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羽
文/王久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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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大自然创造了万物众灵,有些人便很像《西游记》中的各种妖怪,那些老鼠精、狐狸精、蛇精等,虽然都成了精,但是孙行者的金棒子让我快活,让我看到了正义的力量。我认为真正的好诗,都有这种正义的人格的力量潜藏于诗行的背后,充满了本色的魅力,它放射光芒,所到之处阴霾扫荡、灵魂晴朗。所以,吴承恩是真正值得敬仰的作家。虽然他不是一个“现代派”,但他是一个流芳百世的好作家。
诗,就像一头大象,而全天下的诗人,其实都是盲人摸象。每个诗人的知识结构与社会生活的时空不同,创作的经验不同,写出来的诗也就各有千秋,很难有统一的、标准的答案。这很像太阳的万丈光芒,一个优秀的诗人,如果能够拽住其中一缕,写出几句或几首好诗来,那就是造化有成了。
什么是好诗?如果让我来“摸象”,我认为那些举世公认的好诗,大抵是感性、智性与神性的结合。好诗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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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诗首先是感性的。如果一首诗给人的印象是凭借理性的智慧编织出来的,那恐怕就不是诗了。诗是直感的抒发与胸臆的喷涌和流淌,高明的诗人一定会将这种直感用文字迅疾地固定下来。它是含着体温、裹着气息的,是一种吸纳着春温秋肃、寒来暑往的文字表达,是能够进入人的情感与精神世界的诗行。感性是一种天赋,好诗人的感性直觉都非常好,他们能够抛开一切表面的现象而直抵所要表达的事物的本质。卓越的诗人,凭借他的感性天赋,信手拈来,任意挥洒,出神入化,比如李白与苏东坡,几乎就是出口成章、即吟成诗。
这样说来,诗就是那些具有感性天赋者的天下了吗?当然不是。智性也很重要。一个诗人,如果只有感性而没有智性,很难有大作为,他们常常虎头蛇尾,会写着写着就跑题了……尤其容易坠入云雾山中,让人莫名其妙。那怎样才能写出一首好诗呢?当感性帮助诗人完成了对事物本质的捕捉与文字的迅疾固化之后,智性会帮助诗人沿着感性的直觉,推动字与字的联动与激发,促使诗行有如神助般喷涌而出。感性迅疾转换为智性,智性又迅疾生发出激情与思想相融的表达。智性即智慧的习性,这种习性一旦养成,便会与感性联合,帮助诗人完成一首又一首诗歌的创造。
一位感性与智性俱佳的诗人,可以写出比较优秀的诗歌,但未必能写出卓越的诗歌。所以,我们还要引进一个词,那就是:神性。我们说诗歌充满了魅力,其实并不仅仅指的是感性与智性的表达,同时一定还包含着神性。什么是神性?这的确是很难说清楚的一种诗人的禀赋。它存在于感性与智性之间那一段含混不清的地带,如此,感性与智性才获得了贯通一体的生气,得以迅疾融合在一起,互相生发,共同放射出诗歌的光芒。
真正的好诗,一定是诗性充沛的,这个充沛指的就是诗的意境丰盈。无论是感性的表达还是智性的推动与神性的天助,最终都是为了创造一首浑然天成的诗歌。这首诗表面看是句子与句子的排列组合,其实更关键的是句子与句子相互激发着、推动着创造出来的诗境。这个诗境,是全诗的每一个音节、每一个笔画共同完成的。当我们蓦然回首再看这首诗时,就会发现,语言消失了,而诗的丰沛意境诞生了,令人深受感染。
有了诗性,这首诗就会是结实的。文字本身的结实是一个层面,更深厚的结实,是不管城头变幻大王旗,好诗都能像西部大漠的胡杨一样巍然挺立,经得起风霜雨雪和时空变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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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以为较短的诗歌写作,不过是一种练习,不断反复地练习,是为了一次丰沛充盈的表达。所以,我从来不认为短诗是“作品”,如果硬要命名,我觉得音乐家是清醒的,他们的称呼为“练习曲”“小夜曲”;而画家显得非常冷漠,两个字儿——小品。在作家的眼里,就成了抖个小机灵、甩个脑筋急转弯儿。他们给所谓的诗人留了面子,没好意思继续轻薄下去……
