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鹏江水
文/陈夏雨
鹏江河,古称石河,发源于罗霄山广寒寨西南麓,盆背岭和狗陂岭西坡。于红石崖与天井龙水汇合,经鹏江桥至市上坪潇田,流经皇图岭镇山关、芳联、高枧、鹏江、市坪、河田等六个村,经泗汾在铁河口汇入渌水,由渌水汇入湘江。
鹏江河久负盛名,风景秀丽。
1949年以前,鹏江河以自然灌溉为主,辅以陂坝、山塘、筒车、人力水车等蓄引提水灌溉。有的地方筑坝,利用水动力榨油、舂米和鼓风炼铁。
据旧谱资料统计,清至民国,三百余年间共发生洪涝干旱灾害27次,光绪乙未年最为严重。“禾田开裂谷无收,饿殍遍野人相食”。
东晋咸康元年(335),八月大水,田庐荡坏;南宋孝宗乾道七年(1171),夏秋连旱,早、中禾失败,冬种无水,人食草;万历五年,夏六月雨细黑黍,杵之可食。禾苗黑穗,民众将黑穗用碓春着吃。清·顺治九年(1652),三月黄竹开花,结实如蛋,是年大旱,民采竹实充饥。
以前的鹏江河为天然河道,自然岸坡,也无防洪堤。河岸太矮,仅一两米高。在河水长期冲刷下,河边的庵堂岭也崩塌严重。两岸农田每年都要被淹两三次。山地植被破坏、水土流失严重,影响了河道行洪、自净能力。河道两岸基本为农田,大量的农药用品垃圾直接倾倒在河道中,环境日益恶劣。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现在新修了堤岸,清淤、清障、疏浚,确保河道安全行洪,比之前好了很多。河岸上部为壤土,下部为砂砾石。表层含植物根系,以便生发新芽。顶部的岸坡采用草皮护坡,有利于青蛙、蛇、鸟类和蝴蝶的繁衍,让虫子、蚯蚓、也有熟悉的家园。
鹏江河一直在脑海流着。
想它一次,河床就加深一次,流速也会加快一些。我不来,河里的鱼不会舞蹈,青蛙也不会打鼓,甚至河流都不存在;我来了,一滴水也可以激起白浪,胀满两岸。鹏江河一直在人间生活,清澈见底,这是多么难得啊。
只需站在河边,美便即时产生。
鹏江河既不刻意弯曲,也不随性取直。如同鸟羽贴身的曲线,又像是两轮弯月正反相连。曾经几乎空了的河床,渐渐有了动静。很久不见的鸟儿又飞回来了,早以为灭绝了的鱼儿也生生地游了回来。河道宛如滴水刀片,在鹏江的土地上,划了一个S形。
我在河岸行走,水面和我呈内斜角。我要费力前倾,才能往前。脚趾紧紧地扣着鞋内垫,好像抓住的是沙土。河面的阳光动荡不安,河水仿佛蠕动着的庞然大物,滚滚向前。
向前流动的,只是河水的一部分。另一些水纵向流动,渗透到河床、河底。它们是河的根。河水流经一块地方,必先让最底层的河床吃饱,才能继续向前。它们一部分到达未来,一部分维护本地河道的稳定。
波浪像一合一张的鱼嘴。它们在编织什么,嘴里吐出一束束金光。波光粼粼的,没一个悲伤,这正是时光的纹理。月亮的魂儿,放进河里,那就是月亮河。普通人只会将手伸向河流索求,不会把灵魂放入河中。把自己的灵魂主动放进河流的,只有屈原。而李白、王勃,还有死于船上的杜甫,都只能算和河流有些交情。白居易的《琵琶行》和水有关;西施浣纱和河有关。诗经里的河,“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在中国已经流了数千年了。河流一直在和旧人告别,又到新地方去见新人。孔子弟子曾晳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他永远是河流上不落俗的新人。河流见过很多我想见又没有办法见到的人。河水流动,消耗的却是大家的时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河流一头连接过去,一头走向未来。我面对的自由喧哗的河水,正是当下。
