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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文学丨杨剑城:酉水手记

来源:红网 作者:杨剑城 编辑:施文 2025-07-17 14:5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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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水手记

文/杨剑城

船头切开水面时,我数到第七只白鹭。它们从芦苇荡惊起,翅膀拍打的声音像撕开一匹棉布。酉水河在此处拐了个急弯,船工老吴用脚趾勾住舵柄,青黑色的血管在他小腿上蜿蜒成另一条水系。

我蹲在柴油机旁记录水温。铁皮舱板烫得能煎鱼,但把温度计垂进水里,立刻有银亮的小鱼来啄。它们认得这个金属探头——去年冬天我在这里标记过三十七尾鳜鱼苗。现在其中两尾的芯片信号正从河底腐殖层里传来,频率比上周慢了十二赫兹。

对岸的土窑开始冒烟。烧炭人老潘用杨树枝在泥地上画了五道杠,代表这窑要烧五天。他女儿蹲在灰堆里挑拣未燃尽的木块,指甲缝里嵌着松脂。我递给她半包陈皮糖,她舔了舔,突然指向水面:“蝌蚪开始长腿了。”

确实如此。在船尾螺旋桨搅起的漩涡里,上百只蝌蚪正在经历变形。后腿先冒出来,像两粒黑芝麻粘在透明的腹部。老吴关掉引擎,我们看着这些小家伙被水流冲进回湾处——那里有去年冲倒的枫杨树,横卧河面像条青龙。

黄昏时我在河滩发现新鲜的蹄印。不是野猪,也不是獾。掌垫间距三点五厘米,深陷处有未干涸的黏液。我掏出笔记本画下轮廓,听见灌木丛里传来树枝断裂声。很轻,但足够让我摸出兜里的强光手电。

手电光束扫到对岸岩壁时,照出一双反光的眼睛。不是夜鹭的橙红,也不是鼯鼠的幽绿。那两点金黄悬在离地四米处,静止三秒后突然垂直上升——是豹猫在爬崖柏。我关掉光源,听见碎石滚落的声响持续了十七秒。

回到船上,老吴正在补渔网。尼龙线在他指间穿梭,织出菱形的阴影落在舱板上。我打开水质检测仪,液晶屏显示溶解氧6.2mg/L。这个数字让老吴停下动作,他去年冬天说过,低于5.8mg/L就收网。现在他摸出烟盒,却只是闻了闻又塞回去。

半夜下雨了。雨点打在船篷上的声音像无数蚕在啃桑叶。我掀开防水布,看见整个河面泛着磷光——是萤火虫的幼虫在水面换气。它们的发光器在雨幕中明明灭灭,像被风吹散的星图。

天刚亮,老吴的船篷上就落了斑鸠粪。灰白的,像石灰浆溅开的点子。他骂了句土话,舀了半瓢河水泼上去,粪迹化开,顺着船板缝流进河里。我蹲在船头,看见三条细鳞鱼浮上来,嘴一张一合地嘬那混了鸟粪的水。

对岸的烧炭窑熄火了。老潘的女儿蹲在窑口,用树枝扒拉炭块。她手腕上系着红绳,绳结已经磨得发黑。我划小船靠岸,递给她一块麦芽糖。她没接,指了指窑后的山坡:“昨夜有东西刨了土。”

确实,山坡上有一道新鲜的翻土痕迹,宽约两掌,深不及寸。土里混着碎木屑和半腐的菌丝。我蹲下捻了捻,指腹沾上黏腻的汁液——是鼹鼠?不,爪印太宽。是野猪?但土里没有蹄印。我沿着痕迹往坡上走,在第三棵马尾松的根部发现几撮棕褐色的毛,硬得像鬃,末端分叉。

老潘的女儿跟了过来,忽然蹲下,从松针堆里捡起一颗果核。是青冈栎的,被啃得只剩半边,齿痕细密,不像是松鼠的牙印。她捏着果核在掌心转了转,突然递给我:“山魈吃的。”

