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山水拥抱的归途

文/刘笑宇

一条路，人们一起往前走，有人在赶路，有人在歇肩，有人半路就歇气了。这是归路。

你牵着我，我跟着你，幼时缓缓，大时忙忙，老时急急，终于山里，挤挤密密。清明节前后，随江南春水，随记忆中爬过的路，你去祖山，带上纸钱香烛头牲，跪见看不见的先人。多少年后，前赴后继。

这条路两边的开合，从杂草茂密到一时光溜，不小心就会滑倒在时间的后方。继续攀爬，时间的上游，有无尽的思念。我写过母亲走时的圆月，写过父亲走时的大雪，写过大哥走后的酷热，写过弟弟走后的骤雨。月圆月缺，风雨雪霜，不过十年，亲人一个又个走上不归路。

而我，还在路上。

宿命！研究易经多年的我，有时很迷茫，人，到底是一命二运三风水，富贵贫贱寿夭到底有没有定数？我非迷信之人，总以为，易经是高级的心理学。祭祀时不适宜看风景的，但我看了。那年清明，走过祖山的竹林，我看见了茂林修竹，也看见好多冒尖的竹笋。原本，我们的人生就是竹子由笋到竹的反复轮回。这心里也便清明了。

我家靠近山里。老人说山里便是冲里。这叫大麻冲的地方，高山有好水，潺潺缓缓，流成条条小溪，流成村子的脉管。平地有好花，丰丰满满，俊俊俏俏，开成小村的风景。这不，大麻冲出了不少辫子长又长的“小芳”。嫁在村里，门当户对，嫁到外地，出色出彩。这山水拥抱的所在，值得傲娇，但这片瑞土，似乎出不来有钱有势的人。对面的笔架山知道，这方山水的人数学都不行，写字唱歌弄文笔，似乎个个在行。

有文气的村子！我的家叫吊楼院子。过去，有老屋、老井、老树、老先生。

如今，老屋空了。正午的阳光，垂直我的思绪。野草修改春夏秋冬，犬吠报告踏访者的脚步。即使来历不明，竹子依然虚心，引你到蜘蛛网住的私处，从尘灰覆盖的物件上，推测日子的重量。废墟，夜晚，风在抱残守缺。我凄然离开，目送的人，把陌生，融化在一朵笑里。

老井明白，天把它当成镜子，我也是。躬身。与自己打个照面。踩上青苔，滑到些许忧伤。人说，它冬天会冒出热气，吸引担水者搅动水花。不过许多年，杳无人迹。挖井人不在，只等我来。今日无风，涟漪，淌在字典里。翻开，落红就飘了进来，述说镜花水月。更远的天空，把我的影子拉长，扔进别人的时空。

老树不知年月。这香樟树，槐树，上索三百年，何朝何代？阳光为绿荫打伞，自称华盖。

我在想，槐花就是星星。落在谁的童年？八哥？喜鹊？乌鸦？从不计划生育的蚂蚁？幼时母亲在槐花盛开的季节袒胸露乳，孩子拼尽全力咬住幸福，是我。那时父亲在旁边摆下残局，无解。过去，老父倚树解乏。一眯眼，决断千年。是我，为我。我父亲就是大家尊敬的老先生。父亲前三年交出了大山的疲惫，走了。在父亲睡过的雕花床上，我再也不能酣睡。

我一直在路上。

我从十八岁就背离了家乡，那时家境很苦。出来工作后，父母在，虽远游，但我每年都要回家三回。现在，父母均已归山，我又回来了。五十多年，作别炊烟呢喃的小村庄，我的人生，像一条曲里拐弯的河流，于静水深处，澎湃着理想与信念、苦厄与奋起、才情与希望。我这像形容自己：三十年前我亲手射出一支响箭，三十年后又冷飕飕地射回来了。梦醒时分，发现自己手握一块石子，上面沾满秋天的玄机。

