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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评丨乔宗玉:何处是归程

来源:红网 作者:乔宗玉 编辑:施文 2025-12-18 12:4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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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小郡之秋》剧照。

何处是归程

——从《小郡之秋》看现代人的灵魂归宿

文/乔宗玉

2025年初冬,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后简称“北京人艺”)在北京国际戏剧中心·曹禺剧场上演美国话剧《小郡之秋》(编剧:崔西·莱茨,译者:卢燕)。该剧曾获2008年普利策戏剧奖,故事发生在美国俄克拉荷马州东北部小郡一栋无比闷热的房子里,父亲无故失踪,使得大姐一家、三妹和未婚夫从外地回到故里,当众人疑惑父亲去向之际,警长带来父亲自杀的死讯,一场“风暴”在这个家庭一触即发……

《小郡之秋》是一个很散淡的故事,散淡得就像一杯碧螺春,幽幽的,似有似无,让你若有所思,一切似乎有所改变,一切又似乎没有变化。译者卢燕女士谈到该剧与中国电影《小城之春》异曲同工之妙,她说:“初读剧本时,我不由想起中国影史经典《小城之春》,虽然时空悬殊,却同样剖析濒临破碎的家庭关系与女性内心的挣扎。若说《小城之春》在春意将发中蕴藏隐忧,那么《小郡之秋》则以‘多事之秋’的萧瑟,铺陈真相与情感的震荡——枝叶将落,亦更见树之形与根脉之错综。”家庭关系的割裂感、女性内心的犹疑与挣扎,林林总总,这些东西方共通的人文情怀,构架了中国观众对《小郡之秋》的理解桥梁。

北京人艺推出《小郡之秋》这样一个平朴且直面人性的话剧,对于中国观众的启迪无疑是多方面的。西方文艺作品注重心理学因素的影响,在一个窒息的空间里,不论是被隔离的禁闭之地,还是所谓的“家”,我们无处可逃,个人意志屈从于一切成规,精神的割裂缠绕在我们每个人身上。即使无从改变,但我们也有权利表达我们对生命的感知,哪怕不是那么友好,那么阳光,但那毕竟是属于我们个体的真实体验与生命痕迹。

《小郡之秋》这个剧本蕴含了三层含义。它的表层,是由父亲失踪、自杀引发的家庭积攒了将近五十年的矛盾,甚至引申到祖辈的畸形教养环境,看似是一个家庭悲剧;第二层,该剧展示了当代女性的生存困境,又一次再现了“娜拉出走”以及出走以后该怎么办的主题,可以视为一部女性主义戏剧;它的里层,却又是人类永恒的痛苦——灵魂的无处安放,即人面对命运之神捉弄时该是顺从还是反抗?

现就以上三个方面对《小郡之秋》进行探讨。

原生家庭的罪与罚

,是社会的组成单位,多元化文化背景下,家可以看作困住个体自由的枷锁,也可以视为精神的港湾,每个人都在努力撑起一个家,而家又或多或少给予每个人不同的心灵创伤,这种复杂性,难以言喻。

《小郡之秋》中,贝弗利作为一家之主,有着因相亲认识的妻子维奥莱特,共同养育了三个女儿——芭芭拉、艾薇、凯伦。十几年前,芭芭拉和丈夫比尔一起搬去佛罗里达大学任教,他们的女儿吉恩14岁,正处于叛逆的青春期。艾薇已经44岁,单身一人,是三个女儿中最漂亮的,也是最不修边幅的。她在父亲从教过的大学图书馆工作,曾经有过一段不愉快的恋情,而今只有她陪在父母身边。凯伦很早就离开了家,目前生活在迈阿密,也有了自己的未婚夫。

大幕拉开,我们从舞台上那繁复且略显破旧的大房子里,嗅出异于秋高气爽气息的炎夏闷热之气。这其实是这个家庭每个人内心的投射,正如曹禺话剧《雷雨》里繁漪所叹息的那种“热”——“热极了,闷极了,这里真是再也不能住的。”与繁漪的念白——“我希望我今天变成火山的口,热热烈烈地冒一次,什么我都烧个干净,当时我就再掉在冰川里,冻成死灰,一生只热热烈烈地烧一次,也就算够了。”——如此诗意地表达内心的愤懑以及对生命自由的强烈渴望不同,《小郡之秋》家里的女主人维奥莱特以一连串粗口、混不吝、甚至疯癫的举止,强化自己的话语权。

在贝弗利与三个女儿眼里,维奥莱特是这个家的“疯子”,也是这个家变成“疯人院”的主要因素。她有嗜药症,性格乖张,不许安装空调,让这老房子散发出愈加压抑的氛围。维奥莱特显示出强大的显性自恋型人格障碍气息,不容他人质疑,自己过得不愉快,便让所有人过得也不愉快。如此扭曲的母亲,对女儿们都有着惊人的掌控欲。她会逼迫艾薇按照她的意愿打扮,会“催婚”;她会将丈夫的自杀,归结为大女儿芭芭拉的离去,而不是自己的问题;即使内心动机不明,她依旧用残酷的方式告知艾薇家族隐秘——小查尔斯是艾薇同父异母的亲弟弟,迫使女儿含泪离去……她似乎成功了,得到了象征财产的保险箱,逼迫女儿们放弃遗产,但也失去了丈夫、女儿们的爱。

维奥莱特的癫狂,有似于西方文学上常见的“阁楼上的疯女人”,如小说《简·爱》里那个被关在阁楼里的罗切斯特原配夫人伯莎·梅森、小说《吕蓓卡》里的“吕蓓卡”等,疯癫,是她们给外人的第一印象,那种阴鸷感、诡异感的背后,其实是男权文化对女性的压迫与扭曲,其中也包含原生家庭对她们的摧残。

