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不了丰田那条河
文/刘运华
一
退休后,有大把的时间,回丰田便成了我的一种向往。
从省城长沙往江西的国道出发,轿车路过浏阳河畔的达浒小镇,左拐,行驶在一条四车道的油砂公路上,进入了长丰村。两岸青山相对出,扑面而来进入视野的是河水清澈,潺潺流淌,丰田像一条巨龙从绿里吐出来,绕过一座又一座美丽的庐舍,整齐的田园,最后注入浏阳河。
绿荫深处,混凝土浇灌而成的河堤两岸,路面铺着黑色油砂。一座漂亮的三层楼房掩映在树荫下,露出一角。于遮遮掩掩的玉兰肥厚的叶片、红檵木之中,仿佛进入了一个童话世界。一块平展的水泥地,摆放一张长桌,几把淡黄色的靠椅,几件锻炼身体的器材。练拳的,跳舞的;有人闭目养神,有人无声击剑,一招一式,一切都静悄悄的。
轿车沿着河堤油砂路往纵深驶去,渐渐地,我的目光变得迷离起来,万千往事萦怀。刘禹锡诗云: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右派从划定到改正,二十三年。我曾经苦笑,二十三是一个不吉利的数字。丰田河,与我有过太多的交集。自从母亲去世之后,我来丰田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家乡渐渐地变得陌生起来。每一处地方,都有一个遗落在那儿的故事。别人也许不知道,于我,却是刻骨铭心。
这条在县地图上也没有名称的小河,流经丰田村,我们习惯地称丰田河。每次洪水过后,我们就要兴修水利,将稻田里的砂石一担担地挑走,把掩埋在砂石下的水稻扒出来。好不容易恢复了生机,可是没有过多久,又是一场大雨,河水再次暴涨,河堤被毁,禾苗在砂砾下挣扎,我们喊着人定胜天的口号,在迎风招展的红旗下抗洪救灾。如此循环,一个人有限的年华,便在无休止的奋斗中耗费殆尽。
吩咐儿子停车,我从车上下来,缓步行走在水泥浇灌的河堤上,一道水泥坝拦截了河水,使之顺着渠道汩汩地流淌。
水泥坝两岸修整平展,修竹、苗木,交相辉映,有人在坝面上垂钓,碧玉般的水波澜不惊,垂钓者享受这一份悠然自得的宁静。精致的凉棚外,三五老汉打太极拳,老太太跳广场舞,一招一式,既随意又认真,享受大自然的风光。苍老的脸上,多皱的脸舒展开来,像一朵朵盛开的金菊。
处处都有出新,都有不同的风景,我情不自禁地走进风景里……眺望一位垂钓的老翁,想起自己孩提时候在河边钓鱼的往事……鱼钩上钩一只很小的昆虫,在水面上作跳跃状,一种叫红鳃巴的鱼便会跃出水面咬钩。如果昆虫沾水不动,鱼儿也就被吓跑了。这种鱼个头最大的也才二两左右,鳞片五颜六色,非常漂亮,但肉质粗糙,并不可口。它们喜欢在浅水滩上戏水,扔几颗石头,鱼儿受到惊扰,立刻四散开来,将头钻进石缝,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伸手可得。时常有一群红鳃巴,在浅水滩上嬉闹,成了记忆中丰田河一道独特的风景。
二
丰田河铭刻在我记忆里的是放排。
每年三四月间,一场春雨,河水丰盈,正是放排季节。昨天还风和日丽,一夜北风紧,气温骤降,飘起朵朵雪花。我们放排工冒着呜呜嘶鸣的北风,跋涉40余里崎岖的山路,来到堆放竹木的场所,平江、浏阳界岭下的源头,大桥湾。天已经大亮了。大家顾不上片刻的喘息,跳进冰凉刺骨的河水里,开始扎排。经过一阵紧张的忙碌,竹排扎好了。接下来的任务是吃饭。饭冷且硬,在水里泡得又红又白的手指笨拙地抓一把塞进嘴里,使很大的劲才能咽下去,眼泪都出来了。但我们的兴致都很高,计算着今天的排放到林业站,生产队可以记80分。在一个劳动日价值0.20元的时代,1元6角钱不是一个小数。
