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散文三题)
文/马珂
木枣树
村里的老辈人都说奶奶年轻时眉目如画,秀外慧中。等到我记事的时候,奶奶已七十高龄,不再拥有曾经的美丽。我记忆中的奶奶体态消瘦,脸上手上全是褶皱,像极了屋前那棵木枣树的老皮。
“这树还扎实得很哩,恐怕还要活上个大几十年。”奶奶牵着我,拄根弯弯曲曲的木拐杖站在木枣树下仰头望,嘴里喃喃地念。闲的时候,奶奶喜欢领着我到枣树下玩耍,一坐下就让我替她捶背,有时还卷起衣服要我用小手去翻她背上的皮。奶奶背上全是皮,皱巴巴的。用手一扯能拉得老长。翻上一阵还用力往背上砸一捶,奶奶就“哎哟,哎哟”地哼。未了,她给我讲故事。我最爱听她讲木枣树。
奶奶说:“这棵木枣树还是你德全太公手上栽的哩。你太公是你公公的公公。清朝时他到黔阳(现湖南省洪江市)做官,进进出出都是坐轿子。有年太公回家里,从黔阳带了好多枣子,大颗大颗的,吃起来又脆又甜。太公喊人把一些枣核埋在屋前的泥土里,第二年生出几十株枣树苗。后来其余的死了,就剩这一棵。这棵树长了好几年才结枣子,却变了味,吃起来不脆也不甜,像嚼软木头,就喊木枣树了。我也没见过你太公太婆他们。记得我来这里的第四年,闹了大旱,几个月不落一滴雨。那阵子屋前屋后的树木干死了,就这木枣树没死,还照样结枣子。”我坐在奶奶身边,把下巴搁在她瘦瘦的大腿上,眼睛眨巴眨巴地望奶奶,完了又缠着讲。奶奶每次只给我讲一个故事,然后就背我到院子前的草坪里去扯月亮草。我乐了。和奶奶对坐在地上,各自捏着月亮草的头尾,小心翼翼地扯开,扯出了好多个方方正正的“大晴天”。
奶奶七十九岁时,还很硬朗,像屋前那棵木枣树。劈柴、洗衣、烧饭样样都做,还打草鞋。当年爸爸下放到爷爷奶奶所在的农村务农,被队里派到一座水库去劳动,妈在外乡很远的一所小学当老师,家里只有我和爷爷、奶奶三个人。吃过早饭,奶奶常会邀我到屋前的木枣树下玩一圈,然后回家打草鞋。我也要帮她打,奶奶就笑,咧开缺了牙的嘴巴说:“珂儿有孝心,这就晓得帮奶奶忙,长大讨了媳妇还认奶奶不?给不给我钱用?”我把头点得像鸡啄米,连声说:“给,给,给好多好多。”奶奶更乐了,用手摸着我的头:“宝宝有孝心。等你长大后奶奶帮你讲个好媳妇,要扁担腰,梅花脚。”我默不作声,我不知道媳妇是什么。奶奶要我撒泡尿给她看,她说尿撒得远,媳妇也远。我只想远点好去玩,就翻开裤裆用力撒,奶奶见了,笑得腰都弯成个大虾公,连说:“远,远!”
