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勇/摄
勾蓝瑶寨:一眼千年的蓝靛之恋
文/义盛章
与江永勾蓝瑶寨的相识,似乎是一场不期而遇的惊艳、是一眼千年的钟情、是时光长河里最美的驻足。
当我推开车门的刹那,仿佛跌入了一幅流动的山水长卷。恍若踏入一卷流动的千年画卷——山岚携着晨露的芬芳扑面而来,群峰如黛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吊脚楼的飞檐翘角在薄雾中若即若离,恍若天上宫阙遗落人间,又似瑶池仙境降临凡尘。
脚步轻轻,怕惊扰了这方世外桃源。寨门前的池塘倒映着苍翠山色,那块镌刻“山勾联透,溪水伏流,色蓝于靛”的清代石碑静立如禅。指尖轻抚过风化的纹路,六百年的光阴在斑驳的刻痕间流转。浣衣的阿婆们身着靛蓝服饰,棒槌起落间溅起的水珠折射七彩光晕,额头的汗珠在阳光照射下晶莹剔透,如同清晨荷叶上跳动的露珠,顺着岁月刻画的沟壑缓缓滑落,滴入池中漾起的涟漪,恰似时光以水为墨写下的无字诗行。
这让我想起欧阳家祖屋里那口传了五代人的靛蓝染缸。每当阿婆将白布浸入时,总会轻吟那首古老的歌谣:“九浸九晒方成色,十三年华始见蓝,染布要趁布新鲜,千年万年不变色……”当布料第十三次浸染出水时,阳光穿透窗棂,在布面上流淌出千年不变的青蓝色泽——比苍山多一分灵动,比暮云少一分沉重。这种蓝,沉淀着山风的韵律,封存着溪水的絮语,是瑶寨用时光酿造的液态记忆,是瑶女出嫁时嫁衣上跳动的喜悦,是新生儿襁褓中沉淀的祝福,更是游子梦里挥之不去的乡愁。
沿着被岁月磨得发亮的石板前行,两侧吊脚楼散发着松木幽香。一位撑着油纸伞的姑娘迎面走来,身上的银饰在阳光下跳跃,靛蓝衣裙摆动间,仿佛将整个瑶寨的波光都穿在了身上。高跟鞋敲击石板的声响,与脚下溪水的叮咚声应和成趣。屋檐下成串的红辣椒与玉米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像一串串凝固的阳光,又似瑶家人晾晒的欢喜。
转过一道爬满青藤的矮墙,洗泥池宛如神女梳妆的宝镜呈现眼前。三面青山将这一汪碧水温柔环抱,池水随着天光变幻着魔幻的蓝色:清晨是掺着奶白的鸭卵青,正午化作通透的孔雀蓝,日暮时又沉淀为掺着金粉的靛紫色。妇女们正在青石板上捶打靛布,木槌起落间,蓝得发亮的汁液在石阶上晕染出天然的瑶族图腾,又顺着石缝缓缓地淌回池中。池畔歪斜的木质廊桥上,新染的蓝布如云霞浮动,与吊脚楼的灰瓦、后山的翠竹在涟漪中悄然起舞。
循着水声往东百步,寨口那眼自涌的连心井正泛着珍珠似的水泡。井台整块青石被碳酸钙结晶镀上了玉质包浆,边缘处数百年来抚过的手掌,已将石面摩挲出绸缎般的光泽。少女们系蓝线时总要蹲在泉眼东侧——那里有块天然形成的月牙形凹石,据清代《永明县风土记》记载,因泉水含特殊矿物,唯有此处的青石能永久吸附棉线不掉。地质队的钻探报告显示,这口井的含水层竟与三公里外的蓝靛池同源,难怪那些飘摇的蓝线总带着染缸的芬芳。传说光绪年间,远赴广西经商的瑶郎,正是循着妻子每月寄来的蓝线团,最终踏着潇贺古道的月光归家。这个故事在寨子里口口相传,每一个细节都被讲述得栩栩如生:丈夫如何在外乡思念妻子,如何在月夜对着蓝线垂泪,又如何历经千辛万苦回到故乡……如今井台石栏被摩挲得温润如玉,那些交错的蓝线在阳光下如同活物,缠绕着现世安稳的承诺。
石板路的尽头是池塘西侧的古戏台,这座戏台始建于明正统年间,梁柱榫卯仍保留着《鲁班经》记载的“鱼尾榫”工艺,成为凝固的建筑史诗。台基由巨大青石砌成,四根粗壮的木柱支撑着残缺的屋顶。指尖抚过明代石柱上的藤蔓,忽然明白什么叫“一眼千年”,那些藤蔓的根系已经深深扎入石缝,与建筑融为一体,仿佛它们本就是戏台的一部分。守寨的盘阿公取出祖传的铜锣扣在石柱上,月华在锣面凝成蓝色光斑。“听!”苍老的手指轻叩锣边,六百年前的傩戏唱段竟通过石柱的共振清晰传来——这是《瑶族师公书》记载的“石传声”现象,明代戏台的青石基座恰巧构成了天然的音箱。我贴耳石柱仔细倾听,果然有隐约的回响在耳畔荡漾——恍惚间,六百年前的热闹场景在眼前浮现:彩衣翩跹的傩戏,此起彼伏地叫好,穿梭叫卖的小贩……戏台飞檐的阴影准时落在第七块青石板上,六百年来误差不逾寸许,宛如一具精准的日晷。
戏台旁的老樟树下,几张矮桌随意摆放。粗陶碗底沉着几粒蓝莓似的野果。“这是蓝靛子,想家时就嚼一粒。”阿香姑娘一边说一边熟练地制作油茶:先将茶叶、生姜、蒜米在铁锅中炒香,再用木杵捣碎,最后冲入沸水。茶汤沸腾时,浓郁的香气立刻弥漫开来,让人垂涎欲滴。她告诉我,油茶是瑶族的“爽神汤”,一碗油茶的温度,可以融化所有远行的疲惫;蓝靛子是“思乡丸”,那些远赴他乡的游子,行囊里总藏着晒干的蓝靛子,在异乡的夜晚含一粒,便能尝到母亲染布的蓝,女儿浴塘的蓝,家门口野蓝莓的蓝。正说着,几个孩童跑过田埂,惊起一群白鹭。孩子们穿着鲜艳的民族服装,背着书包,显然是刚放学回来。他们嬉笑着追逐打闹,完全不顾及脚下的泥泞。鸟儿掠过清代功德碑,翅尖抖落的水珠正坠在“永镇瑶疆”的刻字上,这场景与道光年间《永州府志》记载的“晴岚浮蓝,童稚逐鹭”竟无二致,让人恍然不知身在何年。我慢慢品味着油茶的醇香,看着眼前的景象,突然理解了什么是真正的永恒——不是一成不变的风景,而是这份代代相传的生活韵律。
