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困而知之”是“田园宰相”王憨山常用的一方印,是他勉励自己在面对困境和挫折时,通过反思和领悟来获取知识和智慧的方式。正在湖南美术馆展出的“‘困而知之’——纪念王憨山诞辰100周年特展”,集中展出了王憨山生前创作的150余件美术精品和艺术文献,全面梳理、展示了画家的艺术历程和艺术风格。红网文艺同期推出系列名家评论,向老一辈艺术家致敬。
读憨山翁
文丨谢子元
对于憨山先生,我虽忝为乡晚,且与先生有着三十年的共时空生命,却无缘相识,更无论目睹风采、亲承謦欬了。但我也没有“余生也晚”的感叹,因为对于创作家、画家来说,先生的生命已存在于他的作品中,只要他的作品是不朽的,则其生命便将不朽而永为后人所崇仰。正如钱钟书先生所说:“你吃到一个鸡蛋,觉得好吃,你又何必去认识下蛋的母鸡呢?”我对于憨山先生亦云然,我从他的作品里获得美、营养和共鸣,就是熟识了一位永恒的憨山先生,正可不必以无缘相识为遗憾。
王憨山作品,《大吉大利图》。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我以为憨山先生的作品,无论大幅如《鱼为奔波始化龙》,或者小制如《麻雀虽小肝胆俱全》;无论霸气如《大鹏一日同风起》《遵古法制》《勇者不惧》,或者欣快如《绿了芭蕉》《春风杨柳》,婉约如《闲坐小窗读周易》,闲适如《日长如小年》《但愿先生春睡足》;无论题款占绝大画幅的如《诛鼠篇》《归来无所利》,或者留白为主的如《耄耋图》;无论他的 “重、拙、大”“墨要给足,色要给足”创作理念与画论,还是状如灯笼、亦拙亦憨的书法……无不有一种一以贯之的东西流行其中,使人惊觉,使人振奋,使人如醍醐灌顶。这种东西我难以名之,且借文天祥所谓“是气之流行”的气,也即孟夫子的“浩然之气”为之名。
憨山先生虽大半生拘拘于偏僻小城与乡里,以一个文化馆的公职糊口度日,且曾自诩为“田园宰相”,但我以为他的胸中实大有丘壑,可称为画界的伟丈夫,不可仅以清新脱俗、田园趣味来欣赏他的作品。这正如陶潜,人们多看见他隐逸恬淡的一面,而鲁迅却独独看中他“金刚怒目”的猛士一面;又如李清照,人们多将其视为婉约派,却未见其雄豪哀绝一面,如“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等,足以压倒须眉,成为有宋一代的最强音。憨山先生的画与字与人,人们常常被他那“憨”字“憨”态所蒙蔽,殊未发现他骨子里充盈着的浩气、磅礴着的大气,他的一花一草、一鸡一虫中包含着的人生慨叹、世事沧桑以及对于这个世界的批判和期待。像《诛鼠篇》的嫉恶如仇、《归来无所利》的人情冷暖、《遵古法制》的好汉困穷,还有很多画鹰和雄鸡的作品所传达的雄心壮志,其浩气正气都已经溢出纸面画幅,不待说了;就是像《但愿先生春睡足》那一类的小草虫作品,也无不洋溢着天人相通、万物自得哲学和对这个世界、对美好事物的欣喜;至如《耄耋图》,那只仰望飞蝶的老猫,它的满腹心事刻在脸上,透着满满的“英雄老去”的慨叹。我读憨山先生,不敢说心事相通,却常常发现他能以一个“憨”字瞒天过海,隐藏庐山真面目,不得不感叹此老善以“憨”欺人的手段!王国维氏论李煜词,谓“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人皆不解王氏何以将一亡国之君的文学,上升至若此其高的地位,不知道他是单以亡国后李煜词中的精神气象来评论的。例此,我以浩然之气来赞憨山先生和他的作品,我相信决不至于不伦。
憨山先生的画,当然是大气的,决没有小儿女作态。但他的大气,不狂怪,不粗鄙,不做作,别有一种干净利落、刚毅果决在里面。我没有见过他解衣盘礴、下笔成风的创作风姿,却能想象他创作时笔挟风雨、风樯阵马、快意平生之态。
憨山先生的画,诚然对于白石画的立意、取材和技法多所取舍。然白石粗细兼具,不尽皆为豪雄。而憨山则以大、粗、豪雄为本色。我很想用宋代词人来比拟二先生:白石,是画界的东坡;憨山,则是画界的稼轩。二公者,都是宋词中绝大的巨擘,后先称雄的人物。
憨山先生胸中一点浩然之气, 有时也化作“推倒古人”“超轶前贤”的志向,而偶尔露峥嵘。他的画论如“放胆落笔,狂放处不离法度,精微处不失(于)纤弱”“师造化是为了出造化,师大家也要出大家”“你的画就是你的话”,他的诗“不辞日暮重抖擞,泼朱走墨呼小雏”,便是此种自觉创新、超越古人的志向的表白。
