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野新韵
文/刘家璇
清晨五点半,当金溪镇还笼罩在薄纱般的雾气里时,我已经习惯性地起床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先喝了碗昨天晚上开始熬的白米粥,米炖得软烂,一搅动就是一股子米的香味。三两下喝完之后,我就蹬上了我的旧胶鞋,上面沾染着不少泥巴,好像是上次采样时沾的,没有来得及洗。再从墙上挎起帆布包,这包都有点年头了,不过质量不错,这包我记得是上次去县里开表彰会发的,现在成了我的工具袋。袋子里边装的东西不多,只有测土仪、记录本和几个采样袋。一个大跨步骑上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自行车,我开始驶向今天的目的地——位于神皇山脉腹部处隆兴村的试验田。
清晨的风不大,里边还带着湘南丘陵特有的湿润气息,混合着新翻泥土的腥甜和远处山林的清新。这条路,我走了不知多少岁月。还记得从事农业的第一天我的目标很简单直接:就是让田里的稻子多打几斤粮,让乡亲们的腰包鼓一点。那时大家都没什么环境保护意识,化肥用完就丢,那袋子堆得像小山似的。杀虫剂也是狠狠地用,对于吃稻谷的虫子,农民总是有着发自内心的恨意,杀虫剂的味道弥漫在田野上空经久不散。田埂边的沟渠,也时常漂浮着白泡沫和农药瓶。稻谷产量确实是上去了,可脚下的土地,似乎越来越板结、疲惫了;那条流经村口、滋养了几代人的无名小溪,也日渐浑浊。水渠里的鱼虾也很难看见了,少数几根水草都蔫头耷脑的。
刘站长开会时总念叨:“新田啊,咱们农技员的担子不一样咯!不仅要会‘种地’,更要会‘养地’‘护水’。”起初我有些茫然,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生态环境的逐渐改善,我才开始真正理解了“共生”的含义——我们与这片土地、与这片水、与这绿水青山是一个休戚与共的共同体。是啊,土地养菜都养不活了,怎么养得好人呢?
我甩了甩头不去想那些,今天的目的地,是周老倔家的那片责任田。周老倔,人如其名,是块出了名的“硬骨头”。还记得去年推广测土配方施肥,我拿着仪器在他田里取样,他叼着旱烟袋,蹲在田埂上直撇嘴:“陈技术员,搞这些花架子么得用滴,你给我多撒两把尿素,苗子窜得高,穗子长得大,比什么都强,你这劳什子‘配方’靠不靠谱啊?”他黑红的脸上写满了不信任。
我耐着性子解释:“周叔,您看这土壤检测结果,磷钾都不缺,就是氮有点过量。您往年是不是尿素没少撒?结果呢,苗是旺了,可贪青晚熟,病虫害也多,一场风雨还容易倒伏对不对?关键你多余的氮肥都随着雨水流进沟里、河里了,污染水咧!这河里的鱼都改口味了,不吃饲料吃化肥了。县里的这个方案都请农科院专家给你微调过的,就是按您这田的‘胃口’来,缺啥补啥,不多不少,省了钱,壮了苗,还护了水,一举多得还要不得!”
好说歹说,他才勉强答应拿出两分地试试。为了搞好这片试验田,我是出工又出力,不仅帮他配了肥,还给他根据情况减了三分之一尿素,加了适量的钾肥和微量元素的缓释颗粒。那几个月,我跑得格外勤,隔三岔五地观察记录苗情。到了秋收一算账,那两分试验田的稻子,不仅没减产,反而籽粒更饱满、空壳少,折算下来给他赚了一笔。更关键的是那片试验田在收割后翻地,那土壤明显比旁边单纯用尿素的地松软、有弹性,一看就是块好地。
“嘿,邪门了!你这后生有一手啊。”周老倔抓了一把试验田的土在手里捻着,又黑又油润,再抓一把旁边他老法子种的地里的土,灰白、板结。“陈工啊,你这方子要得!太要得了!”他脸上的笑意止不住,周老倔强第一次松动了。
今年,周老倔成了“绿色防控”的积极分子。隆兴村作为试点,推广赤眼蜂防治二化螟。发放蜂卡那天,村里像过节。周老倔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小小的蜂卡,像捧着金疙瘩。
“这小东西,真能治虫?比打药还管用?”周老倔还是不太相信,在他的记忆里,二化螟这种害虫只能靠打药来解决,这又是放蜂又是不打药的,能防住吗?周老倔在心里和嘴巴里都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管用!”我肯定地说,“赤眼蜂是螟虫的天敌,它把卵产在螟虫卵里,‘以虫治虫’,环保又高效。您看,田里药一少打,连麻古都回来了,就算赤眼蜂不行这不还有麻古把他们全吃了是不?管用的咧。”
周老倔一听有理,又有上次试验田的成功,他还是选择了相信新农技。
新农技没有辜负周老倔的期望。在减少用药和生物防控之后,稻田里的生态果然悄然复苏,泥鳅,麻古甚至还有了小河虾了。
现在的实验田边,每当到了清晨或傍晚,蛙鸣阵阵,清脆悦耳,蜘蛛在稻叶间辛勤结网。甚至有一次,我在田边新修的生态沟渠里,看到了久违的小鱼苗!