今日“风乎舞雩,咏而归”的,唯我一人。
我几乎认识家乡的每一种花、每一棵草、每一只鸟儿,还有河水里的每颗石头。我甚至能叫出落在河水里每滴雨的名字。它们不认识我,我不在乎。造物主心慈手软,没有把天下的花朵统一成一个模样一个颜色,才有现在这条像花带一样的美丽河岸。
河边的垂柳,临水一侧会更加开阔,阳光充足。柳丝手指河面,与主干提倡向虚无的天空攀升的方向相反,柳条逆向水面生长。伸进水里的枝条,是一支支纤细的画笔。它们饱蘸河水,在水面借风作画;又像是梳理河水的软梳,蜿蜒的水草越梳越长,世间的道理越梳越顺;更像河边洗发的少女,在风里扑楞楞地笑着,秀发在水里没心没肺地荡漾。
一只小鸟穿过杨柳,向河岸飞去,它的肚儿很丰盈。它一定是单身。还在水面抓小鱼的鸟儿都是辛劳的父母。它们要多捕捉点带回给窝里的幼儿。
每一个光溜溜的大石头都像锃亮的秃头。水面上看上去沉重又严谨,万事都没得商量。水下却留有沟回,得饶鱼处且饶鱼,让鱼儿在它们脑海里钻来钻去,躲避风浪。这是肉眼可见的石头的想象力。绿色的苔藓恰似一头秀发。它们也许是行走在水底的外星人。
我走不了太快,蒲公英一直劝我坐上它的座椅,那样就可以到处游走。我肉身太重,灵魂倒可以随它飞翔。牵牛花、葛藤、金银花在河岸上肆意蔓延。茶苞红了一些,尝了几个,有儿时的味道,甚至增加了酸甜度。不像苦瓜天天生长,苦汁越积越多,内心浸泡在苦水里也能越长越大。我摸了下脸上的皱纹,是张苦瓜脸,我却偏要自己长成一只甜瓜。
一个花苞剖开自己的乳房,正在喂养一只胖胖的蜜蜂。蜜蜂那么胖了还能吃蜜,我有点嫉妒。花瓣撕裂的伤口,像精心切割出来的钻石。红、橙、绿、紫都是它的血液。相思子、一品红、夹竹桃、断肠草都是花儿,但可以毒死人。养育和毒药都是花对人世的悲悯。剂量的大小,和花粉成分的调配都花了花的心思。想生的时候生,想死的时候死,也是一种超脱和自由。怜悯和慈善有时看起来却是一种邪恶。花让人心悦,哪怕是罂粟。而人间有时令花玉碎。河流不时带走一些人,都是奉了花的旨意。
一树紫薇花开在悬崖边,像开在时间的边缘。那一页页岩石,正是她脱下的时间外衣。有些坚硬,有些破碎。自己的种子自己播,在悬崖上没人和它抢位置。它因此永恒。在有杜鹃鸟叫的地方,杜鹃花开得更好。什么样的鸟才算成熟?能觅到伴,能繁衍后代的鸟,知道在什么花前唱什么歌的鸟。
有些花,生在草丛里也一直要长,永远留在河岸上,好像偏爱河景房,感觉它们要靠着这条河流养老了。有人问我,是否像泥鳅一样潜入过河底,我说没有。但我像泥鳅一样曾经穿过这条河里的每一朵浪花。
我不能紧盯一朵花看。每一朵花颜色的深浅不一样,但骄傲的表情是一样的。它像炭火,会烙伤我的眼睛。我也不能伸手去摘取,从花蕊里会突然伸出一双花手,卷走我的手,还有我所有的念头和剩余的时光。每一朵走向我的花,都是我随时陷进去,无法控制的一个陷阱。我从花前过,总是很小心。
小时候在河边看过各种花。这些花每年重复开放,如同单曲循环。絮絮叨叨的,像我奶奶说不尽的闲话。好像主人没有按下暂停键,它就一直唱下去。花是上帝创造的最理想的人类模样。它们不会吵架,不会战争,只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于世。
人一直想要像花儿一样,而花从不想让自己活得像人。每朵花都开得很舒服,但不是每个人都能过得很好。花儿每天都开放,它们从不害怕,源于对这个世界的不紧张。它们肆意挥霍和定义它们自己的所有青春和颜色。河滩上有一丛美人蕉,花红如火,一河的水都浇不灭它。人可以打败美人,但永远打败不了美人蕉。它们每年春天都在这里开着红花,庆祝自己的胜利。