夏天的黄昏,奶奶总要事先到木枣树下堆些谷壳和黄荆叶点燃,让烟子到处飘。奶奶说是熏长脚蚊,然后提个用罐头瓶做成的提灯领我到树下歇凉。我坐不住,用奶奶的大蒲扇到处打一闪一闪的萤火虫,然后用个瓶子装起来。奶奶讲那边有吊死鬼,舌头伸得老长。我怕了,忙跑到奶奶身边,奶奶就指着忽明忽灭的萤火虫教我歌谣——
虫虫虫虫飞,
飞到老鸦溪。
老鸦下个蛋,
宝宝下早饭。
奶奶会唱好多好多歌谣。有月亮的夜晚,她就搂着我哼月亮歌:
月亮堂堂,
里头有个仙娘。
仙娘仙娘快来,
陪宝宝捉个迷藏。
我问奶奶月亮里的仙娘是哪个,她说是嫦娥,住在广寒宫。门口有棵仙树挡了路,嫦娥就要张果老把树砍倒。可等张果老刚用斧头把树砍开弯腰去掰,树就合拢了,张果老被夹在了树里。奶奶说完还让我仔细观察,果真月亮里有棵大树,树里夹着一个人……慢慢地,我就靠在奶奶怀里睡着了,起来已是第二天早晨。
七岁已是读书的年纪。一天,爸爸回来了,他对奶奶说,让我跟妈去外乡上学。我哭了,不肯去。我知道去了就见不到奶奶了。那天晚上,我醒过来不见奶奶,听见房外的屋里有人抽泣,我知道是奶奶。她说:“你要接珂儿跟他妈去上学,是正经事,我不是喊他莫去。他去了,屋里就剩我和他爷爷了。也不晓得阎王要接我去的时候报不报个信,这辈子还见得到他吗?”后来是爸爸的声音:“也莫那么讲,放假就喊他回来。”奶奶过了一阵说:“我担心他都七岁了,还只有那么一点点高,烧了好多纸也不管用,今儿夜里就叫他去拜拜那棵木枣树,让他太公保佑他吧。”爸没作声,奶奶又说:“今儿得依我的,拜了木枣树,你明天就接他走。”后来奶奶就进了房,叫我起床穿上衣服跟她去拜屋前的木枣树。
我出了门,外面黑黢黢的,心里很害怕,紧紧地拽着奶奶。奶奶右手提着那个罐头瓶做成的提灯,左手拄着拐杖,暗淡的光亮把她的脸映得暗黄。奶奶说:“珂儿,去吧,太公保佑你。到边就跪着对木枣树磕着头说:太公保佑我长高吧。念三遍再磕三下,记住了吧。”我眼瞪瞪地望着奶奶,又望望那棵高大的木枣树,不敢上前。奶奶推了推我:“听话,快去。奶奶就在这。”我慢慢离开了奶奶,独自朝木枣树走去,心里咚咚直跳。我回过头看了眼奶奶,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煤油灯。我鼓足勇气急走几步,扑通一下跪在木枣树前,按奶奶的说法对着木枣树念了三遍,磕了三次头,站起身来飞快跑了回来。奶奶说:“好,好。你明儿要长高了。”
第二天我就被爸爸接走了。
我们坐汽车,坐小船,又走了好远好远的山路,到了妈教书的那所小学。
我跟妈读了一学期书后,妈被调到另一所更偏远的山村小学去了,离奶奶有一百多里路,不通车。妈说我年纪小,走不起,就再没让我回过家。
一年后,爸爸来了妈任教的小学,说是来接我回家的。我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我要见到奶奶了。爸不做声,阴着脸。到了家才知道奶奶去世了,用一床白色的毯子盖着,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家里来了许多人,都在哭,我也哭了,哭得很伤心。后来村里人把奶奶安葬了,那年她八十三岁。
奶奶去世一周年的祭奠日,爸爸接我回家给奶奶上坟,村里人见了都说我长高好多了。可是,屋前那棵高大的木枣树却莫名其妙地枯死了……
棕红马
儿时我没有固定学校。做小学教师的母亲调到哪所学校任教,我就跟到哪里读书。在子女教育方面,母亲信奉的是“棍棒底下出好人”,方式方法十分严厉。面对正颜厉色的母亲和一个个陌生的环境,作为孩子的我,内心非常孤独。
我们那地方并不产马,有年我随母亲到一所公路边的小学就读,早饭后站在住所门口,总能看见一匹棕红色的老马费力地拉着一辆农产品堆成小山似的马车,在马夫的吆喝下沿着路边埋头走过学校门前那条通往县城的公路。下午放学以后,又能看见它拉着装有少量货物的马车驾轻就熟地从县城返回,轻快地路过学校门前。