我愣了一下。山魈?湘西的老猎户提过,但没人真见过。她见我迟疑,又补了句:“它们夜里来,天亮前走。”说完,她把果核塞进兜里,转身跑回炭窑。

中午,我在河湾处测流速。水流在这里打了个旋,把枯枝败叶全卷进回水沱。水底沉着半截陶罐,可能是去年涨水时从上游冲下来的。我潜下去摸,指节蹭到罐壁上的青苔,滑腻如鱼皮。罐里积了泥沙,还有几枚螺壳,壳口被什么咬碎了,边缘参差不齐。

浮上水面时,老吴在船上喊我。他手里拎着一条鱼,是鳜鱼,但鱼鳃上长了一簇白丝,像发霉的棉线。“今年第三尾了。”他说着,用刀尖挑开鱼腹。肝上布满灰点,像撒了一把铁砂。

我接过鱼,掰开鳃盖细看。鳃丝间黏着几粒极小的黑卵,半透明,裹着黏液。不是鱼虱,也不是常见的寄生虫。我剪下一段鳃丝装进采样瓶,标签写上日期和坐标。老吴盯着瓶子看了会儿,忽然说:“上游的纸厂又开工了。”

我没接话。三年前,那家纸厂排污,酉水河死过一批鱼。后来厂子关了,鱼群才慢慢回来。现在这鳜鱼的症状,不像化学中毒,倒像是某种生物寄生。

傍晚,我在河滩上生了一小堆火,烤干被河水浸透的笔记本。火堆旁有几枚新鲜的脚印,像是犬科动物留下的,但趾间距比土狗宽,掌垫也更厚实。我沿着脚印往芦苇荡走,忽然听见扑通一声——有东西跳水了。

我拨开芦苇,只看到一圈圈扩散的水纹。对岸的岩壁上,那只豹猫又出现了,蹲在凸出的石棱上,尾巴垂下来,轻轻摆动。它盯着水面,耳朵时不时抖一下,像是在等什么。

夜里,我躺在船板上听水声。柴油机停了,河水的流动变得清晰,偶尔有鱼跃出水面,啪的一声,又沉下去。老吴在舱里打鼾,鼾声混着虫鸣,像某种古怪的合奏。

我摸出强光手电,朝对岸的崖壁扫了一下。光束掠过岩缝时,忽然照到一双反光的眼睛——不是豹猫的,位置更低,更近水面。那对眼睛一眨不眨,直到我关掉手电,黑暗重新吞没一切。

晨雾像一层纱,裹着河面缓缓流动。老吴蹲在船尾淘米,米浆混进河水里,引来一群柳叶鱼。它们的嘴一张一合,像在啜饮空气。我伸手拨了拨水,它们立刻散开,又迅速聚拢,仿佛某种精密仪器校准过的阵列。

老潘的女儿今天没来炭窑。老吴说,她去镇上的小学了,要走两个钟头的山路。我沿着她常走的小径往坡上爬,在第三道弯处发现几株被啃过的蕨菜。断口很新,汁液还没干透,齿痕细密,和昨天那颗青冈栎果核上的痕迹很像。

再往上,林子更密了。阳光被树冠筛成碎金,斑驳地洒在腐叶层上。我蹲下来,翻开一块长满苔藓的石头,底下立刻窜出几只黑甲虫,壳上泛着蓝紫色的金属光泽。它们逃窜的路线毫无规律,但最终都钻进同一丛地衣里——那里有团湿漉漉的东西,像一团被嚼过的纤维。

我戴上手套,拨开那团纤维。是某种动物的呕吐物,混着未消化的浆果和昆虫鞘翅。气味并不刺鼻,反而带着发酵的酸甜。我取了一点装进采样袋,忽然听见头顶传来“咔嗒”一声轻响。抬头看,一根细枝正在晃动,但树冠间空无一物。