水生嫂在小溪边捶打衣服,看到我来了笑得合不拢嘴:“陈技术员,多亏了你,这水清亮多了!现在洗衣裳都不费劲儿了,前两年那水哟,都漂着沫子,还有股怪味儿,我可不敢洗,用洗衣机浪费了我好多电费和水费咧。”
“都是党的政策好,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现在用这个溪水洗给你家省钱了咧。”我也笑嘻嘻地和水生嫂打招呼回去。是啊,有绿水青山才有金山银山。
前不久,一场多年不遇的暴雨席卷金溪镇,山洪裹挟着泥沙冲下来。以往,这样的暴雨过后,周老倔他们的田准遭殃,不是稻子倒了就是田埂垮了,最要命的是里边化肥农药随水冲走,整条水系都遭殃。
这次却有所不同。雨停后,我急忙赶到隆兴村。眼前的景象让我心头一热:周老倔的田,虽然也积了水,但秧苗受损远比想象中小。更关键的是田边那条生态沟渠!它像一条忠诚的卫士,有效地拦截、沉淀了从山坡冲下来的大部分泥沙和可能残留的污染物。浑浊的山洪水经过沟渠里茂密美人蕉和菖蒲的过滤和缓冲,再流入旁边的小溪时,已变得清澈了许多。那条小溪也没有像往年那样变成滚滚黄汤,只是水位上涨,水流湍急,但水质依然能看出底色。
周老倔正赤脚在田里查看苗情,裤腿卷到膝盖,满腿泥泞。看到我,他直起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指着那生态沟渠,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自豪声音洪亮地和我说:“陈工,瞧见没?你让我修的这沟,真顶了大用!还有这土你看”他弯腰抓起一把田泥,“有劲儿,吃得住水!要是搁以前,这一场雨下来,我这季稻子就得泡汤,肥也白下了,下游田也遭大殃!现在你这活土搞法搞得好!真好!”周老倔文化程度不高,只能用不停地用力比大拇指来表达他的情绪。
那一刻,阳光刺破云层,洒在湿漉漉的田野上仿佛给田野上了一层金衣,旁边的小溪映照着阳光,金光灿灿。周老倔布满沟壑的脸上,笑容像金溪山上的映山红一样灿烂。在不远处,水生嫂和几个村妇正在小溪边清洗被山洪弄脏的家什,溪水哗哗流淌,映着她们忙碌的身影和岸边的青翠。更远的山坡上,几年前退耕还林种下的油茶树,郁郁葱葱,像给群山披上了绿色的铠甲,守护着脚下的良田。
我站在周老倔的实验田埂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是一股混杂着泥土、青草和淡淡水汽的味道。这就是金溪味道吗?我脚下的土地不再仅仅是向大自然索取的对象,它是活着的、有呼吸的生命,需要我们像对待亲人一样去呵护、去滋养的土地;那环绕着田野的青山,是我们最坚实的生态屏障,涵养着生命之源;那淳淳不息的溪水,是这片土地跳动着的血脉,是映照着天空的蓝和田野的绿的自然之镜。我们这些农业农技员,也不再只是增产增收的“推手”,更像是这片生态家园的“调理师”和“守护者”。我们用科学的数据替代盲目的投入,用绿色的技术守护生命的循环,用点滴的实践,在广袤的田野上书写着新时代的“农经”。
也正是周老倔、水生嫂,还有千千万万像他们一样的乡亲们,从最初的疑惑、观望,到如今的接受、参与,甚至主动维护这片养育我们的土地。他们抓起的每一把好土,他们赞叹的每一条清溪,他们脸上满足的笑容,都是对生态文明理念最朴实也最深刻的认同。这份认同,比任何口号都更有力量。它意味着,建设美丽湖南,守护绿水青山,已经从文件上的要求,变成了田间地头、房前屋后的自觉行动。
我弯下腰,也抓起一把泥土。土壤湿润、温暖、充满着弹性,仿佛带着大地的脉搏。我知道,在这片深情的沃土上,在湖南生态文明建设的壮阔图景中,我和我的乡亲们,正用汗水和智慧,谱写着属于我们金溪,属于新时代的“沃野新韵”。金溪镇的田野,正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这不仅是一片高产的田野,更是一片健康的、和谐的、充满希望的田野。它承载着沉甸甸的稻穗,也承载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那向往里有丰收的喜悦,更有推窗见绿、出门亲水、与自然和谐共生的诗意栖居。
(本文涉及人物事迹为文学创作,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刘家璇,衡阳县金溪镇农业技术员,中国农学会会员。
来源:红网
作者:刘家璇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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