一切准备停当,一人一排,由驾排技术最好的辉佬在前面开路。他拿起一端嵌着铁钻的放排专用竹篙,往石头上轻轻一点,一个箭步,魁梧的身躯像燕子一样轻盈地落在竹排上。竹排冲进湍急的洪流,在雪白的浪花中前进。这时候的丰田河,不但水流湍急,河道上还有许多近90度的急弯,放排工手里的竹篙在紧急情况下快捷出手,将竹篙的一端抛于水中,双手紧紧地撑住,使整个竹排按竹篙指引的方向前行。我还没有来得及发力,排头就撞在一处陡弯的岩石上。竹排被堵住了,激起无数水柱,像喷泉,喷洒在两岸树木的枝叶上,又变成水珠洒落,密密匝匝。睁不开眼,透不过气,但双手仍紧紧地抓着竹篙。放排工手中的竹篙,就是战场上士兵的武器:如果竹篙丢了,还放什么排呢?身子趴在竹排上,双手仍然将竹篙抛出插入水中,竹篙尖端的钢钻契入石缝,另一端搁在肩上,咬紧牙关,使劲一撬,排头终于从陡弯内滑了出来,竹排又顺流而下,飞溅的水柱立刻消失了。此时,我的竹篙插在石缝里似乎生了根,使尽全身力气也拔不出来。白浪中的竹排走了,人却双手紧紧抓住竹篙留在原处,整个人悬在河面上。那模样,颇有几分像杂技演员在表演。竹篙一松,身躯掉在河床上,冰凉的河水,漫过了胸脯,冰凉的感觉,穿透肌理。我不顾一切地淌着洪水追赶竹排,尽最大的力气追呀,追呀,可是,竹排和我之间的距离却一点也没有缩短。湍急的水,竹排再次被阻,溅起一道道水柱,我一头撞进飞珠溅玉的世界,爬到竹排上……
放排,是一份危险的职业,但一天获得的收益却是日常的几倍。洪水越大,放排的人越少。我曾经以独自一人放排与滔滔洪水搏斗获得高工分而得意。每次去放排,母亲总是忧心忡忡,默默地站在家门口路的一头,直到拐弯,看不见了。读郭沫若《初出夔门》与母亲别离的诗:阿母心悲切,送儿直上舟;泪枯唯刮眼,滩转未回头,触到了痛处,潸然泪下。
“赶洋”,是丰田人运输木材的又一种方式。每年春季雨量充沛,将平江、浏阳界岭下生产的矿木,水运到50里开外的达浒集镇,卖给木材公司。那是一段艰辛的日子,那是一段难忘的岁月。冻红的脚,是不能用热水泡的,会奇痒难耐。记得有一次,我回家后用热水烫冻得失去知觉的双脚。痒了一个通宵无法成眠。一位老中医告诉我一个法子,用雪团在冻红处揉搓到发热,再用温水浸泡,直到恢复知觉。曲波的长篇小说《林海雪原》里,卫生员白茹曾用此法为解放军战士治疗冻伤,那是一个美丽非常动人的故事。我怎么忘了呢?
我也没有料到,我这个放排工,日后能成为一名供职于市政府机关的公务员。昔日的排友,多位已经故去,健在者,都是一些古稀的老汉,有的已经到了耄耋之年。聊过去的岁月,我们一个个不胜唏嘘,赶上了好时代,却一个个老去。诚如元好问所感叹的:扰扰马足车尘,被岁月无情,暗消年少。
(节选自刘运华的《忘不了丰田那条河》,全文原载于“湖南生态文学”微信公众号。)
刘运华,湖南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芙蓉》《湖南文学》《深圳青年》《中国社会报》等报刊媒体。
来源:红网
作者:刘运华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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