河岸上的蜂很多,我有些害怕。赤眼蜂、黑卵蜂、平腹小蜂、肿腿蜂在河边聚会,到处乱飞。瓢虫、草蛉、蚂蚁和螳螂全副武装负责指挥,维护秩序。不需信号灯,天空没有蜂子相撞。高速路上相撞了的都是疯子。
我的头发动了,飘起来了。风,卷走了枯叶,也卷走了自己。它们想把河流抓走,水面上抓起一层层风波。一阵风过去,风也不见了。只剩下河底像证词一样的石头。每颗石头上都刻上了甲骨文和风的模样。不想跟风,我愿和甲骨文在这古老的河底抱着一条蛇一起冬眠,做一个不怕被第二次伤害的农夫。不怕,是因为无法躲避。蛇会醒来,我仍善良。
如果人有善良的灵魂,风有吗?月亮有吗?花有吗?掌声有吗?河流是肯定有的。而风花雪月,或者掌声有时并不善良。很多时候,云的形状像大脑。老天也喜欢如此示意天下人。天空包裹的云团是老天的脑髓和沟回。烟消云散,老天就失去了头脑。我不指望救世主。
河流是一只形状不一的杯子,等待云彩、日月、飞鸟的影子和我的灵魂把它装满。粘稠的河泥是有味道的,就像我小时候用过的汤勺、筷子、瓷碗,始终保留着我口水的气味。无论走到哪,我身上散发出来的河水味,就像我衣服上始终会冒出来的散线头,剪掉了还会再有。
离我最近的事物,太阳、月亮、星星都算一个。在我和它们之间没有任何遮挡,一片空白。我们有很多事情可以做,除了下雨,还可以下雪。有时可以降雾。更多的时候布满星光,啥也不做,彼此瞭望,一片空寂。不必相爱,不必在意。我身上自始至终会有它们的光。如果想亲近,我就潜入我的鹏江河,日月星辰都来到我身边,簇拥着我这具凡身肉胎。我脸上特别有光。有些人离我很近,即使只隔一条街,一堵墙,一条河,一层纱,我也觉得是天涯海角。
风吹月亮,一动不动。落下江湖尘世的,只有月亮洁身自好,能全身而退。有些星星过于明亮,沾惹了尘埃,拖着很长的尾巴,落入凡间,成为顽石。天上有一种云是看不到的。它可以穿过看得见的云,像一片光一样滑过去,看得见的云有时跟随,有时停留在原地。有些星星今晚看得到,明晚就可能消逝在天空。在宇宙每天都有星星互撞,爆炸,消失。有些东西消逝得很快,是到了该消逝的时候。有些风,有些云是不测的,是无常的。
河边有棵被雷劈开的橘子树,伤口很大。有了伤口,没有死心的树还会发芽。苦苣菜、车前草绿油油的很嫩,我走在它们中间越发显老。时光的斧头,正在劈向我向它致敬的日子。
我朋友说,下次送我一匹白马,希望我过上屋前劈柴,河边喂马的日子。我以前最大的痛苦和遗憾就是走得太快。所以我不需要飞机、高铁和马匹,更不需要一个跑得快,爬得高的朋友。不如送我一只蚂蚁,让我跟着它,慢慢走过时间的河岸。
小时候我家在河边有块自留地。我妈太忙,没时间除草,也不杀虫。妈妈说,虽然它们是害虫,但同在这片土地上讨生活,它们要吃点就吃点吧。多种一些,把它们要吃的那份也算进去。在那个所有人都有害虫嫌疑的时代,我家和害虫相处得像一家人。
久久凝视,必有所得。一只小乌龟,平滑如豆如影。顺流漂来,不费力气,像月球上失重的行走者。时隐时现的龟头,顶着梦幻的光,轻浮、浅薄,放荡不羁,在河面闪耀。一圈圈涟漪由黑黑的漩涡带动,一个挨一个往外滚动,挪移。无论河道是曲是直,漩涡永远不横冲直撞,给自己留足回旋的余地,好像这样就可以旋转乾坤。
水在绿叶上晶莹剔透,又颤颤巍巍圆满的样子,十五的圆月毫不犹豫模仿了它。而水滴从叶尖滑落,圆满的水珠变成一缕缕水线,月亮又用月光模仿了它,月光如水。
水滴聚在一起,汇成溪流、河水,在月光下奔跑。但永远逃脱不了月亮的追踪。有时它们会轻声细语,风平浪静就把江湖上的月亮摆平了。
每条河里都有一枚颤抖着的月亮。白天的河水跑得更快,以为这下摆脱了月亮。可是一到晚上,月亮又跟上来了,它要做河流永远的伙伴。有时不惜把自己的薄纱送给河流,河流就穿上了白雾一样的衣裳。白天河水会把月亮的薄纱洗净,一路送到云上。晚上月亮一出来,就看见自己穿上了一层曼妙的云纱。一年四季,月亮都不愁穿。所有的河流都会给月亮做嫁衣。但月亮永远嫁不出去,永远单身一人,永远落户在荡漾的水面。
