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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丨李骥:耒水长歌

来源:红网 作者:李骥 编辑:施文 2025-09-05 19:1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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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定龙,郴州小东江.jpg

曹定龙/摄

耒水长歌

文/李骥

晨雾漫过桂东石门山的褶皱,一滴露水从千年杜鹃叶尖坠落,在花岗岩上溅起细碎的光。这滴水裹着南岭晨露,沾着丹霞体温,从源头出发,沿着大地掌纹奔涌——它叫耒水,一条用浪花写就的文明长卷。453公里的蜿蜒里,上游淌着神农的耒痕,中游浸着蔡伦的墨香,下游漾着杜甫的诗魂;托过洛夫的乡愁、残雪的笔锋;是农耕文明的摇篮,是理学思想的源起,更是中原与岭南文化在碧波中熔铸共生的史诗。

耒山:耒耜破土处,文明孕新芽

耒水行至汝城,撞进丹霞赭红。白骑山麓岩壁上,“耒山”二字被岁月磨得温润——北魏郦道元刻痕旁,新石器时代碳化稻粒还粘着泥土腥甜,像一封写给五千年的信。

某个春晨,神农斫木为耜,揉木为耒。石斧劈开的不仅是灌木,更是文明蒙昧。考古队在白骑山缓坡发现七件磨制石耒残件,其一凹槽里嵌着半粒碳化稻壳——与《衡湘稽古》“神农作耒耜于耒山”的记载,严丝合缝如时光缝补的针脚。村头老樟树下的梯田,田垄仍守着“上田弃亩,下田弃圳”的古法,春播时老农蹲在田埂,用竹片划出浅沟:“看,这纹路和石耒凹槽一个样。”秋收时金黄稻浪翻涌,风里飘着《诗经·七月》“黍稷重穋”的韵律。

神农的耒耜随耒水南下,江底鹅卵石都沾了农耕基因。秦汉“潇湘-耒水”航道疏通,中原青铜犁铧与岭南“火耕水耨”在江滩相遇,碰撞出第一株适应红壤的稻秧;唐“安史之乱”后,北方士族耕读传统顺耒水漂来,与瑶族山歌、苗家梯田智慧交融,催生“一年两熟”稻作体系。宋代《耒阳志》载:“耒水通,则粤米至;耒水塞,则仓廪虚。”这条水路不仅是商道,更是“粮命之脉”——它让岭南山区的篝火,第一次亮得如此绵长。

更珍贵的是濂溪书院的“观澜石”。周敦颐任桂阳令时,常于汛期立石上看耒水卷着断木、碎石奔涌。他在《通书》写“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或许正是这湍急水势,让他参透“刚柔并济”的哲思——耒水既能托起青铜礼器商船,也能容纳瑶家小木排;既映书院飞檐,也洗田间泥腿。这种包容,成了湖湘文化最本真的底色。清代学者王闿运为岳麓书院写了副对联:“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正是对此的真实写照。

东江:雾漫诗笺上,文脉润无声

资兴东江湖,是耒水最辽阔的诗眼。白廊码头晨雾里,青山如黛,云影徘徊,筑坝蓄水的湖泊将山灵秀与水浩瀚揉成一团——当地人说,这湖是耒水“攒了千年的眼泪”,如今成了照见古今的镜子。

五时起,乳白雾霭自湖湾升腾,像被揉碎的棉絮,漫过“兜率灵岩”悬崖。此时的东江是朦胧水墨画:渔舟橹声碎在雾里,如走调琵琶;白鹭清啼浸着水汽,尾音被雾霭吞掉半截;芦苇裹薄纱轻颤,叶尖露珠落进湖里,溅起的涟漪比雾还轻。正午雾散,阳光泼金箔,碎金跃动在粼粼波光里,与远处丹霞峰林相映——山红水金,风里飘着晒谷场甜香。黄昏最动人,夕阳将湖水染成琥珀色,归鸟翅尖掠过水面,惊起涟漪,与天际火烧云融成一片。此时若有渔翁收网,网里鲤鱼甩银鳞,溅起几点夕阳,落在船帮上,像撒了把碎金。

雾是耒水的魂,也是文脉的媒。周敦颐常于雾中泛舟,月光漫过雾幕时,他在濂溪书院稿纸上写下“雾露隐芙蓉,清涟濯我襟”——这墨迹后来刻在书院碑廊里,与荷池莲花至今对话。