此老胸中自有诗
白石先生常常自许“诗第一、印第二、字第三、画第四”,实则他的画、印、字必定传世,他的诗不附丽于画的话,则不一定能流传。所以吾人但以大画家、大印人乃至书法家视之,而未尝以诗人相许。虽然如此,但我们也发觉,诗心、诗意却流淌在他的一虾一蟹、蚱蜢老鼠、萝卜白菜之间;他的画和印,直可以视为他的诗。是故我们也未尝不可以诗人来称许白石翁。
对于憨山先生,我以为他本色也是诗人。这不单单是从他画中的款识来说的。憨山题画,多取前人成篇成句或民间歌谣,自作诗并不多。但无论是“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一半勾留是此湖”“殷勤昨夜三更雨”“野塘秋水立多时”等成句,或者从“报道先生春睡足,道人轻打五更钟”脱化而来的“但愿先生春睡足,蛙儿轻打五更梆”,或者民歌风的“一把扇子两面红”,还是其自作诗《假尔丹青写性天》,无不画从诗出,画中有诗,诗画一体,诗意充盈。即使是没有一字题跋的《耄耋图》(此种情形绝少),把此老之诙谐、狡黠与对于人世的感叹尽寓其中,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要之,憨山先生,也可以“此老胸中别有诗”相许。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写了很多诗的人未必便是真诗人,一句诗不做的人也未必不是真诗人,端看他的诗心、诗意到了如何境界。
憨山先生之后,我们也见过不少学他的画、学他的字、学他的款的人,似乎很少有不落在憨山先生笔下的。即使像先生的大公子,可谓得其家法的人。他的路数,在民谣山歌风格上走得更远,说他比乃父更接地气或未为不可,但是在大俗大雅与化腐朽为神奇上,总觉得尚欠一间。这一间,或许就是腹笥中的传统文化根底吧。他人就更难与论了。
第几重境界
王国维先生三重境界说常为今人所乐道,即:“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我国传统的诗论、文论,如《廿四诗品》,总是以象喻性的诗语来表现,它的确定性、明白性当然是一个问题,但是它的华美、丰富、耐寻味却是无疑的。我对于静安先生的三种境界反复体味,以为大体不离“迷蒙”“求索”“顿悟”(“会通”)的几层意味。
但是,表现这几层人生、学问、艺术境界,以其他诗词来比拟,也未尝不可。比如以毛公诗词来比拟:“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为第一境;“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为第二境;“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为第三境,也许更为今人所熟知和喜爱。以这三重境界来看憨山先生从艺道路与所臻之境:从少小求学到屈身县文化馆期间,是第一境,是迷蒙、曲折和准备期;退休后重执画笔至1991年中央美院画展前为第二境,是上下求索期;中央美院画展至辞世,为第三境,已成为少数能入于艺术史的大画家了。当然如果以先生自信百龄、“死不了”,自期当于晚境更开新面目而言,把他退休后的全部艺术生涯作为第二境,其猝逝之后震动艺坛、长留馨香为第三境,也未始不可。无论如何,他是顿悟了、会通了,可以“在丛中笑”了的。
要设想当世画家,五百年后还有几人传世,是今日绝难做到的。但我想,只要有人传世,憨山先生必定是其中之一。这不单单是从画上的妄论,而是从综合的文化史角度的一个推断。因为憨山先生的画不但有他始终坚持的传统的东西,而且有传统中没有的东西;他的画既是地道传统的中国画,更是他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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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红网
作者:谢子元
编辑:唐雨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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