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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文学丨魏冬林:金楠

来源:红网 作者:魏冬林 编辑:施文 2025-12-17 14:4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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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楠

文/魏冬林

“楠木”一词,入眼即入心。第一次见楠木,是在一本竹木雕鉴赏图册的彩页上,那黄金般的色泽,那柔和的丝状纹理,让“珍贵”二字悄然浮现心底。楠木质地坚硬细腻、色调温润华贵,既非寻常的楝树、黄荆可比,也非做锄把斧柄的栗树、柞木能及。曲高而和寡,色美多离乡,这般珍材常被选贡帝王家,打造高档家具或文玩,成为权贵的象征,终与普通人的生活拉开距离,成了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存在。

楠木之贵,不仅在于品质卓越,更在于存量稀少。永州属亚热带季风湿润区,雨量充沛,温度适宜,本是楠树的适生之地,如今却难觅立木踪迹。普利桥镇有一个村子叫作楠木冲,六百年前冯氏祖先从江西迁徙而来,遥见山冲楠木耸翠,华盖呈祥,便在此开基落业。可如今,村里上数三代,竟无人在故土见过一株鲜活的楠树,甚至连楠树的模样也未必知晓。

楠木既存活于久远的记忆,也流传于坊间的传说。乡里人说,明成祖朱棣建造紫禁城时,曾差人寻得四明山一株三人合抱的大楠树,四十余名劳力扛抬旬日,经湘江水路数月迤逦运至北京,成了正殿一柱;更有闽商偶游山村,见一荒废古屋梁柱焦黑,慨然花十万元买下,称“修葺自住”。付款后当即雇人拆解,将木料悉数运走。那些“废材”都是楠木,村民后知后觉,只余满村唏嘘。

楠木绑定权贵与财富,寻常人想一饱眼福也属奢侈。直到去年夏天,我游阳明山,在小黄江沟壑间逆流溯源,见溪畔一株乔木笔直粗硕,浓荫如盖,非松非樟,非栎非枥。正犹疑间,瞥见杆上铭牌——楠木!那一瞬间,我浑身激动起来,每一个细胞都洋溢着惊喜,细看它革质的叶片,抚摸它皴粗的树皮,留恋缱绻,恍如遇见久别故人。

今年十一月,我竟又得亲近楠木的机缘。市文联魏佳敏老师一通电话,邀我参加祁阳金洞楠木主题公园的采风活动。我本是营俗务、说俚语的俗人,一旦沾手文学事务,便仿佛套上孔乙己的长衫,便不由得斯文几分。这一次,便是“楠木”二字,让我在选择“长衫”还是“茴香豆”的犹豫间,欣然应下。

二十一日,采风团队从祁阳市区出发,傍浯溪,过白水,经八宝,三十多公里田园风光次第从车窗退去,田野南端,叠叠峰峦迎面而来。金洞归祁阳市管辖,实则是阳明山脉的东北端。车入山区,雄峻的大山斧劈刀削,坡面斜仄交错,楠竹杉树密生其上,苍莽逶迤,遥接天际。白水河自峡谷流出,嫩如碧玉,沉静流淌。光洁的柏油路沿小河蜿蜒,峰回路转,陡坡逼人,却难以阻遏对金洞秘境的陌生期待。续行三十公里,深入大山腹地,路侧一块“金洞楠木主题公园”的铭牌让车速放缓,导航也提示抵达终点。

从公路左侧下短坡,便是一处精致的小广场,已有游客三三两两散布在园内溜达。下车后,新鲜的景致令人目不暇接。广场周边,尤其是东边临河的斜坡上,密生的乔木簇拥着向上伸展,叶色墨绿,在草木凋零的季节透着勃勃生机,格外扎眼,恰似一群村童在收割后的田野里嬉闹。这些树木高大挺拔,粗者如水桶,细者也有十多公分,叶形似柳略阔,较桂叶稍窄,革质叶片泛着光泽,嫩枝覆着柔毛……这不正是楠树么?我忽然记起此行的目的地——怪不得叫楠木主题公园!

哇!这么多楠树!成片的楠木林,此生竟得一见!

