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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文学丨刘义彬:田埂上的时光褶皱

来源:红网 作者:刘义彬 编辑:施文 2025-12-18 12:48: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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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义彬《义园散记》图书封面。

田埂上的时光褶皱

——《义园散记》序

文/刘义彬

若非先祖们如蒲公英般随风飘落于这个小小的山坳,或许我的血脉里流淌的就是别处的晨露。

元末明初“江西填湖广”,祖先们在迁徙途中被某种“神秘力量”攫住脚步,就近选择了这个叫作黄婆塘的湘东小山村。几百年来,乡邻们都像藤蔓般依附着这片土地,很少离开。至今,村子里常住着几十户人家,两百来号人,在青瓦炊烟间绵延着古老的晨昏。

黄婆塘这个名字听起来挺有故事,却没有哪位老人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村子东、南、北三面都是长满马尾松、杉树、樟树或竹林的山坡,呈现出低矮、柔缓与散漫的姿态。它们像一个不工整的“W”形符号,将蘑菇般散落的几十栋房屋和此起彼伏的鸡鸣犬吠拢在两个凹陷的胳臂弯里,向西边广袤而平整的田畴敞开胸怀。

这片沃野可是大地最慷慨的馈赠,南北绵延二十公里,东西宽约两公里,裹挟着一条被称为洪江坝的小河。小河像蛇一样扭动着爬向浏阳河,继而汇入湘江、洞庭湖。小河流水潺潺,或深或浅,一年四季从不歇息。站在村口大樟树斑驳的绿荫下,视线越过镜面般平整的绿色禾苗,越过小河边或高大或低矮的一长溜树木,可以模糊地看见对面山坡上炊烟缭绕的另一个村庄。

春日的水田里倒映着插秧人的脊梁,秋时的稻浪淹没了打谷场的喧嚣。这片田野不仅是数百年来乡民们赖以生存的物质源泉,也是很多人一辈子想要摆脱的诅咒和羁绊。这里具备“鱼米之乡”应具有的一切属性,不仅承载着我童年和少年的懵懂时光,也是我拼尽全力挣脱后却藕断丝连、频频回首的故乡。

几十年前,当我刚刚从地上爬起来,开始学着蹒跚奔跑的时候,主要活动范围仅限于黄婆塘通往西边农田的几条沙土路,以及路边两个晒稻谷和油菜籽的大坪场。这条沙土路宽不过两米,路基磕磕绊绊,还没等到换牙,我的乳牙就被路上的石头磕掉了一大半。

顺着沙土路前行两三百米,便踏上了蛛网般连结的田间小路。田间小路有宽有窄、有主有次。其中窄的不过一尺余宽,其实不能叫路,只能叫田埂。它们就像大地的掌纹,可将人送达每一株作物的根系。春日的田埂摇曳着蚕豆和豌豆的绿色铃铛,夏日化作蒸腾暑气的赭色线谱,秋霜为它披上芦花的银氅,冬雪又为它覆上草梗刺绣的素袍。田埂如此多姿多彩,一年四季不断地变换着妆容。除了秋冬的浓雾和春夏的汛情,没什么能将这些比史书更古老的田埂从我们的视野中抹去。但浓雾和汛情是常有的。

田埂上的泥土绵软,最适合我们长满厚茧的赤脚与其亲近。在我成年后离开故土前,除了冬天,几乎都是赤脚走在田埂上,那种痒痒的酥麻的舒适感可从脚板心直抵人的肺腑,我们的儿时生活因此而充盈了发自肺腑的歌声。春挑秧苗,夏秋扮禾担稻谷,河里捞丝草,水圳捉鱼虾,放牛拔草打农药,四季农事在足底织就的年轮里流转。而后来让我下定决心逃离这些亲密田埂的也正是刚提到的那些无穷无尽、让人崩溃的农活。

特别是每年的“双抢”,少年的脊骨在水田中弯成问号,汗珠砸碎在滚烫的稻茬上,蒸腾成咸涩的泪雾。从晨光熹微到月上中天,始终像骡子一样在水田里来回奔忙,不停歇地割稻子、拌禾、挑谷子、插秧……对体质羸弱的少年时的我来说,这些农活简直是不堪回首的噩梦。因扛不住极度的疲乏,加上欲裂的头痛和腰痛,田埂曾一度成为我临时的睡床。头上的烈日被罩在脸上满溢着油汗味的草帽挡住,稍显凉爽的风掠过河岸的枫杨林,沙沙沙拂过稻穗,拂过面颊,像一首安魂曲注入我疲惫的血管。我从家人或怜爱或责备的目光中黯然退出,在温热潮湿的田埂上昏昏睡去,此时,短暂的幸福感袭来,胜过梦中闻到母亲乳汁的芳香。

田埂是勤勉而丰盈的,沉默的它们从未虚度光阴。每年冬春季节,父母会用小挖锄在田埂上挖出等距的浅坑,在其中撒下一小把磷肥或鸡鸭粪。我跟在父母屁股后一边叽叽喳喳,一边往每个坑里丢上三五粒蚕豆、豌豆或黄豆种子。之后几乎什么都不用管,时令一到,就可以收获各种豆类了。其中豌豆一直是我的心头之爱,最难忘蒜香豌豆在铁锅里起舞的脆响,那香气徘徊在记忆的深巷,至今还能拨动我挑剔的味蕾。哪怕是寒冷的冬日,田埂上肥沃的土壤总能催生出各种野花野草。不上学的日子,我们会在母亲的催促下,提着竹篮来田埂上采野菜。有一种被称为野黄花菜(又名田荠、稻槎菜)的嫩草,那是家猪和鸡鸭们的挚爱。