我想替诗人说句公道话:巨大的激情会撑破了五十行的佳句,要么被炸得七零八碎,要么被冲出一条长江。诗,没有巨大的体量,也就没有征服人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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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真正优秀的诗歌,无论是情感的浓度,还是思想的深度,其实这都是非诗的要求,与诗歌艺术本身并没有直接的关系。情感也好,思想也罢,最终都要落实到语言上,而语言的艺术实现所依赖的又是形象的逻辑和语感的修辞,以实现对形象和色彩、声音和天籁,这些包含着思想与情感的种种不同内容的深度表达,来实现艺术的高超表达。因为唯有艺术的表达,才可以将思想感情深化深度深刻地表达出来,也可以称之为诗艺的表达。除此之外,难道还有其他的表达可以称之为诗艺的表达吗?我想说的是:思想的表达与情感的表达,首先要是语言的艺术表达。单纯的思想情感的表达,是属于非诗的社会学范畴的表达,可能也动人也有深度,但那并不属于诗。我再强调一遍:诗是语言的艺术。它包含思想和感情,但是它不是思想和感情,它首先是——艺术。之后,或许包含着思想和感情。这也许就是美大于思想和情感的原因,也是诗首先是艺术的道理。在大革命的时代,诗之所以被称为匕首和投枪,那是根本来不及艺术,诗要服从革命的需要,所以可以粗糙,可以应景,但是,当时代进入了相对和缓平静的生活状态时,就要提高诗的标准,恢复它本来就应该具有的高超的语言技艺的水准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没有修辞含量与技艺精湛水准的“诗”,不是诗。哪怕你的思想正确、感情纯正,也仍然不是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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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美创造不是审美批判,虽然审美的创造本身就介入了生活,使生活多了一种审美的形式,并与其他形式构成了对比,但审美创造不负责对比,不负责判断和评议,更不会做任何结论。审美创造是纯粹的艺术心理的体验与表达活动,它本身就是思想的流程,它的陌生与新鲜大于思想——这正是诗之审美大于思想的道理。
诗歌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进入人类从未经历过的世界,使一部分会感知的人获得感知到的联想与想象,也使一部分会思考的人从中获得思想的启蒙与探究未竟之境界的激情。因此,我们可以说:诗是思想的爷爷,是感知的父母,是情感的发酵剂,是精神的光之芒锋。
诗,是灵魂里的深刻渊潭,只有那些被践踏、被侮辱过的过来人的表达,才有可能进入永恒。而且往往是故去之后才被认识。因为诗歌已经不是简单的欢乐与悲伤的表达了,而是对人情感的陌生世界的探索,对思想的含着人性真挚感觉的表达,每一行都是石破天惊的史无前例,所以越来越难,越来越难。
真正的诗人,你只要好好地生活并为生活触动了你而写了诗——负责就好啦,无须在意任何人的任何褒贬。诗首先是写给自己的心的,其次——才是让人看的。古今中外的大诗人的经典,不过是作者日后开恩,让你看了一眼而已。你认同并张扬,那是你的事儿了,他只不过得到了一个虚荣心的满足而已。包括我,也是如此。绝对允许你不喜欢,甚至厌恶。然而,我自岿然不动,这才是真正的优秀诗人的本色……
真正尊重喜欢一个诗人,最好的热爱,就是去读他的诗。那是最高级的心灵交流,也是最高级的敬仰。人,不能没有自己敬仰的人,你敬仰一个人,就是敬畏一个人,只有真正的敬畏心,才能获得真正的敬仰心。这很像神圣感,那就是被敬畏之心养大的敬仰之心的递升,不容亵渎,所以神圣。
(节选自2025年第2期《芙蓉》王久辛的散文《诗歌羽》)
王久辛,1959年生于陕西省西安市。先后毕业于西安陆军学院新闻班、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诗歌专业委员会委员。著有诗集《狂雪》《致大海》《对天地之心的耳语》、散文集《绝世之鼎》、长篇报告文学《东方红霄》等。诗集《狂雪》获首届鲁迅文学奖。
来源:《芙蓉》
作者:王久辛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