我们沿着广场东边向北缓步而行。下了广场,一条主路穿过林子通向白水河边,旁侧逸出几条小径在林地里延伸。北坡的楠树更多,应是这个公园的主体。因林木茂密,皆往高处生长,主干挺拔修长,枝叶向高空舒展。细观方知,这片林子并非单一楠木,还夹杂着樟树、朴树等树种,共生共荣。

主路左侧,一棵大树被人工砌就的花坛环绕,独享一片空间,粗硕的主干撑起巨伞般的绿荫,威武挺拔,需三人手拉手方能环抱。旁边的碑牌殷勤介绍——这就是金洞大名鼎鼎的“楠木王”。

能长成这般体量,实属不易,确实值得赞叹。只是这“楠木王”的名号,终究有些硌人——它不过是人类惯性思维的投射,赋予了树木人性的尊卑。我试着给它另起一个名字,却难觅确切的词语,来形容那份略带惶恐的敬意。楠木本是樟科植物中的一员,幼时喜荫,需要与樟树、朴树、苦楮等兄弟树种混生方能茁壮成长,这种合群共生的习性,堪称自然和谐的楷模。当我们以“王”相称,实则割裂了它与生态系统的关联;若习惯了以尊卑框定万物,又怎能奢望对自然怀有纯粹的敬畏?

倒是另一块铭牌上的故事,让我颇为动容。1965年,有人欲砍伐这棵楠木卖钱,村民奉明告挺身而出,以死相拼,终是护住了它。我深知乡土习性,“和尚动得,我动不得?”彼时定有百十双眼睛在暗地里盯着,若这棵楠树被砍,人们就会蜂拥而上,将这片楠木林砍伐殆尽。奉明告护住的,何止是一棵树,更是整片楠木林,是一方生态的根基。

那般危急时刻,奉明告不顾身家性命护树,未掺半点私利,是最纯粹的“生态大爱”。这种惠及草木的善意,跨越物种的同情心,并非说教的产物,而是未被世俗训化的平等本能。人类数千年的文明中,诸宗百派竭力倡言仁义博爱,却难遏私欲,根除贪腐。殊不知,那些孜孜以求的可贵品质,早就潜藏在山民质朴的心田。它们就像这片楠树林,远离喧嚣,不染名利浊流,依然葆有人性向善的光辉,亦是一片弥足珍贵的“精神生态林”。

循主路行至河坡,一座钢索吊桥横跨白水河。桥虽坚固,却荡悠悠的,人踏上去便晃荡开来。有人故意使暗劲摇晃,顽皮的天性一旦复苏,纵然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也学孩童样放纵一回——桥晃得愈发厉害,吓得同行的女生惊呼不已,引得众人阵阵欢笑。

嘻嘻哈哈过了河,映入眼帘的不是人去屋空的凋敝,而是焕然一新的生机。村前河畔,两条平整的村道夹着田垄顺势铺开,地里菜蔬青翠,路旁碗口粗细的稚楠亭亭玉立。村里房屋参差,瓦屋与小楼错落分布,从轮廓可以看出,房子仍是原来的房子,但都精心装饰过一遍,不少人家开起了餐饮与民宿。村侧辟有广场,更增设了小火车、滑滑梯等游乐设施。每逢节假日,人流汇集,这里便成了欢乐的海洋——这便是金洞镇小金洞村桐车弯组:农文旅深度融合的康养秘境,生态与发展共生的乡村振兴典范。

我们在村里漫步,从村民平和的笑容里感受到满满的幸福,也看到了振兴乡村的鲜活实践与希望。我深知,这是典型的资源依托型产业——那片楠木林,是桐车弯组以至小金洞村农文旅的根基与灵魂。没了这片葱郁的生态底色,眼前的热闹与兴旺终将化为镜花水月。楠木之贵,从来不止于材质的珍稀,更在于它串联起山水、人文与生计,让生态共生的价值得以叠加升华,成为乡村振兴最坚实的底气。

重新回到“楠木王”所在缓坡,大家围拢瞻仰,我却独自步入林间。曲折小径引向幽深去处,路旁石碑或刻“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或载生态知识。北侧一卷状铭刻,是原永州市文联副主席彭楚明的三首诗作,其中《咏楠木王》写道:“沐风经雨五百年,笑看沧海变桑田。绿荫翠盖心香远,叶茂根深志更坚。”

诗是好诗,满含建园之初的欣喜和赞颂。然时过境迁,乡村振兴正当时,若能凸显人与树共生共荣的生态理念,更具现实意义。我一时兴起,以《金楠》为题和之:“楠木青青金洞生,白水潺潺叠嶂萦。奉翁护得苍柯在,生态为基富路兴。”

忽闻广场方向有人呼喊,合影了,就差我了。匆忙赶去,掺入队列,抿嘴轻笑,瞬间定格。

每有采风,必有合影,恰似游客爱写“到此一游”——都是给行踪留个记号。只是采风之乐,不在于横幅留痕,而在于体验人与自然相融的愉悦,感受生态之美的内心微澜。作家的使命,便是用文字将这份体验传达出来,以期触动更多心灵。基于此,我信手涂鸦以记心迹,虽文字粗疏,未究幽微,却是此行最真挚的回响。

魏冬林,毛泽东文学院素人班学员,湖南省作协生态文学分会会员,永州市农民作家协会副会长,冷水滩区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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