中午回到河边,老吴正在补渔网。他用的不是尼龙线,而是某种植物纤维,搓得极细,在指间灵活地穿梭。我问他这线是什么做的,他头也不抬:“岩桑皮,泡软了撕成丝,比尼龙耐用。”

我拿起一截断线看了看,韧得像牛筋。老吴补完网,忽然指着下游的河湾说:“去年那里有窝水獭,今年不见了。”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河湾处的芦苇比别处茂密,但水面平静得反常,连一只水黾都没有。

下午,我划着小船去那个河湾。靠近时,船底擦到了什么东西——不是石头,质地更软。我俯身去看,水浑浊得像是被搅动的泥浆。伸手一捞,捞上来半片鱼鳍,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撕扯下来的。鳍根处还连着一点肉,已经发白,但没腐烂。

我把鱼鳍装进密封袋,忽然注意到水底有什么东西在反光。潜下去摸,指尖碰到一个金属环——是捕兽夹,锈迹斑斑,但弹簧仍然紧绷。夹齿上沾着几根暗红色的毛,硬得像钢针。

浮上水面换气时,我听见岸上有动静。不是风吹芦苇的沙沙声,而是某种有节奏的“嗒、嗒”声,像是硬物敲击树干。我屏住呼吸,声音却停了。过了一会儿,对岸的灌木丛晃了晃,但没见任何活物钻出来。

傍晚,我在船头整理今天的样本。那只金属环捕兽夹摆在防水布上,夹齿间的毛发在夕阳下泛着诡异的光泽。老吴走过来,用脚尖拨了拨夹子,脸色突然变了:“这不是打野猪的。”

我抬头看他。他蹲下来,指着夹齿的弧度:“野猪夹齿更宽,这个——”他忽然噤声,转头望向对岸的悬崖。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暮色像潮水一样漫上来。

夜里,我打着手电检查毛发样本。显微镜下,那些暗红色的毛中空,横截面呈菱形,表面布满细小的倒刺。不是野猪,不是獾,也不是任何常见的哺乳动物。我翻遍图鉴,找不到匹配的记录。

凌晨三点,我被一阵窸窣声惊醒。声音来自船尾,像是爪子刮擦木板的声响。我摸出手电,猛地掀开防水布——甲板上散落着几片鱼鳞,还有一串湿漉漉的脚印,三趾,趾间有蹼状痕迹,从船尾一直延伸到水里。

我蹲下来,用手指丈量脚印。每个长约五厘米,中趾最长,两侧趾略短,像是某种水禽,但步幅太宽,更像是两足行走的生物留下的。

河面平静如镜,月光在水上铺出一条银色的路。我盯着那条路看了很久,忽然发现路中央有个黑影,正缓缓沉入水底。

天没亮,我就带着手电和采样瓶上了岸。昨夜那串脚印在晨露中变得模糊,但还能辨认出走向——从河边延伸到芦苇丛深处。我拨开一人高的芦苇秆,茎叶上的露水砸在泥土里,发出闷响。

芦苇荡中央有块凹陷的泥地,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碾压过。泥里混着鱼鳞、碎骨和一种暗绿色的黏液,干涸后像漆皮一样发亮。我蹲下来,用镊子夹起一片鳞,有铜钱大小,边缘呈锯齿状,背面附着几丝血肉。

泥地边缘有几道拖痕,像是重物被拽进水里的痕迹。我顺着痕迹走到河边,水草倒伏的方向很整齐,不像自然水流造成的。手电光扫过水面,忽然照到一团黑影——在水下两米左右的深度,轮廓像截断的树干,但表面有规律的起伏。

我屏住呼吸,盯着那团黑影。它缓缓移动,搅起河底的泥沙,水流变得浑浊。突然,黑影分裂成两半,其中一半迅速下沉,另一半则朝我这边漂来。我后退半步,那东西却在离岸三米处停住了,随后慢慢浮上水面——是半条鲤鱼,内脏已经被掏空,只剩骨架连着尾鳍。