我的家乡叫祁阳，居衡阳之浦，永州之野。每当回眸桑梓地，总是情牵丝挂。然则50多年了，喝过故乡的水，吃过故乡的米，享受过故乡的太阳与月光，却不知故乡祁阳的来历，不免羞愧难当。其实不是我不懂，祖祖辈辈一代又一代，一轮又一轮，新婴啼哭，黄土埋骨，抑或离乡背井，知道祁阳来历的恐怕甚少。也曾想，管他“骑(祁)马骑羊”，我又搞明白作甚？有时不明不白，方为大智慧。自我安慰一番，也就不去考究。

我们乡叫九龙寺。从小就听父亲讲过九龙寺的神话传说。传说炎帝有十个儿子，有一天他的九个儿子结伴外出游玩，当他们一行来到九龙寺这个地方，恰巧王母娘娘的九个女儿正在祁水河边浣纱。他们看到这儿环境优美，风光旖旎，人杰地灵，美女如花，都不想回皇宫，就娶了九位仙女，在这儿安家落户，九个王子死后化为九座山，大家就把这九座山称为九龙山。后人为纪念他们，便在九龙山上建了一座庙，年年供奉祭祀，以保繁荣昌盛，从此便改名为九龙寺。故事里的事，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但我就当真了。

父亲是读了些古书的，原来叫刘学。运泮之名是父亲改的，“运”是班辈，泮，是天上的瑶池。可见父亲小有志向，也有寄托。运连泮池，想过天仙般的日子，浪漫而又有诗意。记得小时候我就看到父亲漂亮的蝇头小楷与诗文，见过父亲用一担谷子换来的《康熙字典》，还有《古文笔法百篇》《唐诗三百首》《幼学琼林》《鬼谷子》等，当时的乡村十分罕见。父亲后来做了“礼生”（红白喜事司仪），请柬、祭文、贺词、对联、诗词写的规范而又有特色，而今我辈也只能望其项背。

都说我文才随了父亲，应该是打小耳濡目染之故。家里有很多书，自然就好奇，时常去翻看。父亲可以背诵诸如《论语》《诗三百》《增广贤文》《滕王阁序》《岳阳楼记》等古代名篇，还会对三国、水浒、红楼等里面的典故讲的头头是道。从小告诉我写诗是写学识与涵养，所以诗家出神入化用典故；写诗写对联要注意平仄，“仄起平收”，“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常常讲述“半部论语治天下”；写文章，“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过年的主题是“煮酒谈心、围炉话故”，如此等等，让我终生受益。

父亲的故事我知道不多。原因一是父亲很少坐下来谈自己，二是父亲从来也没写过自己，三是儿孙们好像没什么兴趣去了解，那一辈人的故事都在有故事的人心中储存着。父亲的经历简单，务农为主，期间有过几次大的转折。30岁做过祁阳浯溪煤矿矿长，后被推举为祁阳县长候选人。因为父亲是独子，父亲的父亲爱子心切，就死活不肯。在“父母在，不远游”的时代，父亲只有乖乖的回家种田陪双亲。后县里又调他去了工作队，工作完了就没有了下文。那时候的人，对做官似乎没有兴趣，也许是传统“宁要讨米的娘，不要做官的爹”的思想左右，既然注定面朝黄土背朝天，就认命吧。也许因为在家乡种田人当中是最有文化的，父亲也怡然自得。记得父亲教我写对联，讲云对月，雨对风，大地对长空。教我写帖祝寿，还用了“江水泱泱、云山苍苍，先生之德，山高水长”之句，诗意盎然。

父亲是农民还是文化人？有时却难判断。他种田十分讲究，像写文章那样，先布局谋篇。记得过去打好方格再插秧，实现合理密植，全生产队打格子的活都是父亲干的。种菜吧，父亲也把自留地分成几大块，不同品种不同摆布，红白绿黄。播下种子，晨出晚归，精心伺候，长出的瓜果比别人的都好。母亲说，父亲事情做得精细，就是慢，像姑娘绣花，说的非常贴切。

