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瞰蓝溪。作者供图
蓝溪水啊浊又清
文/唐春燕
蓝溪的水,是从沅陵县东南部雪峰山脉北麓的深山密林中渗出来的。源头处的泉眼湿地像大地的毛细血管,清冽的水流在青苔石缝间蜿蜒,起初不过是丝丝缕缕,却在岁月的褶皱里织就了绵长的故事。
这条河从“装血坪”的悲怆里流过,从文昌阁的飞檐下流过,从水电站的坝体间流过,也从沅陵一中的书声里流过。
它流过法官堂湿滑的青苔石,漫过鲁溪村妇人浣衣的捣衣石,穿过杨家坪村竹影摇曳的浅湾,在张家坪的臂弯里打个转,再奔向岩屋潭的蒙湖,最终在蓝溪口汇入沅水。它的脚步时疾时徐,水面时阔时狭,水色时浊时清,它的水曾浑浊如血泪,曾泛滥成灾,如今却清澈如镜,映照着两岸的桑田巨变——那不是简单的水色更替,而是一部浸泡在河水里的百年沧桑史。
张家坪的老辈人,口中偶尔会漏出一个被岁月磨得发暗的名字:“装血坪”。这名字像一块沉甸甸的黑石,压在蓝溪的记忆深处。老人们浑浊的目光投向村口溪畔那几株虬枝盘错的老枫树,树干上,深深浅浅的疤痕如同无法闭合的眼睛。那是民国十五年深秋留下的烙印。彼时,两股悍匪为争夺藏匿于火麻湾的粮秣,在这片坪场狭路相逢。刀光、火铳、凄厉的呼号撕裂了山野的寂静。械斗如野火燎原,无辜的村民被裹挟其中,奔逃,倒下。鲜血汩汩流入蓝溪,溪水变得黏稠而暗红,三日不散。那些日,蓝溪沉重地流淌,每一道水波都裹挟着绝望的呜咽。后人翻修屋基,锄头下常能掘出锈蚀的弹壳,冰凉刺骨,带着铁腥气,是那场惨剧未曾风干的见证。
“装血坪”的梦魇非一日之寒。往前追溯,明清更迭的烽烟,曾在此点燃,古道要冲之地,历来是兵家争锋的修罗场。清末民初,湘西匪患炽烈,“彭叫驴子”“姚大榜”啸聚山林,张家坪因地形险要复杂,亦常沦为匪窝仇杀的渊薮。蓝溪的水,那时节常常是浊的,裹挟着冲刷不尽的泥沙,也裹挟着洗刷不净的血腥。每逢暴雨,山洪挟着被滥伐后裸露山体的黄泥,咆哮而下,河床被肆意拓宽,鹅卵石在浑浊的激流中翻滚碰撞,发出沉闷而痛苦的呻吟。那时的溪道,最宽处竟达百步,一片狼藉的滩涂,仿佛大地溃烂的伤口。
苦难不止于刀兵。民国三十四年大旱,蓝溪“瘦”成一线游丝。床彻底裸露,龟裂的泥缝像大地张开的焦渴的嘴。昔日洗衣的妇人,如今提着木桶在干涸的河床中心刨坑,指尖渗血,只为渗出浑浊的泥浆水。田土焦裂,禾苗枯槁如蜷曲的绝望的手。饥饿像无形的绳索,勒紧张家坪的脖颈。
然而,蓝溪的韧性,如同这片土地上生息的人。蓝溪畔有座文昌阁,飞檐斗拱,默默矗立。它始建于光绪年间,是沅陵境内唯一幸存的文昌阁。阁内供奉的文昌帝君,目光沉静地注视着蓝溪的浊浪与清波,注视着这片土地上的苦难与希冀。哪怕在最黑暗的岁月,阁前那方小小的坪场,总有人趁着月色或清晨微光,用枯枝在沙地上,一笔一画,教懵懂的孩童认字。沙地上的字迹会被风雨抹去,但那些关于礼义廉耻、耕读传家的低语,却像沉入水底的玉石,在蓝溪的怀抱里,在张家坪人的血脉里,悄然沉淀。文昌阁斑驳的砖墙下,琅琅书声与溪水的呜咽交织,成为浊世里微弱却执拗的文明星火。
阁内现存的清碑刻着:“立阁蓝溪,非独求功名,实欲化戾气为书声也”,寥寥数语,道尽了先民们想用文脉涤荡血腥的苦心。
转机始于山野间的一抹新绿。20世纪50年代末,春风终于眷顾了张家坪饱受创伤的山梁。植树造林的队伍攀上曾经被战火与斧斤蹂躏得光秃贫瘠的陡坡。铁镐与锄头叩击着顽石与板结的土壤,汗珠滴落处,松、杉、油茶的幼苗被小心翼翼地植入。一年,两年,十年……新绿终于连缀成片,织成一张坚韧的网,牢牢抓住了水土。山风掠过林梢,是沉雄的绿涛之声,渐渐盖过了往昔暴雨冲刷泥沙的喧嚣。蓝溪的水,开始有了不易察觉的蜕变。汛期依然带来短暂的浑黄,但那黄色不再似淤血般胶着,退去的速度也一次快过一次。沉沙的河床上,水草试探着伸展出柔嫩的根系,细小的鱼苗在澄清的浅水处重新聚集。人们发现,淘米洗菜的木盆底,沉积的泥沙薄了许多。张家坪,也在1951年沅陵剿匪的胜利锣鼓声中,正式告别了“装血坪”的旧称,如同蓝溪,艰难地清洗着自身的伤痕。
更大的轰鸣声,在蓝溪中游的岩屋潭峡谷中响起。20世纪70年代初,这里两岸峭壁如削,河道骤然收紧,溪水至此奔腾咆哮。一座水电站在此孕育。张家坪及其周边的青壮男女,如同负重的蚁群,沿着新劈的崎岖山径,用肩膀和脊梁,将水泥、钢筋、沉重的机器部件,一寸寸地挪向那轰鸣的峡谷深处。号子声压过了激流,篝火映红了崖壁。蓝溪目睹了建设者肩头磨破的血肉、脚底打出的水泡,也见证了汗水与智慧如何让桀骜的水流俯首,推动涡轮,点亮了沉寂山乡第一盏真正属于现代文明的电灯。
(节选自唐春燕的《蓝溪水啊浊又清》,全文载于“湖南生态文学”微信公众号。)
唐春燕,苗族,曾用笔名唐思佳。沅陵一中教师,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校园文学》《湖南文学》《意林》《幸福》《湖南职教》等文学刊物。
来源:红网
作者:唐春燕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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