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4年度生态文学推荐书目:陈应松《神农野札》。
湖泊高悬(节选)
文/陈应松
秋天,我去到大九湖,这是极其庄严盛大的季节,从神农顶一直往下的盘山公路两边,是红叶漫卷的天下。山顶虽然是高山草甸,是郁黑苍劲的巴山冷杉林,是突然到来的狂风和雪粉,但静谧的秋天会红得发紫,像一团团的彩云往森林上空喷出,大火熊熊,烟霞爆燃。来到大九湖,群山之上全是燃烧的树林,这红色和金色的盛典全在波光潋滟中,将因为寒冷过早到来的湖泊打扮得热闹起来。水是一如既往地清澈澄净,像一位道行极深的高人谨慎地碧蓝着。山峦红叶泛滥,赤焰弥天,火舌舔舐着湖水,像贪婪的巨兽,渴饮不止。
黄栌们、槭树们、海棠们、红桦们、丹枫们、花楸们、乌桕们、水杉们、栎木们、卫矛们,也许是单个的,也许是群聚的,在空旷的湖区挺立着,红着、黄着、紫着、金着。橡子被风摇落,滚满一地,人与松鼠在树下争抢。花楸、荚蒾和十大功劳的红色果实累挂枝头。板凳果、野板栗、野核桃,还有仿栗,过去捡拾榨油,现在无人问津,铺满岗地。在渐渐枯黄的草滩水沼边,紫色的龙胆花和瓜叶乌头花不谙世事地在羊茅、红穗苔草、芒尖苔草间开着。另一边,狭苞橐吾大胆地挺立着它们一串串的花穗,向秋风示威。苔草遍野,跳上一条小路,抬起头,一望无涯的紫红色云彩从空中跌落下来,那片无边的紫红云,是在湖畔狂肆无度攻城略地的辣蓼子花,贴地席卷而至,像铺天盖地的候鸟。我行走在辣蓼子花海中,恍若回到家乡平原紫云英花开的三月。如果有阳光,有温和的风吹到脸上,这就是春天的饕餮,有香味,有视觉冲击,有宽阔的声音发泄场,有奔跑的欲望,有躺下睡上一觉的渴念。多美啊,秋天!
太阳的光线是集束的,从渐次凋落的红叶间泼泄过来,这是秋阳,也格外红一些,秋风会一阵阵掀起高高的、浮光耀金的红潮。旷朗的云彩层叠振奋,迈向高山之巅。一会儿,在沉淀之后,浪打过来的红叶竟覆盖了所有的水,遮蔽了水上的天空,让天空在落叶的罅缝中穿梭,支离破碎。这是秋天森林最后的残屑,是一种悲伤的祭奠,是激情燃尽之后的谢幕。落叶会渐渐腐烂,化为乌有,会成为岸边的浪渣与微尘,或者沉落下去,积为淤泥。水是爱整洁的,它清理掉那些落叶,腾出地方,干干净净地等待着风雪的降临,就像就义那么悲壮。灯芯草黄了,水菖蒲黄了,莎草也黄了,还有一些植物半青不黄,泥炭藓在沼泽中一层层地黄,柔软地黄,毛茸茸地黄。喧闹的夏日真的已经结束,浅水里的芦苇,像深山中修炼的女妖,白着它们的头颅,撑着纤弱的躯干涉水张望着,也绝望着,好像要渡水而去,趁早离开。雪会来,沿着四山的峭壁,蹈着森冷的水,越过山壑到达这里。芦苇们仿佛有预感,它们的身影那么疏寂寥落,把激情的一生耗尽了,向水而泣,无法自拔,摇曳着它们感人至深的白穗。
我爱冬天的大九湖,这是多么寂寥、远离人烟的世界,多么迷人的世界,你就独自享受吧。梭罗说,上帝是孤独的,可是魔鬼就绝不孤独,他看到了许多伙伴,他是要结成帮的。他还说,只有在荒野中才能保护这个世界。爱默生说,自然是精神之象征,我们在丛林中重新找到了理智和信仰。是的,在冬天,在这里,你会更加理智,信仰就是这片荒野,这片高悬在山冈之上的湖泊与坦原。但我可以说,冬天是动物也是灵修的人们隔绝世界的极好机会,如果你能走近这片湖泊和高山平原。