每一条田埂都是一册未经装订的诗集,每一条水圳都流淌过我们的笑声,每一盏渔火边都有我们炯炯注视的眼睛。如果不被田埂上或情爱或凄冷的乡野故事所牵扯,沿那条稍宽的田埂往田野深处笔直走下去,便到了洪江坝的河堤上。河堤是千百年来水流冲刷出来的,堤上长满了可达两三米长、被我们叫作“霸根草”(又名绊根草、铁线草、狗牙根)的野草,其根茎终年不死,挤挤密密、牵牵绊绊,一层层将松软的泥巴紧锚在大堤上,河堤因此而长年稳固。地木耳在河堤的阴湿处舒展着黑缎般的裙裾,野藠头则顶着紫白相间的小伞,还有蒿菜、野胡葱等,它们经常成为勤快女人家餐桌上香喷喷的美味。

河堤靠水的一面生长着很多水杉和枫杨。这些高个子沿河流一字排开,高的二三十米,直径可达一米,像河流身上开屏的羽毛,从春到秋由鹅黄变绿,再到青、到红,不断变换着衣裳的颜色。远远望去,满垄金黄的稻浪或油菜花海中,你见不到河流的一丝身影,但这些像蛇一般扭动着游向远方的树林清晰地泄露了河流的轮廓和表情。每年不知河水要带走多少植物的种子,有些种子厌倦了漂泊,便随意择一块泥坎在河边定居,不经意地生根发芽,在村民们的漠视下,年复一年长成高大的乔木,有很多年岁比我还大。因为长得太高,枝叶太过繁茂又太过张扬,抢去了周边作物的阳光,所以有些大树便被乡民们狠狠地锯断。几年之后,从树蔸上生长出一长溜茂密的灌木丛,它们仍不忘初心,用翠绿将河流结实地掩藏起来。

沿河堤上行几百米是一处水闸,上面铺着又长又厚的青石板,方便村民过河。水闸下面有三孔出水口,落差约五米。每当雨季来临,上游的洪水气势汹汹地漫过堤坝,形成三条金黄色的巨大水瀑向下游铺展开来,轰隆隆的水声可传到一公里外我们的老屋,成为我们梦醒时分经常听到的天籁之音。那声音雄浑而持久,十足的阳刚之气穿越近半个世纪的时空,至今仍在子夜梦回时叩击我的耳膜,那些裹挟着草木清香的声浪比任何钟磬都更接近神谕。

如蜕壳的蝉逃离这片土地近四十年后,躯体常年奔波在喧嚣城市里的我自以为潇洒地挣脱了这片土地。但我的灵魂经常不由自主地出离本体,潜回这宁静的乡村。乡音像经典的老歌,依旧带着古调的醇厚,近四十年来都没什么变化,但故土上人们的生活大不相同了。老牛和犁耙的喘息变成了铁牛的歌唱,插秧机和收割机的轰鸣取代了农人的叹息,种田的乡民们几乎常年不用出汗了。出村的几条小路被宽阔厚实的水泥路所覆盖,成为乡邻们早晚散步聊天或观月的好去处。附近的山林都被厚厚的植被封锁起来,再也进不去人,成为野兔、黄鼠狼、豹猫和各种禽鸟撒野的天堂。只有田野里那些古老的田埂没什么变化,依然保持着它们最初的柔软,芳草萋萋,凝露重重,像一支支古旧的歌谣,柔婉地飘拂在这片温柔的田野之上。

十多年前,具体是父亲去世后的第三年,我和弟弟在老屋旁修建了一栋新房,用围墙将新老屋子和自留地圈成一个小园子,唤作“义园”,让妈妈在此安度晚年。哥哥的房子就在隔壁,退休后在家养鱼种地,弟弟在附近镇上的企业打工,我则像只衔泥的燕子,利用所有节假日的闲暇时光,频繁飞回义园,陪着妈妈看守光阴,同时打理园子里的花草果木,打起赤脚,背着望远镜和照相机融入周边的田野或山林。

每个节气都在田垄上写满各自的情书,每一次回家都有不同的发现。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越来越多逝去的时光在脑海中被激活,无穷无尽的新鲜面孔映入我的眼帘。山茶花含着去年冬天的雪,竹笋顶着今春的雷,斑鸠在父亲栽的老柿树上续写恋曲,白鹭正从望远镜里掠过当年我昏睡的田埂。故园的山水和周边熟悉的乡邻,以及丘陵地带常见的花草树木与飞禽走兽都以自身独特的方式自然而丰盈地展示着它们的淳朴与美好,也教会我许许多多朴实的生态哲理。

是它们驱使我拿起笔来,记录下每一个节气、每一寸土地上的发现和感动。我就像一个笨拙的老农,日复一日奔走在这片田野和山坡,痴迷地以文字为犁铧,反复深耕着这世界上一个不为人知的小小角落——湖南省长沙县江背镇阳雀新村黄婆塘组。我幻想自己是黄婆塘田埂上一丛匍匐的野豌豆,正以最卑微的姿态,试图为这个小山村酿出时光深井里一丝不朽的甜……

刘义彬,曾用笔名刘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湘潭市作协副主席。文学作品70余万字散见于百余家报刊,被收入40余种选本选刊,获国内文学奖项20余次。出版文学作品集《情感天涯》《时间的声音》《哦那颗月亮》《义园散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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