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萤火虫(节选)
文/刘庆邦
张新景想捉一只萤火虫 ,带到井下去,在井下放飞,看看萤火虫在井下能不能发光。
井下的煤是黑的,夜晚的庄稼也是黑的,却黑得大不相同。煤里没有昆虫,更没有虫鸣。而庄稼地里活跃着大量的昆虫,遍地都是虫鸣。在亿万年前,煤还没有变化成煤的时候,据说里面是有昆虫的,也充满了虫鸣。一旦变成了煤,昆虫和虫鸣就被固化了,变成了化石。张新景并看不见庄稼地里的昆虫,只能听见庄稼地里发出的虫鸣。昆虫千只万只,虫鸣千声万声,昆虫以叫声证明着它们在黑夜里的存在。张新景没有听到昆虫的独唱,听到的都是合唱,多种声部集合在一起,发出的是汹汹的轰鸣。再过一段时间,秋风就凉了。等秋风一凉,白霜一降,昆虫们的生命就到了终点。它们肯定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就调动起最大的能量,进行生命最后的歌唱。这样的歌唱,颇有些告别的意味,也有些悲壮的意味,让人感动不已。
这晚没什么风,空气也不太凉,暑热还没有完全退去。从两边的庄稼地里一阵阵涌出的,是一股股甜蜜的气息。张新景知道,高粱和玉米的秆子都是甜的,他小时候在老家,曾折来嫩秆子当甘蔗吃。一些绿色透明的小腻虫,也会爬在高粱和玉米宽展肥厚的叶子上,汲取叶子里的糖分,并分泌出一种类似蜂蜜一样的黏物质。高粱和玉米在成长呼吸的时候,就把那些蜜样的甜气呼了出来。庄稼在呼吸,人也在呼吸。庄稼的呼,变成了张新景的吸。张新景一吸,肺腑里就甜蜜起来。
头顶的上空传来一声鸟叫,因只有一只鸟在叫,而且只叫了一声,就显得有些突兀。张新景不由抬头往空中看了一眼,他没有看到那只鸟。鸟的翅膀哪怕是白色的,他也看不到。这一看不要紧,他却在夜空中看到了别的亮点。亮点明明灭灭,忽明忽暗。亮点在夜空中悬浮着,也滑动着。亮点只有光,没有芒,一点都不刺眼。亮点的颜色是多彩的,像是有蜜蜡黄,有宝石红,还有翡翠绿。亮点初看只有一个,再看就有了两个、三个。他认出来了,萤火虫,萤火虫,真的是萤火虫。他欣喜过望,差点儿叫出了声。在老家夜里的河堤上,瓜园里,院子里,他都看见过萤火虫,还捉过萤火虫。自从参加工作来到了煤矿,好几年过去了,他再也没看见过萤火虫,和萤火虫真是久违了。他没有想到,在远离老家几百里的地方,他又看到了自带亮光的萤火虫。张新景是个感情丰富的青年,难免有些自作多情。他想,这些萤火虫也许是从他的老家飞过来的,萤火虫认识他,就看望他这个外出挖煤的人来了。亲不亲,看老根,还是故乡的萤火虫对他亲哪!
张新景产生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一生出来,他就把念头固定下来。他打算捉一只或两只萤火虫,放在瓶子里,带到矿上的宿舍里,让他的工友也把萤火虫看一看。工友看过之后,他要把萤火虫带到井下去,试试萤火虫在井下的环境里是不是也能发光。在白天的阳光下,人们从来看不到萤火虫的身影——阳光把萤光遮蔽了。只有在黑暗背景的衬托下,萤火虫身上的萤火才得以显现。而井下的黑暗比井上的黑夜黑得更加深沉,在井下黑屏幕一般的背景下,萤火虫也许会更加活跃,发出的萤光会更加灿烂。
说干就干,张新景站下了,开始观察萤火虫的动静。他屏住了呼吸,有些蹑手蹑脚。一只萤火虫飞过来了,飞得悠悠的,很从容的样子。然而,张新景瞅准萤火虫,刚一伸手,萤火虫身上的萤火就熄灭了,融入黑夜,消失得无影无踪。又一只萤火虫飞过来了,这只萤火虫飞得比较高,他得跳着脚往上够。可他刚跳起来,萤火虫就升高了,与他的手拉开了距离。这只萤火虫的萤火倒是没有熄灭,只是一闪一闪的,像是在眨着眼睛说:哥子来呀,来捉我呀,看看你能不能捉到我。你要是能捉到我,我就提上灯笼跟你走,给你照路。说着把高度降低了一些。当张新景再次跳高欲捉萤火虫时,萤火虫飞行的高度再次抬升起来。张新景没有生萤火虫的气,却有些想笑,他意识到了,萤火虫这是在逗他玩,跟他做游戏呢。是呀,萤火虫长有翅膀,他没有翅膀;萤火虫可以在天上飞,他只能在地上走。不借助别的工具,他怎么能捉到萤火虫呢?