雪开始播撒,或者在夜晚已经悄悄播撒,地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湖面也开始结冰,湖水将要把自己封闭起来,就像关门谢客。雪是残酷的,像是要掩盖什么,天冷,风冽,整个湖泊像遭受过重创在呻吟,风雪成为唯一的存在。连兽迹也稀少,几只黑天鹅和绿头鸭龟缩在滩渚上,枯苇横竖相欹,气血难振。多少热闹的场景和众多的行人已经远去,他们曾经在这里留下的温暖心事,现在留给了风雪,所有的心也被吹裂。没有封冻之前,湖水格外汹涌愤怒,好像在流放的远方被吞噬和凌辱之后的呼叫。所有的树枝,脱光叶子的落叶乔木、依然青翠的常绿乔木和灌木,都还站着。波浪们兀自狂躁,无人理解的诉求和碾压声,一夜之间,就被残忍的冰冻住了,割去了它们的喉咙,喑哑得像来到世界的尽头。树枝镶嵌着晶莹的凌皮,太阳恍然出来,树影斑驳,森林里的雪覆盖了大地的创伤。冰被阳光磨亮,山的光芒像新鲜的橘皮一样耀眼。但是到了夜晚,古老的冰在这片大湖中呼啸嗥叫,犹如荒兽。雪一层一层地堆积,不让生命动弹。那就在山民家里吃腊蹄子火锅,喝几盅自家酿的苞谷蜂蜜酒吧。这些腌制过的,用松柏枝熏得焦黄的猪蹄,在火塘放有花椒的煨锅中冒着辣泡。门外明亮的雪原作为一只酒盅的衬景,是相配的。然后在风雪寂落和遥远的狗吠声中,在温暖如春的火塘边打个盹吧。
动辄歌颂春天的人是浅薄的,春天用不着文字的描述,就会喷涌到你面前。人们与大九湖隔绝太久,想念着那里的动物、植物、水和草滩,那里空旷的世界、自己遥远欢呼的影子,会成为一年新的激励。如果在渐渐温暖的哪一天重新拥抱这里,所有的花朵和青草都会欢呼。
……冰雪开始退却,新蒲从水中钻出,各种看似冻死的蕨类植物,大九湖独有的泥炭藓、凤尾藓、赤茎藓、疣灯藓,开始复苏。金盏花、翠雀花、野罂粟、飞燕草、紫堇也开花了。抱蓝蓼、谷蓼、箭叶蓼和水蓼,与菖蒲和莎草一起挺身而出。山里的春风从天而降,红色的酢浆草、紫色的老鹳草、宽大的南方山荷叶,都在这大片的泥炭沼泽、睡菜沼泽、苔草沼泽、香蒲与紫茅沼泽中浓妆招摇,状如薰衣草的大片紫色的鼠尾,一串串如烛举起,把春天撑得蓬松多情,敢爱敢恨。木姜子黄色的花穗在灌丛上如锦缎般挑着,居高临下地笑着。动物们会来到湖边喝水、嬉闹、寻找食物和交配,这是所有生命与爱情苏醒的季节。
我在料峭的春风里,感受那迟迟不肯退去的寒意,寒意在这里浸淫太深,将一切泡得战战兢兢,畏畏缩缩。但气温正在不可遏止地上升,步行时会解开外衣,脸上有一丝温热抚摸,天空平易近人,草色正在变绿。我独自走上湖滨的小径,谛听水中的声音,和被风无端叩响的波浪的唼喋。那些好久不闻的异域的声响让我们感恩,许多陌生的事物和景色让我们激动,曾经粗暴伤害我们的世界与这里没有任何关系,一切都是善意和朴素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某个观景的傍晚,一只水兽咚的一声,跳入解冻的湖里,波光粼粼,暮色不再忧郁,内心的光亮总会独自临水闪烁。
一个远行人和独行者,我追寻并热爱着这种“湿漉漉的孤独”(克洛代尔语)。此时想起在某个春日早晨的薄雾中,湖边熠熠闪光的几户人家的小村子,飘浮着漫长的烟霭。这就是生活,我坚信,秘不示人的生活才是值得赞美和艳羡的生活,这是上苍的慈悲和恩典。我渴望着像他们一样,在高山之上,傍水而居,在傍晚时分,与久远消失的草鹿之魂相遇。我躺在满天的星空下,手中握着一颗捡拾的陈年橡果。

陈应松,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森林沉默》《还魂记》《猎人峰》《到天边收割》《魂不守舍》《失语的村庄》等,有《陈应松文集》四十卷,《陈应松神农架系列小说选》三卷,另有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报告文学等多部。荣获鲁迅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大奖、《钟山》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来源:红网
作者:陈应松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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