雾是耒水的呼吸。雾散时金箔跃动,雾起时山水如墨,恰似湖湘人品格:外柔内刚,刚柔并济。耒水的雾润了山水,更润了一代又一代文人的诗心——从杜甫“星垂平野阔”,到韩愈“江作青罗带”,再到洛夫“把我的骨灰撒入耒水”,耒水波浪里,始终流淌着诗人最炽热的灵魂。

最让这诗魂震颤的,是唐大历五年(770年)深秋黄昏。杜甫从潭州乘舟南下,欲往郴州投亲,行至耒水方田驿时,洪水暴涨困住舟船。耒阳县令聂某闻讯赶来,端来热腾腾的牛肉羹与浊酒。杜甫久饿之下狼吞虎咽,不想旧疾复发,当夜溘然长逝。临终前,他望着窗外翻涌的耒水,留下绝笔:“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

这一幕,在49年后被韩愈定格。唐元和十四年(819年),韩愈因谏迎佛骨贬潮州,乘舟溯耒水而上。行至方田驿时,江风裹寒意,吹得船篷簌簌响。当年荒草已被岁月湮没,唯余残碑卧江边,“唐工部杜公之墓”字迹模糊。韩愈站在碑前,想起杜甫一生颠沛——从长安“朱门酒肉臭”到夔州“万里悲秋常作客”,最终埋骨这僻远耒水河畔,悲从中来,挥笔写下《题杜工部坟》:“何人凿开混沌骨?百代文宗此埋玉!”

巧合的是,韩愈在耒阳直钓岩留下的“还我本来面目”擘窠大字,亦作于此时。岩壁墨迹因江水浸润愈发苍劲,与他拜谒杜甫墓时的泪水,共同浸透了耒水的文化底色。

而杜甫的衣冠冢,位于耒水之滨的杜陵书院——如今,这座承载千年诗魂的院落,正坐落在耒阳一中校园内。红墙黛瓦间,“诗圣亭”飞檐挑起流云,碑廊里嵌着历代文人凭吊杜甫的诗刻,最醒目的是一块青石碑,刻着杜甫《登高》:“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每天课间,总有三五成群的学生在碑廊前驻足。他们穿着蓝白校服,指着碑上的字争论:“这‘回’字是不是通‘还’?”“杜甫写这首诗时,是不是也在耒水边上?”教室窗外梧桐叶沙沙作响,与千年前韩愈在直钓岩题字的墨香,在风里完成静默对话。

耒水汤汤,见证了一场跨越半个世纪的追思——杜甫以诗魂浸耒水,韩愈以墨迹续文脉,而今日耒阳一中的少年们,正捧着《登高》《春望》诵读,清越书声漫过杜陵书院青瓦,漫过耒水波光,漫向更远的远方。正如从这里走出去的学者罗翔所言:“真正的传承,不在故纸堆里,而在每一次朗读的心跳里。”去年春天,罗翔回到母校讲学,站在杜陵书院台阶上,他望着江里涟漪说:“我读《诗经》时,总觉得那些句子是从河里捞上来的;今天站在这里,才明白,原来河真的会把诗,一代一代送过来。”

银都:矿火淬炼后,共生是归程

永兴段的耒水,曾是“银都”的血脉。明代银矿断壁残垣间,“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的往事仍在回响——当地老人说,从前矿工夜里下井,头顶矿灯像星星落进窿道,连耒水都被照得发亮。

但矿火终会熄灭,耒水的智慧从未熄灭。如今的银都,矿洞变成博物馆,矿渣堆变成绿地;沿江步道上,老矿工的后代指着鹅卵石说:“石头里藏着祖辈的汗水。”对岸便江风光带,芦苇摇曳、白鹭低飞,是“矿火”与“自然”最温柔的和解。

安陵书院的飞檐翘角,正悬于这片新生的山水之间。这座始建于明万历年间的古书院,曾是银矿商贾的“文化驿站”——矿商们赚了钱,便捐银修书院、刻经书,院里《四书章句集注》刻板至今留着矿砂打磨的痕迹。如今,青砖灰瓦间飘着翰墨香,古籍修复室年轻人用传统技法装订《银矿志》,窗外矿石标本(有些从老矿洞捡来)与电子屏文旅导览系统交相辉映。书院后院古银杏树下,常能听见游客与讲解员对话:“原来银矿的槽坑,如今成了星空露营基地。”“看那矿道遗址,改建成工业艺术馆了!”