我不知道这匹马怎么就离开族群落单到了我们这个地方,我想它也跟我一样感到无助和孤独。于是对它产生了好奇和好感。在它每天往返于学校门前时,我都会默默观察,心里揣摩着一些与它相关的事情。一段时间后,守望路过学校门前的棕红马,成了我心中的一种慰藉。
巧合的是,在又一个学期开学的时候,母亲被调到一个少数民族聚居的小镇上任教,当地学生所讲的少数民族方言,我一句也无法听懂。陌生的语言和新的学习环境,让我倍觉形只影单。
某天早上路过镇上供销合作社的时候,无意间看见紧邻合作社的收购站门前站立着一匹棕红马。我赶忙上前辨认,原来就是那匹每天往县城运送农产品的老马。它的脖子上套着粗大的缰绳,两位工作人员不停地往它身后的马车上堆放着各种农副产品。当马车被堆成小山并用粗大的绳索捆绑结实后,其中一位工作人员跨上马车,落座后抖了抖缰绳,棕红马会意地掉头转身。在赶车人甩响马鞭发出“驾!”的一声号令后,它便沿着路边埋头走上通往县城的公路。
我仿佛找到了一位同病相怜的朋友。往后的日子,常在晚饭后去供销社附近转悠,默默探视完成了一天运输工作回到马棚的老马。复杂的思绪在脑海里回旋。
它总被拴在一根立柱上或站或卧地在马棚里低头嚼食成堆的干草。嘴唇不停地左右磨合,眼角不时落着几只忙碌的苍蝇。觉得不舒服的时候,它就眨动几下眼睛或抖动一下耳朵予以驱离。
我决定利用课余时间去给它采些新鲜的草料。问过教生物的老师,悉知白茅草是马爱吃的食物。学校后面的山岭上,生长着成片的白茅。春夏之际,花穗上会出现白色柔毛,伴随微风的吹拂左摇右晃。某天放学,我去后山割回几大把鲜嫩的茅草送到马棚。从县城运送货物回来的棕红马正嚼食着干草,我抽出一小把递到它的嘴前,它只用鼻子闻闻,并未啃食。我只好把白茅放在干草堆上。晚饭后我又去了趟马棚,发现新鲜白茅已被吃掉。原来它是对我心存戒备。
往后的日子,我会常在放学后给它带去新鲜草料。它也不再回避,每次都张嘴接食。棕红马虽不会说话,但从它的目光中,分明感受到了它的谢意。
在一次放学给马割草中,我不慎脚下踩空,从山坡滚落时衣服被荆棘撕扯开一道长长的口子。给马喂完草料回家,我悄悄将破衣藏了起来。母亲发现后非常生气,最终换来一顿打骂。
傍晚,伤心的我默默走向马棚。借着小巷里的灯光,我看见吃饱后的棕红马侧卧在干草中歇息。眼泪鼓动我迈进马棚,躺在了棕红马的身边。马棚里的空气虽不清新,但棕红马不时轻轻用头蹭我表达爱意的行为,却让我倍感慰藉。那一夜,我睡得很沉,直到大天亮才起身走出马棚。
后来我考入镇中学上学。成为一名寄宿生。课余去探望棕红马的时间比小学时更为充裕。某天放学,我又带上新鲜草料去喂马,见有几个工作人员围在马棚前面。我上前看见棕红马躺在干稻草上喘着粗气,面前摆放着一个装着药水的小桶,马却并不喝桶里的药水。于是几个人一起摁住马身掰开马嘴,强行将药水灌了进去。被呛着的棕红马一昂头颅试图站起身子,吓得几个人旋即闪开。棕红马却终因体力不支没能站立。
第二天晚饭时,我所在中学食堂的一张大方桌上,摆放着几排棕色小钵子,里面盛着做熟的肉食,两毛钱一份供师生选购。伙房师傅说,收购站那匹老马病了,无药可救,请人杀了分给机关和学校,钵子里是马肉。我听了心头猛地一沉。看着没吃过马肉的师生争着尝鲜,我连晚餐都没法下咽。抽身离开食堂后,心情沉重的我去了趟马棚。里面除了干草,再也见不到棕红马的身影。
我不禁潸然泪下。
围猎
家乡山高林密,各类野兽藏身其中。儿时的腊月漫天飞雪,雪晴的日子,闲下来的村民总喜欢吆三喝四地带上火枪和狗出门,去山里查看野猪留在雪地上的脚印,跟踪追击。
野猪是庄稼的“杀手”,常导致农作物遭受大面积破坏。村民们在田头地边放过索套、下过伴有鼠药的食物,野猪仿佛事先知道似的,对庄稼照吃不误,却就是没有中招。村民们一时束手无策。
有年生产队在一处山弯开垦了数十亩旱地,全部种上了苞谷。苞谷成熟的时候,却屡遭野猪侵扰。生产队成立起一个护粮小组,全是年富力强的中青年人。他们两人一组,带上一支火枪,去临时搭建在地头的简易棚户守夜,以此驱离夜晚来地里偷吃苞谷的野猪。
