。”

她从没有说。

前天夜里,也是这个时候,她还坐在他的身边,用纤长的手指深情地弹奏吉他。

可是,如果开敏不爱她,便不会把这当成一回事。他不会为她烦恼。

要命的是,他爱她,便不得不为她做着徒劳的处心积虑。虽然,他不是她心目中的那种,而大韩更不是。因为开敏爱她,他才盼望她能够找到那种的。因为他爱她,他才这样忧伤地为她感到惋惜和困惑。

开敏知道小鱼儿同大韩见面的次数很少,而且每次都是他带着她见到大韩的。在那种场合下,他的表现不会不比大韩出色。相信大韩不会对她产生那么大的吸引力。但是,事实上,小鱼儿几乎在一天之间,便决定单独跟从大韩去西南。这种决定的轻易做出使任何一个人都不能接受。

开敏心想,这个女人的头脑真是简单。她即使对他乏味了,也应该找一个比他更有趣味的人。

大韩的形象又出现在开敏眼前。开敏认真地复习他熟悉的每一个小地方。他发觉,大韩与欧罗斯哥特那小子的姿态一点也不像。

开敏又有新的发现。他觉得大韩的行动里隐含这一种邪恶。他觉得他发现这个实在太晚了。

在与大韩的交往中,大韩狡猾地欺骗了他,用一块严密的布包裹住自己。

大韩第一应是一个虚伪的人,第二是一个缺少信用的人,第三是个恶棍,第四也是个恶棍,永远是一个恶棍。

开敏诅咒他,不光他破坏了开敏同小鱼儿的爱情,而且毁掉了小鱼儿的前程,践踏了她的美好的幻象。

开敏觉得小鱼儿和大韩正相互触摸着、调笑着。大韩还能够用脚掌去掌握方向盘。小鱼儿在他的触摸与引诱中瘫软了,丧失了全部防卫的本能。而且,她本人正甘愿献身于他,喜欢让他摸。大韩停了车,他们在一个半路上的小旅馆住下了。现在正在床上。

开敏顺势一躺。他不相信世界上会有第二个人爱护小鱼儿的身体,像爱护自己的生命一样,只象征性地趴在她身上。

他的心在流血。鲜红鲜红。

小鱼儿在流血。她的血才真正鲜红鲜红。她疼痛而欢乐。

开敏向绝望的深处陷落下去。无穷的黑暗压迫着他的灵魂。潮湿的风吹进他的流血的伤口。这还是一个凄冷的秋雨之夕。

(节选自2024年第1期《湘江文艺》中篇小说《爱情观》)

王方晨,山东省济宁市金乡人,中国作协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著有长篇小说“乡土与人”三部曲(《老大》《公敌》《芬芳录》)、《水洼》《背后》《老实街》《花局》,中短篇小说集《王树的大叫》《背着爱情走天涯》《祭奠清水》等。曾获《小说选刊》年度奖、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中国作家》优秀短篇小说奖、《解放军文艺》优秀文学作品奖等多项奖项。近十次入选省市“精品工程”,先后荣登全国最新文学作品排行榜、中国小说学会全国小说排行榜。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王方晨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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