在葬礼晚宴上,维奥莱特说出自己小时候曾经被母亲的男友无端殴打,妹妹马蒂替她挡一锤子,头骨上从此留下一个坑,仅仅这一件事,我们都能想象出维奥莱特姐妹的成长环境有多么糟糕。维奥莱特虽然长得一般,但也曾少女怀春,却被母亲无情嘲讽。原生家庭给她带来的创伤,看似在起初美满的婚姻中得以抚平,但丈夫和妹妹私通、与女儿们的无法沟通,最终压垮了她脆弱的神经。

维奥莱特和全世界较劲的背后,是贝弗利将近五十年的冷漠、回避、背叛。贝弗利四到十岁和父母住在一辆破车里,和维奥莱特都是家族中第一批高中毕业生,他青年时写诗歌成名,获得大学任教的机会,而65岁以后,他不再写诗,嗜酒如命,渐渐脱离社交圈。在女儿们的回忆里,父亲沉默寡言,母亲的婚姻更像是丧偶式婚姻,甚至艾薇认为,父亲对所有孩子根本没有任何情感。而幕启之时,贝弗利对女佣焦娜娓娓道来家庭情况,和蔼可亲,甚至允许焦娜看自己所有的藏书,他感叹,“书,就是我的避难所。”这无疑是诗人的无奈。他的自绝,是一切的放下,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逃避。

女性的出走与归来

维奥莱特认为她和丈夫牺牲了一切都是为了女儿们,正如许多父母一样,认为子女不惜福,不理解父母的付出。而在女儿们的眼里,父母为她们营造的这个家,更像一个牢笼。她们在陆续出走之后,回到小郡的家,继而又离开,觉醒与反省,努力挣脱宿命的悲哀。

芭芭拉以照顾自己的家庭的名义,离开了小郡的家。她视小郡的家为“疯人院”,逃到外面,然而,自己的小家也因为丈夫比尔的出轨,面临分崩离析。芭芭拉出走后再归来,主动承担了当家人角色,看似她比母亲维奥莱特读的书多,但面临的困境尤甚。女儿吉恩抽烟、吸食“叶子”,与凯伦的未婚夫史蒂夫差点有了逾矩行为。叛逆的吉恩以离开的姿态,对待父母的训斥,这一次的“出走”,意味着和家庭划上分隔符的开始。

艾薇看似与父母相处时间最长,父母及姐妹们却都不知道她因为宫颈癌失去子宫的事。正因为经历了生死之痛,她勇敢地和小查尔斯走在一起,计划离开这个家,前往纽约。未料到,母亲维奥莱特戳破了小查尔斯的身世秘密。在今天的我们看来,艾薇为小郡的家奉献了前半生,往后余生,她和小查尔斯奔赴纽约,远离令人窒息的家庭氛围,或许,这对他们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凯伦在小郡这个家形同“隐形人”,并不受父母重视,她是一个“缺爱”的孩子,所以才会和年长她十岁的史蒂夫在一起。即使史蒂夫离婚三次,即使史蒂夫和自己的未成年侄女吉恩不清不楚,凯伦依旧坚持要和史蒂夫结婚。出走、归来、再出走,构成凯伦的命运交响曲,即使外面不好,但她也不愿意回到小郡这个窒息的家。

无处安放的灵魂

《小郡之秋》里,印第安女仆焦娜有一条乌龟型项链——她的祖母用她的脐带为她缝的,焦娜告诉吉恩,“一辈子都会带着,要是丢了,我们的灵魂将没有归宿。”这句话,其实是全剧的戏核。

不论是贝弗利和维奥莱特,还是女儿们,以及姨妈一家,每个人都在寻找灵魂的归宿。维奥莱特隐忍丈夫和自己妹妹的双双背叛三十多年,在这日复一日的煎熬中扭曲了自己的性格,成为丈夫、女儿们眼里的“疯子”。芭芭拉重复了母亲的命运,遭遇丈夫的背叛、女儿的逆反,她无力挽救婚姻,只能忍痛接受分离。艾薇得悉小查尔斯是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弟弟,她的灵魂又将去往何方呢?纽约会有新希望吗?凯伦和风流成性的史蒂夫出走,她的灵魂从此就能有了归宿吗?

小郡这个老宅院仿佛处在不幸的深渊,怨气充斥了屋子里每一个角落。剧中,印第安女仆焦娜和查理姨父是难得的亮色。焦娜尽管父母双亡,但她能吃苦,也热爱阅读,还勇敢地保护吉恩,身处逆境,自强不息。而查理姨父尽管只是一个干装修的,却用自己的善良包容了妻子马蒂的背叛,并护着非亲生子小查尔斯,维持住一个家庭的体面。他的正直、厚道,反衬出贝弗利、维奥莱特的自私、狭隘。

在《小郡之秋》演出舞台上,我们看到了秋千、木马……那都是唤醒我们童年记忆的东西,也会让我们不由自主想起契诃夫话剧《万尼亚舅舅》那种诗意的田园情怀。在这个破碎不堪的世界,我们无法自控人生,即使千疮百孔,也依旧寻找灵魂的归途。话剧《小郡之秋》释放了我们内心的压力,不愿被困顿在阴影下的我们始终期待奇迹,这正是戏剧的神秘使命。

乔宗玉,中国国家话剧院副研究员,编剧,译者。

来源:红网

作者:乔宗玉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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