轮到两位退伍回村的基干民兵上山值守时,睡意朦胧中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两人意识到野猪来了,立马起床拿起猎枪。借着月光,他们看见一只壮硕的野猪领着几只猪仔把苞谷杆咬断扑倒,大口偷吃地里的粮食。一位民兵架好火枪,对准领头的野猪就是一枪。虽未击中,但吓得它们四处逃窜。次日回村,两人说起此事,大家都赞不绝口,一致认为野猪受了惊吓,不敢再到地里偷食苞谷。
当晚轮到毛狗和另一位年轻人守夜,毛狗认定会平安无事,要他六十岁的父亲代为值守,自己去了对象家玩耍。未料前一天晚上受到惊吓的野猪半夜跑到地里复仇,撞开棚户的木门,露出獠牙对着躺在床上的人猛烈撕咬。年轻人反应灵敏旋即逃脱。毛狗他爹手脚迟缓,被凶猛的野猪摁在床上左撕右咬,无力招架。等村里人闻讯后举着火把赶到地头,毛狗爹已血流满面,伤痕累累。
村里人决心逮住为非作歹的野猪,特意增加了一支火枪和值守人员。可野猪从此没有再来。转眼到了十冬腊月,阵阵寒风漫卷着雪花在村子上空飞舞。雪停之后,放眼是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景象。村里人当然不会放过围猎野猪的时机,毛狗更是摩拳擦掌。于是十多个中青年人背起火枪带上猎狗,进山寻找野猪觅食时留在雪地上的脚印。几天的奔波,最终捕获到一头八十多斤的野猪。他们自上午发现目标,就和猎狗一道翻山越岭穷追不舍,在放了许多空枪之后,跑得精疲力竭的野猪终被满腹仇恨的毛狗一枪撂倒。
野猪被抬到晒谷场上,除猪头归击毙野猪的毛狗所有,猪肉和下水由大伙儿推选出来的几位厨师在生产队的大铁锅里烹饪,并用甑子蒸了几大锅米饭。傍晚,每户派出一名男丁带着碗筷赶到晒谷场上,分组围蹲在大盆大盆的野猪肉四周大快朵颐,欢声笑语此起彼伏。
我们当地有个规矩:山里的野肉见者有份。某年的腊月,大雪再次覆盖村庄。村民都在自家的屋子里嗑瓜子烤火聊天。突然屋后的山上传来几声“砰砰”的响声。有打猎经验的村民立马意识到有人正在进行着一场围猎。便吆喝着组织起闲在家里的数十人操起家伙加入其中。有的拿火枪,有的拿大刀,有的拿钢叉。被野猪袭击过的毛狗爹也不示弱,提了面铜锣跟在后面一路敲打助威,嘴里还发出一声高过一声的呐喊。一时间,人喊狗吠,锣声枪声交织着响彻村庄上空。黄昏时分,一头两百多斤的黑毛野猪被大伙儿从山上抬了下来。
七嘴八舌中,事情的原委有了一条初步线索。这头野猪是被离我们村十多里地的塘冲人发现的,然后组织一帮人带着火枪和狗沿脚印一路追击,翻山越岭到了我们村后的山头。
我们村参加围猎的人算起来有三十多人,经与塘冲人友好协商,决定将野猪就地处理,按围猎中的贡献大小予以分配。塘冲一帮人和三只大狗追赶了大半天,当然要占大头。我们村里的人是中途参与,占比较小。而我一家五口只是在山脚呐喊助威,按每人四两计算,共分得两斤野猪肉。当时只剩两天就过大年,爷爷把野猪肉用食盐腌制起来。大年三十,除各种家常美食,我们还吃到了可口的野味,让那年的除夕别有风味,铭记于心。
(原载北京《海外文摘》2025年第11期)
马珂,曾历任省、部级报刊记者、编辑、执行总编,后转行至湖南广播电视台从事电视工作。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北京晚报》《瞭望东方周刊》《散文百家》《湘江文艺》《星火》《湖南日报》等发表各类作品近两百万字。多篇散文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青年文摘》《海外文摘》等报刊转载。散文《又是一年秋风至》《故乡年俗》分别入选全国通用版小学《语文》同步阅读教材和中学生课外读本。参与创作、编著书籍和拍摄电视纪录片、影视剧多部。
来源:红网
作者:马珂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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