去年秋天,笔者曾在银山露营基地遇见一位老矿工。他姓李,七十来岁,年轻时在矿洞干了三十年。如今他带着孙子来露营,指着头顶星空说:“以前我们下井,最怕的就是看不见星星;现在好了,矿关了,星星又回来了。”孙子举着望远镜喊:“爷爷你看,那颗星星像不像矿灯?”老李笑了:“傻小子,那不是矿灯,是星星回家了。”

黄昏时分,退休矿工老张坐在江边钓鱼。他说:“以前怕矿脉枯竭,现在怕鱼虾不来。”风过处,钓竿轻颤,惊起的涟漪里,是耒水的笑——它用千年的变迁,教会湖湘人“征服不如共生”。正如耒水儿女资中筠先生所言:“中国文人的思想,总在重山间寻找出路。”永兴的转型,正是“敢为人先”的当代注脚:当最后一炉银水凝固成历史标本,安陵书院的琅琅书声,正与江对岸的非遗竹编工坊、VR矿洞体验馆共鸣成曲,谱写出“银魂”涅槃的新篇章。

支流与交汇:细流汇江海,烟火共潮生

耒水的波澜壮阔,始于无数支流的奔涌。西河、敖河……这些来自南岭褶皱里的细流,带着各自的山风、草木与故事,汇入耒水主河道。水的交汇从不是简单融合——它像一坛陈酿,支流的甘冽与主河的厚重,在碰撞中酝酿出更醇厚的文化。

而在这支流与主河的交汇处,总生长着最鲜活的庙会文化。

永兴原塘门口镇西河村的森江口,西河与耒水相拥成湾。水湾处,飞檐翘角的“汉三侯祠”如一枚古印,钤在耒水波心。祠前两尊石狮,爪下曾沾过三侯(西汉安国侯王陵、绛侯周勃、舞阳侯樊哙)泊舟时的西河水;门楣上“义烈千秋”的匾额,至今映着秋阳。每年重阳,祠内八尊忠义雕像前的香火漫成云——三侯头戴盔甲,身披蟒袍,目光仍凝着当年凭吊义帝时的悲怆;大殿两侧巨龙腾跃欲飞,似要将这段忠义故事说给耒水子孙听。老人们说,从前庙会时,西河湾会停满商船,船工们放下纤绳,也来听一段《义帝吟》;如今商船换成了游船,可那腔热血,仍随着耒水波浪,在每一张年轻的脸上奔涌。

去年重阳,笔者在西河村遇见一位唱《义帝吟》的老艺人。他姓陈,八十来岁,唱了五十年。他说:“现在的娃娃们不爱听老调,我就加了点吉他伴奏。”说罢,他拨弄着挂在脖子上的吉他,唱道:“楚帐灯寒,汉帜云寒,三杰同肝胆……”歌声混着江风飘得很远,惊起一群白鹭,掠过祠前石狮子,扑棱棱飞向耒水尽头。

竹海:纸魂绵长时,文明续新章

耒阳黄市、大义镇的蔡伦竹海,是地球上最大的连片竹林。16万亩竹涛翻涌如碧海,风过处,竹浪翻卷,沙沙作响,似万千绿衣舞者共舞——这是自然赋予耒水的“海之礼赞”。

竹海深处的汉代造纸坊,老匠人正用楠竹、石灰、芦苇重复“砍竹→沤料→蒸煮→舂捣→抄纸”的七十二道工序。蔡伦以竹代木的创举,改写了千年造纸史;而如今的造纸坊,仍守着这份“敢为人先”的精神:竹浆在竹帘上凝结的瞬间,阳光穿透薄雾,将纤维照成半透明的玉色——这与1900年前蔡伦改进的造纸术,竟无二致。2018年出土的宋代陶制抄纸帘架(碳十四测定公元1102年),其楠竹纤维与现代保护区竹种DNA高度匹配,印证着“取竹还林”的千年生态智慧。

每年清明,当地百姓举行“祭竹仪式”。老人们用新砍的竹枝扎成扫帚,清扫纸坊尘埃,念着:“竹报平安,文脉绵长。”孩子们举着“蔡侯纸”灯笼在竹林奔跑,灯影里晃动的,是蔡伦当年手持竹简的剪影——他望向的长安,是文明传播的方向,也是耒水连接的远方。