父亲骨子里还是把自己当文人。每当有人请他写东西，诸如对联、祭文、请帖、书信，他十分认真，文字改了又改，生怕出错。每年春节他都要写对联，家里和祠堂凡是有门的地方都贴上自己做的对联，号称满堂红。一副好对联与一手好字相得益彰。记得我上初中一年级，家里没有过年钱，就叫我去黎家坪街上写对联卖对联。连续四天，每天早上卖上50副，当时是5毛钱一副，钱到手，便去置办年货。真是“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实在没钱，去卖对联”。

母亲是10岁做童养媳先是放在了铁炉冲的人家，后来逃出来了。至于为什么逃出来怎么逃出来的，母亲也没有说过。有时母亲发过感慨，但事情都放在心里了。连母亲与父亲怎么相识相爱结婚也是搞不明白，只是后来在家里看到有一座篾做的花桥。

母亲没有文化，但是十分勤劳、十分能干却又有九分精明。父亲是不管家务的，同样不管家里的开销。有钱无钱，伸手开口，母亲就去卖小菜红薯鸡蛋米酒草鞋扫把等等，或是去东家借西家凑。起早贪黑，捞鱼打虾，喂猪养鸡、酿酒编席、纺纱织布、上山砍柴，所有能变钱的活儿都去做，一家老小，母亲操碎了心。

记得我在第一次考大学前夕，母亲万分关切。母亲在高考前一个月，每天早上赶圩都用暖壶装着甜酒鸡蛋，送到学校。那一届我差三分没有考上，母亲哭了一夜。母亲说，我没文化，我们家一定要争气，要培养一个吃国家粮的，母亲把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父亲很淡然，说，没考上就回家捏锄头把把。后来我想复读，也是母亲坚决支持。虽然大字识不得一箩筐，在为我上学这点上，当时母亲的勇气和眼光要超过父亲的。

母亲也知道很多民谚俗语，听起来蛮有味道。什么“扫屋扫四角，洗脸洗耳朵”“苦不苦，甜不甜，记不记得六零年。我在田里捡禾线（稻穗），干部赶我打罗圈”等等，很有些民谣风格和生活哲理。

清明雨，下在前朝的风里。在给父母上坟前，我走走停停。思绪纷乱，如风中的草木。

是啊，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月亮发芽了。我立在南窗前，痴痴的望着，默默地想着。这个古老的村庄，夜空有点特别。是倒映在水里的，是被水牵引着的。

久违的往事弥散开来。我半生走进风雨，半生走向阳光。人生之旅往往是一半一半的。就想起了台湾诗人洛夫的句子：一把抓住落日说，我好想和你一块下沉。

我思念我的亲人，诗性全无。但当我我面对这方山水拥抱的土地，心潮起伏。白，是清白的白，梨花白杏花白，酒也白，白白的来到人间，又白白地随夸父追日到西，天地玄黄，雨雾轻掛在白花上，如此飘逸。一边四月青青草，一边清明沉沉步，为脚步铺设的蒿草，此时招展在石碑旁。你来了又去，它依偎寒暑。此刻，暮色和回应，如红酒，撒在天际。炮仗烟雾升腾，响声落入祖山，惊了谁？告白谁？你是清洁明净的你，走得太远。我是晚来恰好的柔，不见牧童，不见杏花，借问酒家？

明天，我又要赶路了。从远方回到家乡是归途，从家乡返回远方是不是？天，清清明明，我，懵懵懂懂。

（文中图片系作者提供）

刘笑宇，湖南永州祁阳人。自幼喜欢文学，笔耕达30余载，在主流报刊发表诗文及影视作品近300万字。1984年开始写诗，发表诗歌作品1000多首。作品散见于《诗刊》《绿风》《中国小诗》《诗歌报》《国际小诗》《西部风》《边疆文学》《中国诗歌流派网》等国内报刊和新兴的诗歌网站、论坛。被评为为中国小诗网2015年度首届“十佳诗人”。获得过2022年中国永州柳宗元山水散文奖新永州八记一等奖，2023年首届“祁阳杯”全国油茶生态文学征文大赛诗歌类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