和张新景住在同一间宿舍的,有一位姓王的工友。王工友的业余爱好,是去水边捞小鱼。在矿区的西南方向,有一座烟波浩渺的大型水库。王工友沿着石砌大坝的斜坡走下去,走到长有水草的水边,用舀子从水里捞小鱼。他捞的小鱼都很小,长不盈寸,被说成是“鱼瞎子”。王工友捞小鱼,不是为了吃,这样的小鱼,还不够塞牙缝子呢!他把捞到的小鱼装进一只透明的玻璃瓶子里,瓶子里装上水,并装进一棵绿色的水草,看小鱼在水里来回游动。张新景以观赏的态度,也多次伸着脑袋,看小鱼们在有限的空间里起舞。小鱼跟大鱼的形状是一样的,只是小鱼的眼睛有些鼓,腰身有些细,尾巴有些尖。小鱼们在瓶子里的生活是集体化的,它们说朝哪个方向游,目标完全一致。它们有时游得很慢,像停留在空中的小鸟一样。它们有时突然游得很快,像射出去的箭镞。小鱼的脊背是灰色的,肚皮是银白的,当小鱼们集体转身时,它们的肚皮会忽地闪出漂亮的白光。张新景提出,要借王工友的舀子用一用。
你用舀子干什么?王工友问张新景。
我想舀萤火虫。
哪里有萤火虫?
矿北边的庄稼地里就有,我亲眼看见的,萤火虫不少呢。
好嘛,我用舀子逮水里游的,你用舀子舀天上飞的。你舀萤火虫干什么,难道要学古人,就着萤光读书吗?
开玩笑,现在到处都是电光,谁还稀罕萤光呢,萤火虫的光早就被人们忘记了。我逮两三只萤火虫,是想把萤火虫带到井下去,在井下放飞,看看它们在井下能不能发光。
听了张新景的想法,王工友伸头看定张新景,做出的是刮目相看的样子,问:你难道要当一个诗人吗?
什么诗人?我只是一个煤人。
媒人,你给谁说媒?要给萤火虫介绍对象吗?
看哥们儿想到哪里去了,我说的煤人,是挖煤的煤,是火字旁的煤,不是女字旁的那个媒。难道我们不是煤人吗?
你说我们是煤人也可以,下井一身黑,黑得跟一块煤差不多,可不就是人形的煤嘛!不过在我看来,你的想法还是诗人的想法,只有诗人才这样浪漫。
你不要说别人,我看浪漫的是你自己。要不是浪漫,你怎么把小鱼从外面带回来,让它们在咱们宿舍里游呢。
王工友答应把舀子借给张新景用,他向张新景提了一个条件:你在井下放飞萤火虫时,请跟我说一声,我也想看一看。
张新景笑了,说那没问题。
第二天晚上,张新景带上舀子,又向那条庄稼掩映的小路走去。舀子是王工友自制的。王工友把粗铁丝窝成一个圆圈儿,打圈儿绑上用白纱布做成的网兜子,把圆圈儿留出的铁丝延长部分绑在一根三尺来长的木棍上,舀子就做成了。刚走到宿舍楼下面,张新景就把借来的舀子在路灯下挥舞了几下。他一挥舞,舀子后面的网兜子就鼓胀起来,里面兜满了风。空气不算风,用舀子把空气搅动起来,并兜进兜子里,就变成了风。同样的道理,萤火虫不算灯,用舀子把萤火虫舀住,并装进一只透明的玻璃瓶子里,就仿佛变成了一盏灯。“萤火灯”虽不及矿灯明亮,但两种灯各有发光的理由,也算各有千秋吧。张新景已经准备好了一只小小的玻璃瓶子,并在瓶盖上钻了三个孔,以保证瓶子里有足够的空气供萤火虫使用。
走到小路深处,张新景停下脚步,仰脸往夜空中瞅。他瞅了好一会儿,竖脖子差不多瞅成了横脖子,连一只萤火虫都没瞅到,只瞅到了天上的星星。星星太高了,不管他跳得再高,把舀子挥舞得再厉害,无论如何是舀不到星星的。张新景相信,萤火虫一定会出现的,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待萤火虫的出现。煤有耐心,才变成了煤。星星有耐心,才夜复一夜地出现在空中。为了能舀到萤火虫,他也得耐下心来等待。张新景的耐心得到了回报,他终于等到了萤火虫的出现。萤火虫不出现则已,一出现就是两只,一只在前面飞,另一只像是在后面追。前面一只把身上的萤光闪烁了两下,后面的一只不多不少,也同样闪烁了两下。张新景不敢怠慢,举起舀子,朝两只萤火虫舀去。他希望把成双成对的两只萤火虫都收入囊中。如果不能收入两只,舀到一只也是好的。可是,当张新景挥动舀子舀向萤火虫时,舀子搅动的风像是被敏感的萤火虫提前感知到了,它们闻风,立即熄灭了萤光。萤光一熄灭,张新景手中的舀子就失去了方向,不知往哪里舀了。他只好再等。
庄稼地里的昆虫们仍在不知疲倦地合唱。萤火虫肯定也是昆虫之一种,但在昆虫们的合唱队伍里,从来没有萤火虫的身影。萤火虫是沉默的虫、低调的虫,它只发光,不发声。萤火虫堪称昆虫中的精灵。
(原载于《湖南文学》2025年第7期)
刘庆邦,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平原上的歌谣》《红煤》《遍地月光》等十四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响器》《黄花绣》《到处有道》等七十余部。短篇小说《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
来源:红网
作者:刘庆邦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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