莫轻易踩进一条河,那会踩脏月亮的新衣。
脚下还可能有千万只蝌蚪或者鱼籽。也不要随意砍断河岸上的一棵树。每棵树上有百万片叶子生活,还有鸟儿和生物、微生物在上面栖息。很多叶子都自带锯齿,但也阻止不了想要伤害它的人。
鹏江河里最多的不是石头,不是鱼,而是太阳和月亮。这个世界只有日月给河流开过证明。每一滴水珠里都有日月盖过的戳印。太阳使劲均匀,盖在河面的章印都是圆圆胖胖的,闪着金色的光芒。月亮太浪漫,一边和抬头说话的波浪唠嗑,一边盖印。一个月只有一次能盖圆。其余那些天漫不经心,要么盖成上弦或下弦,要么最多盖了个半边。河流揣着日月开出的通行证,流向四方,无人敢拦。
小时候拜年,我都是沿着这条河流往上走。先是给住在河边庵堂岭的喜生大伯父拜年,再给连生伯拜年,然后沿河而上给我上春的外婆舅舅们拜年。这条河流还通向我小时候喜欢的一个小女生的一栋大瓦屋。我向河流一样流向他们,无人拦我,也无人迎接。
鹏江河很细,像我身上的毛细血管。我每次心跳的目的,都是为了将最活跃的血液,输往全身最细的血管末梢。如果哪天心跳停止,我就对所有的末梢说声抱歉。到时,让我们一起回归鹏江河吧。
以前喜欢望远镜,总想知道远方是什么样子。现在不再想望远了,只想认真看看眼前。甚至放大着看。放大镜下,鹏江河大过滚滚长江。
小时候沿着这条河流去市坪上学。每周六放学回家,过了木桥,就躺在河边堤岸上,看我父亲给我订的“中国少年报”“儿童文学”“少年文艺”“中学生”。以前喜欢跟脚,经常跟妈妈去公社开会,沿着河流往下走。好像是去和河流开会。
河滩上,几只牛在吃嫩草,是肉牛。它们不用下地干活了,人就养着它们,吃它们的肉。人是最不愿吃亏的动物。
河水每一刻都在搬家。这里还没安顿好,没歇一口气,前面的水就又牵着它的手走了。不要留恋两岸的花花草草,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还有更远的路要走。云走到哪里,河流就走到哪里。没有什么可以伤害到水。礁石会挡一下,水会乐出白色的浪花。每一次跨过障碍都是水的最美时刻。谁也烧不死水,打不死水,谁也淹不死水,谁也憋不死水。一个容器装满了水,多一点点都会流出来。水是造物主创造的唯一不死的天使。
鹏江河虽为小家碧玉,但见过大世面。
它就像一枚S形章印,盖在鹏江这片大地上。阳光为河流而闪耀,河流有它的高光时刻。鹏江河不只是一条流动的水路,它还是有智慧的生物,同时供养着河流两岸不同性格甚至矛盾重重的万千生灵。
鹏江河是一个热情、沉静、低调的诗人。“一瀑飞流三千尺”对它来说不是比喻,是出道之前的现实。世人孜孜以求的“滴水石穿”的恒心,对水来说很正常,没啥骄傲的,它每天都在这样做。
河水是高尚而又简单的。凡是舍身救火的水,最后都升上了天。河流是农民的稻谷和麦子,是鱼儿的马匹、恋人的水房、儿童的天堂,是诗人的月亮。富得流水的天空,永远是河流存水的仓库。有时飘一朵云过来,就可以下好几天雨。
河流永远向下,永远去底层,去更低的地方。这是它的精神纬度。它像一条谜语,一个隐喻,一直在我们身边流行。它囊括了万事万物的所有历史和沧桑。瀑布、漩涡、波纹,就是感叹号、逗号、破折号、省略号……没有多余的文字,河面上只流行符号。一个符号如一声鸟鸣,并不复杂,甚至过于简单,但它说清了它想说的所有事。人类的文字太多,没有一种能说清一个最简单的道理或真相。
鹏江河从不敢让自己的位置比大海还高。世界的高度都以大海的海拔来衡量。高于大海的水无论装在哪里,都要抹平到大海。水追求的就是共同高度、共同富裕。大海是另一个尘世,另一个江湖。任何一条江河都无法救大海,但是它们前赴后继,乐此不疲。不奔向大海的水都将成为死水。