回到船上,老吴正在煮茶。柴火灶上的铁壶冒着白气,他往壶里扔了一把野薄荷,气味立刻变得辛辣。我把鱼鳞和黏液样本摆在舱板上,他只看了一眼,就转身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箱。

箱子里是一叠发黄的县志复印件,边缘被虫蛀得斑驳。老吴翻到某一页,指给我看一段小楷记载:“同治三年,酉水有物,形如猿而鳞身,夜出食鱼,土人谓之‘水魈’。”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同治三年是1864年,距今一百六十年。县志的空白处还有用铅笔写的补充:“1952年夏,民兵队长张大山称于黑鱼沱见之,追至崖洞,获鳞数片,后遗失。”

中午,我划船去了黑鱼沱。那是个葫芦形的回水湾,崖壁向内凹陷形成天然洞穴。洞口离水面约两米,布满湿滑的苔藓。我攀着岩缝爬上去,洞内阴冷,空气里有浓重的腥味,像是放了一周的鱼市。

洞穴深处堆着鱼骨,大部分已经风化,但最上面几层还很新鲜。骨堆旁散落着螺壳和蟹螯,全都从中间裂开,像是被某种利器撬过。岩壁上有爪痕,三道一组,深约半厘米,间距与我在船上看到的脚印吻合。

我打开强光手电,沿着爪痕往洞内探。光线扫过一处凸起的岩架时,照到了几片反光的东西——是鳞片,和我在芦苇荡里找到的一样,但更大,每片都有拇指指甲盖大小,边缘锋利如刀。

捡起鳞片的瞬间,洞内突然响起“哗啦”的水声。我猛地回头,看见洞口的水面荡开波纹,像是有什么东西刚潜入深处。手电光照过去,只捕捉到一缕迅速消散的暗绿色尾迹。

傍晚,我把所有样本摊在船头。县志、鳞片、鱼骨、黏液、毛发——它们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却始终缺了最关键的一块。老吴蹲在一旁抽烟,烟灰掉在县志上,烫出个焦黑的洞。

“纸厂复工前。”他突然开口,“黑鱼沱的鱼汛能持续到霜降。”我抬头看他,他吐出一口烟,继续说:“现在连鱼卵都带病了。”

夜里下起小雨。我躺在船篷下,听着雨点敲打帆布的声音。凌晨两点,雨停了,河面泛起一层薄雾。我摸到手电,轻轻掀开篷布——岸边站着个黑影,约莫一米高,佝偻着背,正低头在浅水处摸索。

我屏住呼吸。黑影的动作突然停住,慢慢转向我这边。手电光扫过去的刹那,我看见一双反光的眼睛,金黄中带着一丝绿,像夜行动物特有的虹膜。然后它跃入水中,几乎没有水花,只有一圈迅速平复的波纹。

天亮后,我去黑鱼沱的洞穴做了最后一次采样。在鳞片最多的岩缝里,我发现了一小撮绒毛,棕红色,根部发灰。显微镜下,每根毛都有中空的髓质层,表面覆盖着细密的鳞状结构——这是适应水生生活的特征,但陆生哺乳动物从未发现过类似构造。

离开酉水那天,老潘的女儿跑来码头。她塞给我一个布包,里面是那颗被啃过的青冈栎果核,已经风干了。“它会回来找这个的。”她说,“明年春天。”

我收下果核,问她怎么知道。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它们唱歌。”然后转身跑上山路,红绳在手腕上一晃一晃,像跳动的火苗。

老吴发动柴油机,船身震颤着划开水面。我回头望,黑鱼沱的崖壁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仿佛一个正在沉入水底的古老秘密。

杨剑城,湖南省作家协会教师分会、湘西州作家协会、凤凰县作家协会成员,作品散见于《工人日报》《当代青年》《湖南工人日报》《中国应急管理报》等报刊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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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红网

作者:杨剑城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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