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度生态文学推荐书目

王族散文集《狐狸有九个想法》

雪豹

文/王族

夏天的雪豹是流浪者。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一只雪豹走进了牧场。当时的西边还有霞光，将草叶照得泛出明亮的光，牧民们已将牛羊收拢，不远处的帐篷中已飘出奶香和羊肉的香味。那只雪豹从山上下来，径直向牧民们走来。它长得很高大，通体泛黄，被夕阳一照便闪闪发光。

牧民都很惊讶，那只雪豹为何那么大胆，居然敢向人走来？而它似乎对人们视而不见，一直将头扬得很高，迈着稳健的四只爪子走到一条小河边，牧民们以为它要停住，它却一跃而起越过小河，又继续向人们走去。

牧民感觉到了它的某种态度，它像走向战场的士兵，尽管知道前面有危险存在，却仍然要冲上去奋力一搏。牧民断定这只雪豹在示威，他们赶着牛羊进入牧场前，牧场是雪豹、野鹿、野猪、兔子和黄羊等动物的生存之地，人和牛羊进来后，喧闹的声音把它们赶走了。兔子和黄羊性情柔弱，逃得无影无踪；野鹿性情温柔，爬过几座山，越过几条河，就又找到了草场；野猪力气大，随便选一个地方用嘴拱开草地，就可以找到吃的；只有雪豹性情高傲，对饮食的要求极高，不随便应付自己。

牧民想，这只雪豹可能去了很多地方，对那里的水草均不满意，就又回来了。而现在，满山坡和草地都是羊群，高大壮实的牛更是分布于草场的角角落落，哪里还有雪豹的立足之地。牧民从它高扬的头和稳健的步伐上断定，它要“收复失地”。这样一想，他们便觉得如果它与牛羊发生冲突，少不了一场流血事件。牧场上有成千上万的牛羊，如果一拥而上足以将它踩成肉泥。牧民对牲畜有很深的感情，对山上的动物也厚爱有加，不情愿发生那样的事情。

它越来越近，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有人想朝它喊一声把它吓走，但还没等开口，它却站住望着牛羊，眸子里闪着复杂的光。有一只羊朝它咩咩叫了几声，它也回应着叫，声音急躁而又不安。

牧民想，如果它果真冲向羊群的话，就必须在它刚流露出意图的时候把它拦住。牧民之所以这样想，是怕它把羊冲乱，不好再收拢。他们也不愿牛羊把它踩成肉泥，都是动物，何必互相伤害呢！过了一会儿，紧张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它望了一会儿牛羊，又望了一会儿牧民和帐篷，突然转身走了。它转身离去的动作像来时一样，稳健、坚决，而且还似乎夹杂着些许高傲。

牧民望着它离去，牛羊也默不作声。一只雪豹只是这样走进牧场，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这样的结果最好。

但一匹马却被雪豹激怒了，它长鸣一声，腾起四蹄向雪豹追去。牧民们大惊，却已经无法阻挡，只能看着马冲了过去。雪豹回头看了一眼马，腾开四蹄边跑边回头向后张望，似乎含有挑衅之意。马更愤怒了，加快速度向雪豹追去。雪豹跑到牧场边缘，一看马已经接近自己，便飞速蹿入林子，向山岩上攀去。山岩奇形怪状，几近无路可走，但它却闪转腾挪，非常灵巧地在山岩上跳来跳去，不一会儿便爬上了山顶。

马只好在林子边停住，急切地叫着。马只能在平地上施展本事，在山岩上便寸步难行。很快，雪豹在山顶没有了踪影，而马却仍在下面呆呆地望着。少顷，它默默地转身而回。牧民们和牛羊都望着它，它像战败的士兵。

这件事过去好几天后，又有一只鹿像那只雪豹一样走进了牧场。在短短的时间内，事情又像那天一样重复上演了一次，那匹马又追了上去。那匹马也许想借这头鹿为前几天的屈辱雪耻，但它还是被鹿甩在了后面，那只鹿攀越山岩的速度比雪豹还快，从几块岩石上飞跃过去，转眼就不见了。

牧民说，这匹马明年无论如何得骟了，不然，它老是干傻事。比如追鹿，一般情况下，马都不会干这样的事情，鹿的灵活没有哪种动物能比得上。在牧区，人们曾亲眼见过一只鹿将一只狼一蹄子踢死。还有一次，一群狼将一只鹿围住，准备合拢后将它咬死，但它却从狼群头顶如流星一般一跃而过，转眼就跑出了很远，狼群被惊得愣怔半天才有了反应。

过了几天，那只雪豹又走进了牧场。也许因为已经来过一次，加之又战胜了那匹马，它在牧场走动时毫无陌生感，就像羊群中的一只羊一样。那匹马也许已被它征服，对它消除了敌意。慢慢地，雪豹和牛羊成了朋友，与那匹马更是显得亲近。它每天从林子里出来，不时地发出啸鸣，那匹马和牛羊听到它的声音便遥相呼应，纷纷与它对鸣，牧场上便变得非常热闹。牧民也颇为高兴，他们觉得一只雪豹与牛羊融到了一起，牧场上有了新的生机。

后来，几个猎人来到了牧场，他们听了雪豹的故事后对它动了心思，牧民警告他们，谁敢动那只雪豹，他们跟他没完，谁让那只雪豹流血，他们就让他流血，猎人不吭气了。但牧民没有料到猎人会偷偷地下手。一天早晨，那只雪豹刚走到牧场中间，他们围住了它，它想钻入林子攀山岩离去，但猎人早已摸清了它的动机，派两个人死死地守着它的退路，无奈之下它只有向另一个方向奔突，挡他的猎人没有拦住它，它便冲出了包围圈。猎人在它后面穷追不舍，一直把它赶到了一个悬崖边。它站在悬崖边悲哀地嘶鸣，牧场上的牛羊和那匹马应和它的叫声，发出躁动不安的叫声。猎人逼近，用枪瞄准了它，它停住嘶鸣，纵身跳入悬崖中……

我到牧场的时候，这件事已经过去好多天。牧民给我讲述那只雪豹的故事时，牧场上的牛羊吃着草，不时地扭头向悬崖那边张望。那几个猎人早已经跑了，牧民要找他们算账，他们怕流血，怕死，只能逃之夭夭。

一天，我走到那个悬崖边，悬崖深不见底，黑乎乎的似有鬼魅在游动。正要离去，却见对面的崖壁上有几朵花，红艳艳地开着。崖壁陡峭，不长一树一木，但这几朵花却选择绝壁而生，而且开出了鲜红的花朵。

想着一只雪豹是从这儿跳下去的，心便沉了，它跳下去的一刻，是否看到了这几朵花？

（节选自王族散文集《狐狸有九个想法》）

王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新疆作家协会，并担任乌鲁木齐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其代表作包括《狩猎秘籍》《狼苍穹》等，曾获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天山文艺奖、林语堂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西部文学奖等荣誉。有作品被译为英、法、日、韩、俄、德等多国文字在海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