河水一旦成为河水,它的使命就是向下,向下,遵守世俗河岸的约束到最低的地方去,而不是向上攀缘,向后逆行。有时会打个花旋,那也是为了带动后面更多的水往前。这是它一出世就拥有的品质。水之初,性本善。
河流的细语,一直是我个人隐语内心的呈现。我走进的不是河,是自己的内心。心一慈,脚下就一软,河滩突然变得不一样了。我的心事加重了我的体重。鹏江河没心事。它的最上层是水,河底是砂石,然后是板页岩。河流是大地的血液。为了不让大家害怕,它去掉了血色素。
大地给人类捐献出肉身之后,河流又捐献了血液,惠及万物。我想写封感谢信,但河流没有一个固定地址。我把目光放在任一段水上,想抵达不可能中的可能。
我十六岁离乡,作为一个受尽磨难和屈辱的人,不能离开一种比我更强大的力量,那就是家乡的小河。水不会沉溺于源头的美色,也不惮于途中的阴森,它们对各种支流污泥浊水兼收并蓄,剥离沙泥,沉淀兽骨。
当我二十八岁看到大海的时候,家乡的小河早已抵达大海,并和大海成为了一家人。它们在海面提升自己,变成云朵,驾云腾雾又可能回到了家乡。水把自己活成了一首诗。我相信水的轮回,就是我的轮回。
没有一条河流会说,到大海了,我流完了,我就完成了,我就不流了。没有。鹏江河一直在做这件事,从来没有做完,永远会做下去。事情如果做完了,它就完了。所以我也要一直勤劳下去,有些事,不能太早做完。
水很柔,柔情似水。水没有绳索,但对于跳进它怀抱一心求死的人,它一视同仁,想尽办法满足他对水的渴望。让他的肚子装满水才容许他离开。它代鱼虾贝类收下他的肉体。有时水是苦的。苦水苦水,没有苦就想不起水。如果尘世比水还苦,离开也是一种解脱。尽管跳水会把水面砸破,把刚刚卷起的浪花压烂,但是水不会有太大的意见。溅起的浪花是送给这些人最后的白花。它们跳起来,迎接一个新人。在水的包容下,他死过之后就不会再死一次。而在陆地,有时要死很多次。
鹏江河躺平的时候很少,一般都是略微倾斜一些身子。这是它骨子里带来的气质,倾斜一点点,只有一点点,像微微颔首的女子,稍微带点鞠躬的姿态,总是向前挪步。三千弱水我只取一瓢饮。你不取,她就走了,虽然走得不快。但昂首挺胸的人永远追不上。
水是第一个给愚昧无知的人带来生命和希望的使者。水的密友和冤家都是同一人:火。没有水,就没有生命。美好事物都与水有关。它是形式向下,精神向上的神祇。水和火都孕育生命,也都有资格让生命消失。
走在河滩,鹅卵石重重地抵着我的脚掌。空气中充满河水的味道。很多漩涡像唱片一样旋转,发出连续不断、激越昂扬又低沉浑厚的嗓音。有些河水是从石头上一缕缕滑下来的,好像石头贴的面膜。在尘世,一颗顽石都学会了美容。
只有河水知道河里有水。只有水知道河床最想水。水一出生,哪怕生在岩缝、叶尖都会立即蹦跶蹦跶着钻出来,跳下地。汇入小溪不是目的,目的是进入河床。河床啊,不能干枯,它最想让水躺在上面。河床收集所有的水,将它们送入大海深造。大海需要大水漫灌,才能保证海不会枯,石不会烂。如果海枯石烂,人类的誓言一一兑现,就会酿成最大的灾难。多少个家庭立即分崩离析。河水帮助大海掩盖了真相。
鹏江河的呼吸,像鸟翅扇动空气。
河水流动是一件大事。它碰到一些大礁石就会发出声音,算是打个招呼。这些石头也是从山里冲出来的,是水的老乡。石头懒惰,水推它走多远,它就走多远。水推不动它,它就懒着不走。越大的石头越懒。石头的年龄以千年为单位。不懂事的石头很顽皮,石龄两三岁,还在上幼儿园,但相当于人类两三千岁的年纪。所以见到最小的一颗鹅卵石我都要喊祖爷爷。甭说我,孙悟空见到石头也要喊爷爷,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呢。