当西山的晚霞将最后一缕金粉撒向吊脚楼的瓦檐,寨子里的炊烟开始裹上淡淡的靛蓝色。不知谁家新酿的糯米酒香混着松柴的清香,从雕花窗棂里飘出来——准是又有姑娘用四枚红壳鸡蛋,“勾”回了她的少年郎。老人们围坐在火塘边,烟锅里的火星随着故事明明灭灭:“这四个蛋子定终身的古俗啊……”烟杆轻叩青石地面,惊醒了梁上打盹的狸花猫,它纵身跃下时,碰响了门楣挂着的蓝布蛋囊,那些装着全寨未婚姑娘祈愿的小布袋,在穿堂风里叮咚如铃。
暮色完全四合时,我循着灯火登上寨子最高处的观景亭。月光与人间灯火在此时达成奇妙的和解——那些LED灯珠在夜色中如同现代星辰,与吊脚楼纸窗里的桐油灯光完成了跨越六个世纪的对话。远处传来姑娘们清亮的歌谣,木槌撞击青石迸发的低沉嗡鸣,与远处水车转动的吱呀声,在群山间荡出一轮轮涟漪。欧阳阿婆说这是“夜染”的时辰:当白昼的喧嚣沉入溪底,月光会赋予靛布最神秘的色泽。
夜深了,我住在欧阳家的吊脚楼里。这是一栋典型的瑶族传统建筑,全木结构,分为上下两层。楼下是客厅和厨房,楼上是卧室。木地板走上去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却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心感。月光从雕花的窗棂洒进来,在地板上画出斑驳的花纹。窗外,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更显得夜的静谧。我躺在床上,听着这些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思绪万千。这栋吊脚楼里,曾经住过多少代人?发生过多少故事?见证过多少悲欢离合?那些欢笑与泪水,是否也如同今晚的月光一样,悄悄渗入木板的纹理,成为建筑记忆的一部分?
清晨,我在鸟鸣声中醒来。推开窗户,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寨子里的女人们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劳作,有的背着竹篓上山采茶,有的在菜园里忙碌,还有的在溪边洗衣。早餐是昨晚剩下的糯米饭,用油煎得金黄酥脆,配上自家腌制的酸豆角和辣椒酱。欧阳阿婆还特意给我盛了一碗热腾腾的香芋南瓜粥,说是可以健脾养胃。我坐在门廊下,慢慢享用着这顿朴实的早餐,看着寨子渐渐苏醒过来,感受着这份难得的宁静与祥和。
离开的时刻终究还是到了。怕惊扰了这一片宁静,我没有选择从寨门离开,而是沿着一条小路悄悄下山。走在竹林中,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画出斑驳的光影。竹叶摩挲的沙沙声与远处棒槌的咚咚声,在晨雾中交织成天然的离别奏鸣曲。梯田里的稻子已经抽穗,沉甸甸的稻穗在风中轻轻摇曳,散发出淡淡的稻香。几个农人正在田间劳作,看见我经过,都会停下手中的活计,微笑着点头致意。他们的笑容淳朴而真诚,眼神清澈见底,让人感受到最纯粹的善意。
走到山腰时,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晨雾中的瑶寨若隐若现,那些吊脚楼的轮廓在雾气中显得格外柔和。寨门前的池塘泛着微光,牌楼的飞檐翘角依稀可辨。那块刻着“色蓝于靛”的石碑从视野中淡淡地模糊,但我知道它依然在那里,静静地守候着这个千年瑶寨,见证着时光的流逝。我没有感到伤感,因为我知道,那些靛蓝的布匹、古老的牌楼、系满蓝线的连心井,还有油茶碗底的蓝靛子,都已经深深烙在记忆里。
这时山间忽然又飘过一团团的晨雾,整个瑶寨又跌入水墨氤氲中。回望那片渐渐模糊的靛蓝,我知道这抹颜色已渗入心底——就像阿婆染缸里经年沉淀的蓝靛,任岁月冲刷永不褪色。当某一天在城市钢筋森林里瞥见相似的蓝,这方山水便会带着六百年的月光,在记忆中鲜活如初。
当山雾完全吞没寨门轮廓时,指尖无意触到衣袋里的蓝靛子——这粒来自连心井畔的果实,突然在掌心灼烧起来。六百年的月光、染缸的幽香、油茶的氤氲,都在此刻穿透城市钢筋森林的缝隙,在视网膜上投映出完整的瑶寨光谱。
来源:红网
作者:义盛章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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