去年春天,笔者在竹海遇见一位来自台湾的游客。他说是洛夫的侄子。他说:“我伯公生前总说,耒水的竹香里,有故乡的味道。”他捧着一张刚抄好的“蔡侯纸”,对着阳光看:“你看这纤维,和我伯公诗里写的‘月光还是少年的月光’一样,都没变。”风过处,竹浪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他的话语。

江口:鸟影掠波处,生态谱新篇

衡南江口的耒水,水的中央有一座小岛。春有白鹭衔泥,夏有灰鹤引吭,秋有雁阵排空,冬有野鸭戏水——170余种鸟类在此栖息,其中12种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人们叫它“江口鸟岛”。

护鸟员老周每天划着木船巡查。他说:“这些鸟比人金贵,它们的翅膀上,驮着耒水的未来。”去年冬天,他救了一只受伤的白鹭,养了三个月才放飞;如今那只白鹭常来“探亲”,总在他的船舷边盘旋,像是在说谢谢。

最动人的是黄昏。夕阳斜照时,江水被染成蜜色,与天际橘红连成一片——正是“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意境。此时,总有孤鹜从芦苇荡里振翅而起,翅尖掠过水面,惊起一圈圈涟漪;远处,归鸟群影掠过晚霞,像撒落的碎金,与“落霞与孤鹜齐飞”的画面不谋而合。老周常说:“这景致,比画还鲜活。”

薄雾未散时,鸟群掠过江面,鸣叫声与江风低吟交织,恰似一首写给生态的赞美诗。老周的话道尽耒水的智慧:从明代银矿的“竭泽而渔”到今日的“退田还湿”,从“矿渣堆”到“鸟岛”,耒水用千年的变迁告诉我们——真正的文明,不是征服自然,而是学会共生。

珠晖:塔影守望时,文明向星河

耒水行至衡阳珠晖区,与湘江相拥处,矗立着清光绪八年(1882年)建成的珠晖塔。塔高七层,八角飞檐,如一枚定江神针,塔门楹联“云气连衡岳,涛声撼洞庭”,道尽山河气魄。

登塔远眺,湿地风光尽收眼底:春有紫云英铺成紫色绒毯,塔影倒映水面;夏有荷花撑开水面伞盖,蜻蜓立于塔檐风铃;秋有荻花如雪纷飞,掠过砖雕的“魁星点斗”;冬有候鸟绕塔盘旋,雁阵以塔尖为轴画圆。塔下湿地埋藏着文明的年轮——汉代陶片上的渔舟纹饰,与今日塔下捕鱼船的竹篓形制如出一辙;宋代石鼓书院的碑拓中,早有“望珠晖塔影而知归途”的记载;清末知府翁曾桂亲植的樟树,如今已亭亭如盖,树根与塔基交错,形成“木石同心”的奇观。

暮色降临时,晚钟惊起白鹭。塔身的青砖被夕阳染成鎏金色,与湘江粼粼波光交相辉映。有人说,这塔是耒水的“眼睛”,看尽了千年变迁;也有人说,它是湖湘的“脊梁”,撑着文明的重量。而当北斗卫星掠过塔尖,古老的砖塔与太空信号同频共振——此刻的耒水,正带着神农的耒耜、杜甫的诗卷、韩愈的泪痕、洛夫的乡愁,以及中原与岭南交融的记忆,奔向新时代的江海。

耒水仍在奔涌,支流仍在注入,三侯祠的香火仍在缭绕,竹海的纸魂仍在飘飞,敖山庙的锣鼓仍在喧阗,江口的鸟影仍在起舞,珠晖塔的夕照仍染红江面。

这或许就是河流的意义:它不仅连接着过去与未来,更将自然的馈赠与人文的创造,酿成独特的文化符号。

当我们站在耒水的源头,看露水从杜鹃叶尖坠落;当我们行至江口,看鸟群掠过湿地;当我们仰望珠晖塔,看塔影与星光辉映——便会懂得:耒水不是一条简单的河,它是一条用浪花写史的河,是一条用诗魂铸骨的河,是一条用精神传承的河。

耒水不歇,文脉永昌。这,就是一个文明的故事,更是一条河的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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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骥,汉族,湖南省耒阳市人,现居长沙市,供职省直某单位。湖南省诗词协会会员,省湘水余波诗社、鹿歧诗社成员,诗词、散文、随笔作品散见各报刊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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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骥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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