鹏江河的表情像一个讲故事的人,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从不断句,几乎是一个调调。鸟儿听得懂,它们也重复一个调调回应河流。一说一应的,鸟还顺便啄一下河水里的鱼儿。鱼儿可不容易啄到,它会跳起来,离开水面,看看对方是一只什么鸟。对于鸟来说,到了河边如同到了天堂。河滩有虫子,水里有小鱼,还可以飞到河面照照镜子。鱼不喜欢,骂它不是好鸟。鸟会向它伸出爪子,装作友好握手的样子。鱼儿一旦轻信,就会被爪子抓走。活在水里的永远不要对岸上的好奇,这是很要命的。没有翅膀的不要和有翅膀的玩。这是我母亲经常教导我的。没脚蛤蟆不要跟有脚的蛤蟆一起跳。
那一年带女友回老家。她说我和我乡下发小比起来太胖了。我就带她去鹏江河边看看。鹏江河从不会嫌自己胖。越胖越自豪。有家乡的河流撑腰,我还需要减肥?我最好的年华都是在河边放牛,哦不,是吹牛度过的。
鹏江河清澈透明,而我已不是当年那个青涩懵懂的少年了。在外混了那么久,也不干净。我可以原谅所有人,但是必须坦诚相见,清澈见底。
河是水做成的。有水的河,有灵魂,有筋骨,有力量,谁都不敢小瞧它。力大如牛的牛想要喝口水都要双膝跪下。我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跪下,捧起了一掌水,它就是我的掌上明珠。
河边有成群的树木。树木不大,好像一群刚放学的孩子。倒是有一些冬茅“出类拔萃”,有漂亮的穗状花序,像一群落在茅茎上的毛绒绒的银色小鸟,随风顽皮地摇摆。弯曲草茎反射出柔和的孤光,和水面的粼粼白光一起给河流穿上了一件轻薄的衣裳。
一根冬茅都长得如此动人,我立即感到惭愧。
我曾幻想有个会跳舞的女友,今天就在这里遇上了一只蝴蝶。迟了,迟了。你是祝英台吧,你们走散了吗?
稻谷在梗上饱胀,指腹感受正在灌浆的谷粒。一只野兔从我面前窜了过去,惊起了一只画眉。画眉还是画眉的样子,它的调性,鸣叫的口型,甚至身上羽毛的花色,随着河水的流逝,这些都没有轻微的变化。有时候感觉它们太懂事,有时又嫌它们过于花俏,但是能花俏多好啊。
拖拉机新翻的泥土,呈现一道道优美的线条。白鹭飞行,漫起一幕淡淡的白烟。一群飞翔的白鹭,就像空中流动的一条小河。扇动的白鹭翅膀仿佛浪花一般,在鹏江上空哗哗作响。
我很喜欢单纯的浪花。每个人都会有个这样的毛病,见到白色,就想在上面涂抹一下。鹏江河里的浪花是不能涂黑的,也不能采撷,只适合储存在记忆里。它们永不凋谢,永不枯萎,在世间发出哗哗的声音,宣告无私、奉献,纯洁和率真仍存于世。
我一路无聊,想东想西,秋日已爬上了广寒寨。
清清鹏江水,一见太阳,就脸色绯红。
(本文获第二届“青山碧水新湖南”文学创作征文活动散文类一等奖)
陈夏雨,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生态文学分会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九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小说、诗歌散见《中国作家》《诗刊》《湖南文学》《芙蓉》《延河》《文学界》《诗林》《广西文学》《岁月》《中华文学》等。参与主创的电影(担任编剧或副导演)有四部在央视六套或全国院线播映。出版了短篇小说集《你别说,你听我说》、长篇小说《凤囚凰》。
来源:红网
作者:陈夏雨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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